十五 拉维克醒来得很晚。这一会儿的时间,他仍然躺在古怪的薄暮中,介于梦境与 现实之间--梦境还未消逝,可是更显得憔淬而破碎了--而同时,他早已意识到 自己在做梦。他好像在德国边境附近的黑森林中,一个小小的车站上。不远处传来 瀑布的声音。山上飘来松树的香味。好像是夏天,山谷里弥漫着树脂和草原的气息。 铁路的轨道,在傍晚的残阳中照耀得殷红--仿佛被一辆滴着鲜血的火车滚过似的。 我在这儿做什么啊?拉维克想。我在这儿德国做什么啊?我是在法国。我是在巴黎 哪。他飘浮在柔软的红色的波浪上,这使他更昏昏欲睡了。巴黎--正在融化,只 剩了一股朦胧的烟霭,接着便消失了。他已经不复在巴黎。他是在德国。然而,他 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他穿过了小小的站台。那个列车员站在报摊旁,正在看着《民众观察报》。他 是一个中年人,长着一张肥胖的脸,两道金黄的眉毛。“下一班车,什么时候开啊?” 拉维克问。 那个列车员懒洋洋地瞅了他一眼。“你要到哪儿去?” 拉维克突然觉得惊惶起来。他现在在哪儿啊?这个地方叫什么?这个车站叫什 么?他要不要就说到弗赖堡去呢?真见鬼,他干吗不知道他是在哪儿啊?望了望站 台的四周。一点儿标志也没有。也没有一个地方的名字。他笑了。“我是出来度假 的,”他说。 “那么你想去哪儿呢?”列车员问。 “我只是在游历。偶然在这儿下了车。我喜欢这儿车窗外的景色。现在,我又 不喜欢它了。我受不住那个瀑布。我现在想继续赶路。” “你要到哪儿去呢?你应该知道你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 “后天我一定要到达弗赖堡。我想时间是够的。这样漫无目标地赶路,真是很 有意思。” “这一条路线,不通到弗赖堡去的,”列车员说了,望着他。 多么无聊的事哪?拉维克想,我为什么要问他呢?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我 知道,”他说。“我有充分的时间。这儿附近有什么地方卖樱桃酒的吗?真正的黑 森林樱桃酒?” “那边车站饭店里,”列车员说,还在望着他。 拉维克慢慢地穿过了站台。在车站的露天站台上,他那踏着水泥地的脚步,发 出回响。他看见两个人坐在头二等候车室。他觉得他们在瞧着他的背影。几只燕子 在车站的屋檐下翻飞。他装作在凝视着那些燕子,可是又用眼角瞟着那个列车员, 只见他正在折找着手里的报纸。接着他跟踪了过来。拉维克走进饭店,里边一股啤 酒味儿,却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他又走了出来。列车员站在门外。他瞧见拉维克出 了门,走进候车室。拉维克加紧了脚步。他使自己的形迹,显得有点儿可疑,他自 己突然觉察到了。在车站的拐角处,他转了个弯。站台上没有人。他急急地从快件 托运处和空无所有的行李房中间穿过,在堆着几桶牛奶的行李装卸台下面走着,蹑 手蹑脚地经过快件室的窗子,里头有一架发报机在发报,走到车站的那一边,他才 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然后又飞快地跨越了铁轨,奔过一块茂盛的草地,走向那片松 林。当他奔过草地的时候,蒲公英的花絮飞扬起来。他走到松林边,看见那个列车 员和另外两个人站在站台上。列车员向着他们指点,那两个人便奔了过来。他立刻 往回一跳,在松林中夺路前进。松针刺着他的脸庞。他跑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才站 定下来,生怕他的踪迹被发现。他听到两个人在推开松树,继续奔跑。他一刻不停 地谛听着。有时候一点声息也没有;于是他只能等待。后来又听到一种窸窸声音, 便又继续爬着。现在是用手和膝盖了,以便减轻那声音。谛听的时候,双手捏成拳 头,还屏住了呼吸;他感觉到一种痉挛似的冲动,想跳起来,冲出去--然而那么 一来,他的行踪立刻会被发觉的。所以他只能在他们移动的时候才移动。他躺卧在 一片灌木林中,周围全是肝状的蓝色小花。Hepatica trilo-ba,他心里想,HePa tica triloba,拉丁名字叫做漳耳细辛。这一片丛林仿佛是漫无边际的。这时候, 到处都像有窸窸窸窸的声音。他觉得全身的毛孔,都渗透着汗水,倒像雨淋似的。 于是他突然趴下来,仿佛骨节都软了。他想站起来。可是他给大地吞了下去。泥土 成了个沼泽。他俯首一望。土地还是很坚实的。那是他的腿。两条腿像是橡皮制的。 此刻他听到那两个追踪的人,跑得更近了。他们径直向他奔来。他振作自己,想挺 身起立,可是那两个橡皮膝盖,又瘫软下去了,他拖着两条腿,艰苦地行进着,他 听到窸窸窸窸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忽然一片蓝天,出现在树枝中间,一片空地, 豁然开朗起来,他知道假如他不能够赶快穿越过去,他就完蛋了,于是他继续地拖 着,拖着,转过身去,却突然在他背后看见一张脸,狡猾地微笑着,那是哈克的脸, 他便沉落下去了,毫无抵抗,毫无援助地沉落下去了,他窒息着,用他的双手扯着 沉将下去的胸脯,他呻吟起来-- 他在呻吟吗?他到底在哪儿?他觉得自己的双手按放在喉头。双手都湿了。喉 咙也湿了。胸脯也湿了。脸孔也湿了。他睁开了眼睛。还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儿, 在松林里的沼泽中,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好像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巴 黎似的。一轮皑白的月亮,挂在一个不熟悉的世界上空的十字架上,一缕洁白的光 芒,照在那个黝黑的十字架背后,仿佛基督的灵光。一种惨白的光芒,分布在铅似 的天空上,无声地呐喊着。那轮圆月照在十字形木头富格后面,那是巴黎国际旅馆 的一个房间的窗户。拉维克坐了起来。这是什么啊?一列满是鲜血、滴着鲜血的火 车,在一个炎夏的夜晚,在血的轨道上,疯狂地驰过--做过几百次的恶梦,梦见 他又在德国,给包围着,给虐待着,给嗜血的政权的绞刑官吏追逼着,这个政权是 以谋杀为合法的;他已经遭遇过不知有多少次了!他眺望着圆月,它用借来的光芒, 吮吸着世界上的一切色彩。这些噩梦,充满着集中营的恐怖,充满着殉难友人的呆 木的脸形,充满着后死者无泪的僵化了的苦痛,充满着伤心的诀别和更甚于其他痛 苦的寂寞--白天他竖立起一个屏障,比一个人眼睛更高的壁垒--那是在悠长的 苦难岁月中,慢慢地建造起来的,欲望为玩世不恭所抑压、记忆为铁石心肠所埋葬 所践踏,一切都给毁灭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感情也被胶粘了起来。虽然如此, 可是有时候,往事的模糊面貌,还会在辞不及防的时候浮现,甜蜜的,鬼似的,呼 召着,于是借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让什么都沉溺。那是在白天--一到了夜晚, 他又只能听任它摆布了,纪律的制动机渐被松弛,车辆开始滑动,在意识的天际背 后,一幕幕往事又升将起来,从坟墓中裂出,于是凝冻的痉挛松开了,幽灵出现了, 血液沸腾了,创伤复发了,而那黑色的暴风雨,也扫过了一切的城镇和障碍物。忘 记吧--当意志力的明灯还烛照着这个世界的时候,这原是很容易的--可是当那 明灯的光芒消退,蠕虫的闹声响了起来,而一个毁损了的世界,又像沉沦的维尼泰 似的从洪水中浮现起来,复活起来的时候--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个人可以喝 醉了酒,迟钝而阴郁地,一夜又一夜,去克服这些东西--一个人可以把黑夜变成 白昼,把白昼变成了黑夜--白昼和黑夜,人的梦境是不同的。白昼的梦境不会那 么的孤寂,而夜晚什么事情都被割离了。他有没有那么做过呢?他不是常常在第一 缕灰白的晨曦爬上街头的时候,才回到旅馆里去吗?他不是常常在国际旅馆的那个 “墓窟”中,跟任何愿意跟他喝酒的人一块儿等待着,直到莫罗佐夫从沙赫拉扎德 来了,才在人造棕榈叶下,继续对饮,而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却只有一架时钟在 指示着外面天亮到什么程度了吗?在一艘潜水艇里喝酒,正是那么个模样儿。摇摇 头说是应该理智点儿,那原是很容易的。可是鬼知道,真要做到可没有那么容易! 生命毕竟是生命,它毫无用处而又有一切用处;一个人不妨把生命都抛撇了,那原 是很容易的。可是一个人便能把深仇大恨也抛撒了不成?一个人由此能把那一刻不 停地被嘲弄、被唾弃、被取笑的东西,概括地说起来是一种对于人性与人道的信仰, 也都抛撇了不成?一个空虚的人生--不像一个空虚的药包那样,可以轻易把它抛 撒的。等待时机到来或者觉得需要的时候,它还是能够作战的。不是为了个人,甚 至不是为了复仇,虽然这血的仇恨是如何地深。也不是为了利己主义,不是为了利 他的理由,虽然这有助于推动轮子把这个世界推出血污与瓦砾--不是为了别的, 只是为了战斗,仅仅为了战斗,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等待着一个作战的机会。然而 这个等待是有腐蚀性的,也许终于会失望,而且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也许机 会来了,一个人已经被压榨过分,被消蚀过分,等待得已经没有气力,浑身的细胞 已经没有劲儿,无法再跟别人一起行进了!一个人把活跃在神经上的一切都践踏埋 没了,用讥嘲,用讽刺,甚至用无情冷酷来灭绝那一切,使他逃进了另一个人,另 一个陌生的自己吗?即使到了这种地步,当一个人睡着后,在梦境里,还是会再一 次被残酷的刑罚折磨得昏厥过去。 圆月爬上了窗口。这时候已经不像是基督的灵光--仿佛一个胖胖的登徒子在 窥探着姑娘的闺房。拉维克现在已经清醒了。这是一个比较无害的噩梦。他还做过 别的可怕的梦呢。然而也已经好久不做什么梦了。他思忖着--自从不再单身独睡 以来,他就没有做过梦。 他在床边摸索着。酒瓶已经不在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放在那儿了。它被移放 在房间角落里的桌子上。他犹豫了一下。现在不需要喝酒。他是知道的。可是也不 需要戒酒。他站起来,光着脚走到桌子边。他找了个酒杯,拨开瓶塞,斟了就喝。 那是喝剩下来的陈苹果酒。他把酒杯举到窗前。月光把它照成了一颗猫儿眼石。白 兰地是不宜放在亮光底下的,他想。不宜放在太阳底下,也不宜放在月亮底下。受 伤的士兵,假如在圆月底下露宿一晚,要比其他的晚上都容易伤身体。他摇了摇头, 把酒喝干了。于是又斟满了一杯。他抬起头来,发现琼已经睁开眼睛,对他瞧着。 他站住了。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醒了,确实已经看见了他。 “拉维克,”她说。 “哦” 她颤抖了一下,仿佛刚醒来似的。“拉维克,”她又变了个声调说。“拉维克 --你在那儿做什么?” “我在喝酒。” “可是为什么--”她坐了起来。“是怎么回事?”她睡眼惺松地说。“出了 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 她把头发掠到了后边。“天哪,”她说,“真要吓坏我呢!” “我倒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还不会醒来的。” “突然你站在那儿--在角落里--完全变了。” “我很抱歉,琼。我以为你不会醒来的。” “我好像觉得你已经走了。冷得很。好像一阵风。猛然一惊。可是突然你又站 在那儿。到底有什么事啊?” “不,没有什么。一点儿事也没有。琼。我只是醒了过来,想喝点儿酒。” “让我也来啜一口。” 拉维克斟满了酒杯,走到床前去。“这一会儿,你真像个小孩子,”他说。 她用双手接过了酒杯,喝着。她喝得很慢,从酒杯的边缘上膘着他。“是什么 把你弄醒来的?”她问。 “我不知道。我想是月亮。” “我恨月亮。” “你在昂蒂布就不会恨月亮了。” 她放下了酒杯。“我们真要去那边吗?” “是的,我们要去。” “离开这儿的雨雾吗?” “是的--离开这儿该死的雨雾!” “再给我一杯酒。” “你不想睡了吗?” “不睡了。睡觉大可惜了。一个人为了睡觉,浪费了太多的生命。请你给我一 杯酒。这是好的那一种吗?我们要不要带着一起走?” “一个人不应该带着任何东西一起走的。” 她注视着他。“永远不应该吗?” “永远。” 拉维克走到窗前,拉上窗帘。这些窗帘,只遮住了一半。月光好像照进天窗那 样的从窗帘没遮住的地方射进来,把房间分隔成朦胧幽暗的两半。“你为什么不到 床上来啊?”琼问道。 拉维克站在那道月光另一边的沙发旁。他朦胧地瞧见了琼,看她盘膝坐在床上。 她的头发,幽沉而光洁地直披到项背。她袒露着。就在他与她的中间,流荡着一股 阴冷的光芒,仿佛两边都是黑暗的堤岸,只在自己的小河中流动。这股破碎的光芒, 撞到一颗遥远而死气沉沉的星座上,不可思议地从温煦的阳光变成了铅一般阴冷的 月光,遥远地穿过了连空气也没有的黑暗的太空,流荡到这间洋溢着酣睡的温暖气 息的房间里--流荡着,流荡着,然而木然静止,永远填不了这个斗室的空间。 “你为什么不来啊?”琼问。 拉维克穿过房间,经过黑暗,经过光亮,又经过黑暗--只有那么几步路,可 他觉得仿佛很远很远咧。 “你把酒瓶带来了吗?” “带来了。” “你要不要酒杯?什么时候了?” 拉维克看了下小小夜光表的指针。“差不多五点。” “五点。好像是三点。又好像是七点。夜里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只有手表在 走动。” “是的。尽管这样,一切的事情,却都在夜里发生的。或者,为了夜里才发生 的。” “什么事?” “那些一到白天就看得见的事。” “你不要吓我。你说,那些事,都在一个人睡觉之前发生吗?” “是的。” 她从他手里接过了酒杯,喝着。她很美丽,他觉得自己很爱她。她的美丽,决 不是一尊塑像或者一张照片那样的美丽;而是好像给微风吹拂着的草原那样的美丽。 那是她的生命,使她形成了现在的模样,使她在子宫中,由于两个细胞的结合,而 神秘地从虚无缥缈中形成了现在的她。同样是不可理解的谜,是整棵的树木,却包 含在一颗硬化的微小的种子里,在那儿预先注定似的,会发芽,会结果,会在四月 的清晨,开出茂盛的花朵--经过了一夜的风流,一堆粘液的会合,于是出现了一 张脸,两个肩膀,一对眼睛,这些眼睛,这些肩膀,原是到处都有,全世界亿万人 众中到处都有的,后来却在十一月的夜里,当一个人站在巴黎阿尔玛桥上的时候, 这一双眼睛和肩膀,便向那个人过来了-- “为什么在夜里呢?”琼问。 “因为--跟我靠近点儿,亲爱的,请你从睡眠的深渊中归还给我,从月亮的 草原上回到我这儿来--因为黑夜和睡眠都是叛逆者。你总记得今夜我们睡觉的时 候,彼此都贴得紧紧的,贴得那样的紧,尽我们可能地紧贴着。我们的额角,我们 的皮肤,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呼吸,都彼此紧贴着,融合着--于是睡眠渐渐在我 们中间渗透进来,灰色的,无色的,先是细微的几滴,然后增多了,像疥癣一样地 蔓延到我们的思想上,蔓延到我们的血液里,它一滴一滴从无意识中将迷惘注入我 们中间--于是突然地彼此都孤单了,我们各自独个儿循着黑暗的河道,流往一个 地方,给那不知名的力量控制着,给那无形的威胁诱迫着。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才 看见了你。可是你还沉睡着。你还离得很远。你完全从我这儿溜开了。你再也一点 儿不知道我。你在一个我所永远不能追随的地方。”他吻了吻她的手。“我这样每 夜在睡眠中失掉你,爱情怎么能够美满呢?” “可是我紧贴着你哪。睡在你身边。搂在你怀里。” “你在一块不知名的土地上。你虽然在我的身边,可是比你在天狼星上更来得 遥远。要是在白天你这样离开是无所谓的--因为在白天,我什么事情都知道。可 是到了夜里,谁能够什么事情都知道呢?” “可是我跟你在一起啊。” “你不是跟我在一起。你只是躺在我旁边。谁知道,他怎么从一个不能控制的 土地上回来呢?那只是不知不觉的转变。” “你也是那样的哪。” “是的,我也一样。”拉维克说,“现在你再把酒杯给我。当我这样胡诌的时 候,你却在喝酒呢。” 她把酒杯还给了他。“你醒着就好,拉维克。感谢月光。没有了它,我们一定 还会睡着的,彼此又不知道了。也许,当我们不加防备的时候,一颗离别的种子, 在一个人心中播下了。于是无形中逐渐地生长,直到有一天真的露了出来。” 她妩媚地笑着。拉维克望着她。“你没有把它看得太认真吧?是不是?” “不。你呢?” “也不。可是有一点这样的意思。这便是我们不把它看得太认真的理由。这也 可见人类毕竟是伟大的了。” 她又笑着。“我倒不怕。我信任我们的肉体,它们比那些夜间在我们脑子里盘 旋的思想,更知道它们所需要的是什么。” 拉维克喝干了酒。“好吧,”他说。“说得也很对。” 拉维克把酒瓶拿到月光里照了一下。还有三分之一光景。“剩下的不多了。” 他说,“可是我们还可以试一试。” 他把酒瓶放到床边的桌子上,转过头去,望着琼。“你看来好像完全符合一个 男人所需要的一切欲望,可是还多了点什么,那他可不知道。” “好的,”她说。‘’我们应该每夜都醒来,拉维克,你在夜里,跟在白天完 全不一样。’” “比白天好吗?” “就是不一样,在夜里,你真叫人吃惊。你好像从一个什么地方来的,关于那 个地方,人们一点也不知道。” “白天就不是这样吗?” “不是常常,有时候就是。” “多令人高兴的信任。”拉维克说,“几星期以前,你是不会告诉我的。” “不会。那时候我还不怎么了解你。” 他抬起头来,看见她脸上并没有含糊暧昧的阴影。她就是那样想的。这也很自 然。她既不想伤他的心,也不想说什么特别重要的话。“那就很好了。”他说。 “为什么?” “再过几个星期,你一定会更加了解我,我也可以更少叫你吃惊了。” “就像我一样,”琼说着,便笑了起来。 “不会像你。” “为什么不呢?” “理由是根据五万年生物学的原理。爱情使女人灵敏,使男人糊涂。” “你爱我吗?”琼问。 “爱你的。” “这话你没有常常跟我说啊。”她伸了个懒腰,仿佛一只踌躇满志的猫,拉维 克想。仿佛一只得意洋洋的猫,找到了一个猎物。 “有时候我真想把你扔到窗外去,”他说。 “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他望着她。“你会那样做吗?”她又问道。 他并没有回答。她又睡到了枕头上。“为了爱他而毁灭他吗?或者为了太爱他 而杀死他吗?” 拉维克伸手去拿酒瓶。“天哪,”他说。“我造了什么孽,该受这样的罪呢? 为什么半夜里醒来,还不得不听你说这些话?” “说的不是真话吗?” “是真的。对于三流的诗人和不会发生这些事情的女人。” “还有是做了那种事情的人。” “不错。” “你会那样做吗?” “琼,”拉维克说。“不要像小保姆那样蝶谋不休了。我不是一个会那样沉思 默想的人。我早已杀死过很多人。无论是业余的或是专业的。作为一个兵士,或者 作为一个医生。那会给人带来轻蔑、冷漠和对于生命的崇敬。杀人不会把许多东西 都抹掉的。一个常常杀人的人,不会由于爱情而去杀人。一个人用杀人使死亡变得 可笑和渺小。可是死亡本身却决不是渺小而可笑的。杀人不是女人的事;这是男人 们的事。”他沉默了片刻。“我们在说些什么啊?”他说着,俯视着她。“你不就 是我的没有根的快乐?我的云端里的快乐?我的探照灯下的快乐?来吧,让我来吻 你。生命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宝贵--因为生命在今天太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