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光。永远在更新的是光。它从地平线上,仿佛介乎海洋的深碧与天空的浅碧中 间的白沫那样,飞着过来,仿佛没有呼吸,又仿佛深长地呼吸着,飞着过来,辐射 反耀而成一体,这样明亮,这样闪烁,好像没有实质似的飘着,成为一种简单而原 始的快乐…… 照在她头后面的是什么啊,拉维克想。像一个没有颜色的光晕!没有背景的空 间!在她肩膀上怎么荡漾的啊?仿佛迦南的奶水,从光里边纺出来的丝缕!在这样 的光流里,谁也不会显得赤裸裸的。皮肤会将光接受下来,又将它辐射出去,仿佛 岩石和海水那样,浮着轻盈的白沫,最透明的混杂,最光亮最单薄的雾一般的衣衫。 “我们到这儿来了多久啦?”琼问。 “八天。” “仿佛八年了,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 “不,”拉维克说。“仿佛八个小时。八小时又三千年。你现在站着的地方, 三千年前一个年轻的伊特鲁里亚女人,也曾一模一样地站过--而非洲吹来的风, 也曾一模一样地追逐着光,越过了海洋。” 琼在他身边的岩石上,蹲了下去:“我们什么时候回巴黎呢?” “今夜在卡西诺,我们就可以决定了。” “我们赌赢了吗?” “赢得还不够。” “你赌起来像是一个老于此道的人。说不定你确是个老手。我真是一点儿也不 知道你。那个赌台的收帐员,为什么把你当作一个富有的军火商那样来招呼你啊?” “他弄错了,以为我是个军火商。” “那可不对,你也认识他的。” “假装认识,就会客气得多。” “你最近一回是在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我说不上。总有好几年了。你晒得好厉害!你应该常常像这样的褐色才好。” “那我就得常住在这儿了。” “你想吗?” “不想常住。可是我倒想常常像我们在这儿一样的过生活。”她把头发掠到了 肩膀后面。“我知道你一定以为这个想法很浅薄,是不是?” “不,”拉维克答道。 她微笑着转过身去,望着他。“我知道那是浅薄的,亲爱的,可是,天哪,在 我们悲愁的生活中,这种浅薄的事也就太少啦!我们受够了战争、饥荒、动乱、革 命,以及通货膨胀--却从没有一点儿安全,轻松,安静与时间。而现在,你说又 有一次战争要爆发了。真的,我们的上一代,生活倒比较容易,而我们可够苦了, 拉维克。” “是的。” “我们只有一次短促的人生,一下就过去了--”她把双手摊放在温暖的岩石 上。“我本来就没有多大的价值,拉维克,也不希望生活在一个历史性的时代,我 只要快快乐乐,但求生活不要太繁重,太艰苦。不过如此而已。” “谁又不那样希望呢,琼。” “你也那样希望吗?” “当然罗。” 那种蓝色,拉维克想。地平线上那种几乎没有色彩的蓝色,从海天相接的地方, 暴风雨般沿着海和天穹直插下去,映照到比在巴黎更显得碧蓝的眼睛里! “我但愿我们能够实现这种希望,”琼说。 “可是我们已经实现了--就眼下来说。” “是的,在眼下,在这几天里,可是我们就要重返巴黎了,回到那个什么也没 有改变的夜总会,回到那种肮脏的旅馆里去生活--” “你说得太夸张了,你的旅馆并不见得肮脏。我的旅馆才肮脏得厉害呢--除 了我住的房间。” 她把手肘搁在膝盖上。海风吹过她的头发。“莫罗佐夫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医 生。你落到这个地步实在很可惜,你本来可以赚到很多钱。尤其是当外科医生。杜 兰特教授--” “你怎么提起他来了?” “有时候,他也上沙赫拉扎德去的,那个招待领班雷尼说,他没有一万法郎的 手术费,是绝对不肯动手术的。” “有时候,他一天会动两三个手术。他有一所豪华的住宅,一辆柏卡德汽车- -” 奇怪,拉维克想。她的面容一点也没有变,要是真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倒是比 以前更加动人了,当她唠叨着那种陈腐的老奶奶的无聊话的时候,她以一种善于生 儿育女的本能,宣扬银行家们的理想,样儿正像一个碧眼的亚马孙族女战士。可是 她不是对的吗?这样美丽的人,不是从来都是对的吗?而且她不是有着世界上的一 切借口吗? 他瞧见一艘汽艇。在波涛汹涌的浪尖上,驶近过来,他没有移动,他知道为什 么驶来了汽艇。“你的朋友来啦,”他说。 “在哪儿?”琼早已看见了汽艇。“为什么说是我的朋友呢?”她问。“其实 早就是你的朋友了,他们认识你,要比你认识我早多了。” “早十分钟--” “无论如何是早一些。” 拉维克笑了起来。“不错,琼。” “我用不着去。那很简单。我不想去。” “当然不啦。” 拉维克在岩石上伸了一个懒腰,闭上眼睛。太阳一下子变成一条温暖的金色毛 毯。他知道这以后会有一些什么事情。 “我们都不怎么客气咧,”隔了半晌,琼说道。 “恋人们是不会客气的。” “为了我们,他们两个人都来了。来招呼我们了。假如你不愿意一起去兜兜风, 那你至少也得下去告诉他们一声啊!” “好吧,”拉维克把眼睛睁开了一半。“让我们干脆点,由你下去告诉他们, 我要工作,让你跟他们去,像昨天一样。” “工作--谁会在这儿工作?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块儿去呢?他们都很欢迎你。 昨天你没有去,他们都已经很失望了。” “哦,天哪!”拉维克把眼睛全睁开来了。“为什么所有的女人,全爱这一套 废话?你爱去兜风,我没有船。人生很短促,我们在这儿也只能玩这么几天,为什 么我要对你装得慷慨大方,只为了使你觉得舒服,才劝你去做你本来就会去做的事 情呢?” “你不用劝我。我自己会去做的。” 她望着他。她的一双眼睛,还是那样洋溢着喜气;只有她的嘴巴,撤了一下- -这样的表情,在她的脸上迅速地掠过,弄得拉维克不相信自己是错了,然而他知 道他并没有错。 海水拍击着码头上的岩石,发出回响,溅得高高的,闪烁着光亮的浪花,却给 风儿吹走了。一星飞沫溅在拉维克的皮肤上,好像一下轻微的震动。“那是你的浪 潮,”琼说道。“你在巴黎跟我讲的那个故事里的浪潮。” “原来是这样--你还记着吗?” “是的,可是你不是一块岩石,是一块混凝土。” 她走下码头,整个天空好像搁在她那美丽的肩膀上、由她扛着似的。她也有她 的借口。她原可以坐在白色的小艇上,让头发在海风中飘拂--而我,没有跟着他 们同去,真是一个傻瓜,拉维克想。然而我实在也不配演那样的角色。这也是逝去 韶华中的一种愚蠢的骄矜,堂吉河德式的--可是此外还剩下些什么呢?月夜的无 花果树,塞内加和苏格拉底的哲学,舒曼的提琴乐曲,以及比别人更早预知的失败。 他听到从底下传来的琼的声音。然后又听到马达的低沉的巨响。他站起身来。 她大概会坐在船梢。在海里的一处什么地方,有着一个岛屿,还有一座修道院。有 时候,从那儿传来几声鸡鸣。太阳从一个人的眼睑上映过,颜色够多,并且是那么 地鲜红哪!小时候,在那柔软的草地上,盛开着血似的红花,还有那海边的古老的 催眠曲。维尼塔的钟声。无思无虑的神奇的愉快。他很快就睡着了。 下午,他到汽车间去找他的汽车。那是一辆塔尔博特牌的,莫罗佐夫替他在巴 黎租来的汽车。他跟琼两个人,就是坐着那辆汽车到这儿来的。 他沿着海岸驶行。天色很清丽,几乎太明亮了。他驶过了高尼墟的中部,到了 尼斯,又到了蒙特卡洛,然后抵达法国城。他喜欢这个小小的古港,便在码头上的 一家小酒店前面,坐了一会儿。他在蒙特卡洛的卡西诺前面的花园里,以及高出海 面的那个自杀者的公墓上,漫步了一阵,他找了一座坟墓,站在前面很久,微笑着。 于是他又驶回噶纳,再打噶纳上去,到那岩石带红色的,渔村都题着《圣经》上名 字的地方。 他已经忘记了琼。忘记了自己。他只在领略着清丽的天空,以及太阳、海水、 陆地所组成的一体,上面的山路虽然还堆积着白雪,而海岸却显得光彩夺目。密而 在法国的上空酝酿着,风暴在欧洲咆哮--唯有这儿狭隘的海岸仿佛还茫然无知似 的,好像生命被遗忘在这儿,似乎有着不同的脉搏。当后面的大陆给你悲愁,给你 预感,给你危险的迷雾染成灰色的时候,这儿的太阳,却还是晴朗地照耀着,恬静 得很,在它们的光芒中,正簇聚着一个垂死的世界的最后的泡沫。 飞蛾和蚊子,聚集在最后的光芒周围,作着简单的舞蹈,一跟所有蚊子的舞蹈 一样没有一点儿意义,跟咖啡馆里的轻音乐一样傻乎乎的--世界仿佛已经变成了 多余的东西,好像十月里的蝴蝶,在它们夏季时候的心里,早已结上了冰霜,因此 在镰刀和疾风来临前的一瞬中间,它们跳舞吧,饶舌吧,调情吧,恋爱吧,陷害吧, 欺骗自己的知觉吧。 拉维克把汽车转入圣拉斐尔渔港。这个小小的方形港湾里,满泊着帆船和汽船。 码头上的咖啡座,都张起了花花绿绿的遮阳伞。晒黑了皮肤的女人,坐在桌子边。 拉维克想,怎么一切又恢复常态了--愉快的、安闲的生活。欢乐的诱惑、安慰和 嬉戏--不管怎么恢复的,总算暂时恢复了。这种特别的、蝴蝶似的飘忽的生活, 他原来也经历过,那时候他感到满足了。汽车转入了街道,沿着殷红的残阳急驶着。 他回到了旅馆,看见一张留下的字条。原来琼打来过电话,告诉他不回来吃饭 了。于是他又走到乐园岩饭店去。那边吃饭的客人并不多。其余的客人都往朱安莱 潘和噶纳去了。他坐在花坛的栏杆边,那花坛筑在一块磐石上,好像一条船上的甲 板。下面的波涛在汹涌奔流。浪潮在夕阳中澎湃,从深红和青碧,变成浅谈的金红 和橙黄,然后驮着薄暮的黑暗,喷溅出朦胧的泡沫。 他在花坛上坐了很久。觉得有点儿寒意,也觉得特别的孤寂。他对于一切的事 情,看得很清楚,并没有感情用事。他知道目前还可以防止;狡猾和诡秘的手段原 是可以运用的。他全知道,只是他不愿意运用。现在已经超过了用那些手段的时候, 诡计应该用以对付小事情的。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去迎头应付。老老实实地去应付。 不要自欺,不要回避。 拉维克把那杯清澈的普罗旺斯酒擎在阳光里。一个寒冷的夜,一座环海的花坛, 天空中荡漾着残阳话别的笑声和遥远繁星的铃声--而我心里边也很寒冷呢,他这 样想。仿佛一缕探照灯光,直刺着未来的宁静岁月,扫荡过去了,便又让它们落在 黑暗中间,我是明白的,虽然目前并没有苦痛,可是我也知道,那是不会永远没有 苦痛的。我往往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像我手里的酒杯,透明的,斟满了洋酒,可是 不能老是这么盛放着,因为它会变成平淡,变成全无感情的腐败的酸醋。 这大概是不会延续得长久的。这另一个生命已有过太多的新的开端,似乎已经 有可能维持现状。天真烂漫的,无忧无虑的,仿佛一棵向着阳光的花木,它会倾向 着那种引诱,憧憬着那种斑驳灿烂的生活。它需要未来--目前,他能够奉献给它 的是支离破碎的现在。此刻还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可是也并不一定需要发生什么事 情。一切往往都是早就注定的。只不过人们并不注意这一点,却把壮观的结局,看 成是决定的本身,而实际上,在几个月以前,早已经悄然地决定了。 拉维克喝干了酒,这杯淡味的酒,味道仿佛跟以前的不同。他又斟满了一杯, 喝干了。这酒又一次有一种淡淡的古怪的味道。 于是他站起身来,驾着汽车驰往噶纳,驰往卡西诺。 他舒坦地赌着,赌注下得很小。他心里边还是觉得很冷,可是他知道不管坚持 多久,他还是会赢的。他押着十二点,双二十七和二十七点。一个小时以后,他果 然赢了三千法郎。便在双二十七上加了一倍的赌注,另外又押着四点。 琼进来的时候,他立刻就注意到了。她已经换了一套衣服,足见在他离开旅馆 后,她马上就回去的。同来的两个人,便是刚才汽艇上招呼她下去的。他知道一个 是比利时人,叫勒·克娄,一个是美国人,叫纽金特,琼看上去很美丽。她穿着一 件上面有灰色大花的白晚服。那是他在出发之前为她购置的。当时她瞧见了这件衣 服,便惊叹一声,冲了过去。“你对于这些晚服,怎么会这样内行啊?”她那时候 问。“比我的一套,要好得多呢厂又看了一下。“也比我的贵多了。”鸟儿,他想, 还在我的树枝上,却已经准备飞走了。 那个赌台收帐员把一些筹码推到他面前。双二十七点果然又赢了。他把赢来的 筹码拿了进来,将原来的赌注还留着。琼走到纸牌桌上去了。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瞧 见他。有几个不赌钱的人,都在盯着她看。她的步态,总仿佛兜着微风,毫无阻挡 似的。这时她转过头去,跟纽金特说了几句什么话--拉维克便突然感觉到一种冲 动,想把筹码推掉,想让自己离开这个绿色的赌台,站起身来,带着琼,赶快就走, 走过这里的人群,走过这里的门户,走开,走到一个岛屿上。也许就是昂蒂布港外 天边的那个岛屿上,离开这儿的一切,让她与外界隔绝,把她留住。 他又下了赌注。七点又开出来了。岛屿并非与世隔绝。心里的烦躁,也不能够 镇住;一个人拥在怀里的东西,最容易失掉了--而抛弃的东西,反而不会失掉。 滚动着的赌球慢慢停住了。开出的是十二点。他接着下赌注。 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正好对看着琼的眼睛。她站在桌子的另一边瞧着他。他 跟她点了点头,微笑着。她凝神地望着他。他指着那个赌盘,耸了耸肩,开出来的 是十九点。 他把赌注押好,又抬起头来。琼已经不在那边了。他克制着自己,继续坐在那 儿。从放在旁边的纸包里拿了一支烟。一个服务员便给他点上了火,那是一个秃顶 的胖子。穿着制服的。“风色改变了。”他说。 “是的,”拉维克说着,却并不认识那个人。 “上次是一九二九年吧。” “是的。” 拉维克那时候再也不记得,他在一九二九年是否到过噶纳,也许那个人刚才是 随便说说的。他只见在他毫不经意中,开出了四点,于是他挣扎着想集中他的心神。 可是突然他又觉得为了多赢几个法郎,以便在这儿多呆几天,便在这里赌着赌着, 真是太傻了。到底为了什么呢?他到这儿来,到底为了什么呢?这是个很严重的弱 点,没有别的。这种弱点,慢慢地慢慢地在腐蚀着一个人,直到他自己企图奋发的 时候,才会发觉,才会克服。莫罗佐夫实在是对的,抛弃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莫 过于跟她同享一种生活,而这种生活他只能跟她同享很短的几天,她当然想重享这 种生活的--于是她必须另外找寻一个能够永享这种生活的对象了。我想告诉她, 我们不能不破裂了,他想。我想必须在时间还不太晚的时候,跟她在巴黎分手。 他原想再到别的赌台上去玩。可是突然又觉得无此意兴。一个人做过了大事, 小的就不愿意再干了。他望了望四周。琼还是没有踪影。走进酒吧间,喝了点白兰 地,然后到停车场去找他的汽车,想出去兜那么一小时的风。 正在发动汽车引擎时,他看见了琼。他便跳下汽车。她也急急地迎着走来, “没有带我,你就想回去了吗?”她问。 “我要在山地上兜这么一小时的风,然后再回来。” “你在撒谎!你不想再回来了!你想把我扔在这儿,跟这些个傻瓜在一起。” “琼,”拉维克说道。“你也许就要说,你跟这些傻瓜在一起,也是我的错了。” “正是你的错嘛!我跟他们上船去,就因为我在发脾气!我乘船回来,你为什 么不在旅馆里等啊?” “你跟这些傻瓜,已经约好一起吃饭了。” 她怔了一会儿。“因为我回来的时候你不在,我才那么做的。” “好的,琼,”拉维克说。“那么我们就不说这个吧。你玩得高兴吗?” “不高兴。” 她站在他面前喘着气,又忿恨,又烦躁,在柔和之夜的蓝色幽暗中,月光漾着 她的头发。她的嘴唇嵌在那张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上,看上去是暗红色的,甚至近 乎黑色。这是一九三九年二月,在巴黎将会有件不可避免的事情,伴随着所有那些 小小的欺骗、屈辱和口角,慢吞吞地开始发生,他要在这些事情发生以前,就跟她 分离,然而他们此刻仍然在这儿,而时间却已经没有几天了。 “你想把汽车开到哪儿去?”她问。 “没有一定的目标。只是开出去兜风。” “那我也跟你一块儿去。” “可是你的那些个傻瓜会怎么样呢?” “没有什么想法,我早已跟他们告别了。我告诉他们,你在等我。” “不坏,”拉维克说。“你倒是一个细心的孩子。待我把车顶装上。” “不要装上!我的衣服穿得够暖了。让我们慢慢地开。打每一家咖啡馆的门口 经过,那里边的客人,除了快快乐乐地坐着,没有什么争论之外,别的什么事也不 用做。” 她坐上他旁边的座位,吻了吻他。“我这还是第一次到里维埃拉来呢,拉维克,” 她说。“你不要跟我为难了!我真正跟你在一起,这还是第一次,这儿的夜可并不 冷,我觉得很快乐呢。” 他把汽车从许多笨重的卡车中间开了出来,经过卡尔登旅馆,往朱安莱潘的方 向行驶着。“这还是第一次,”她这样重复说着。“这还是第一次,拉维克,我知 道你什么话都能够回答,可是那都跟这个不相干。”她靠得他很紧,把头偎倚在他 肩膀上。“今天的事,请你忘了吧!不要再想它了。你驾驶得很高明,拉维克,你 自己知道吗?你刚才在那儿干得很出色,那些个傻瓜也这么说的。昨天他们看见你 驾驶汽车,你猜怎么样?大家对你一无所知。我对于那些傻瓜的生活,比对于你的 生活了解得多一百倍呢。你说我可以去什么地方喝一点苹果白兰地吗?今天兴奋了 一晚,我真需要喝点儿酒呢。跟你一块儿生活可真不容易。” 汽车在马路上急驶,仿佛一只低飞的鸟。“太快吗?”拉维克问。 “不!再可以快点呢,让我们像风吹落叶那样地兜风。夜晚的时间过得真快! 我是给爱情浸透了。我对于自己是不是在恋爱看得一清二楚。我是那样地爱着你, 正像一个稻田里的女人,有个男人在她面前瞧着,整个儿的心都舒展开了。我的心, 真要摊放在地上,摊放在一片草地上,想放下,又想飞升,真的快要发疯了。你在 开车,我的心就爱着你。让我们不要再回巴黎了,让我们去偷那么一箱的珠宝,抢 那么一家银行,驾了这辆汽车,从此就不再回去吧。” 拉维克在一家小小的酒吧间前面停了车。马达的声音消逝了,遥远地突然传来 海水的低沉的喘息。“来,”他说。“这儿可以喝到苹果白兰地。你刚才已经喝过 多少呢?” “喝得太多了。就因为你。而且.我突然觉得不愿意再听那帮傻瓜的唠叨。”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到我这儿来?” “我回来的啊。” “不错。当你想到我会离开的时候。你有没有吃过东西?” “吃得不多。我很饿。你赌赢了吗?” “赢的。” “那么,让我们到最豪华的酒家去,吃鱼子酱,让我们像几次战争以前我们的 父母那样,自由自在,多愁善感,无忧无虑,充满了不高雅的趣味,充满了眼泪, 月亮、夹竹桃、提琴、海洋和爱。而且我要相信,我们可以生几个孩子,置一座花 园,造一所住宅,而你,也可以领一张护照,有一个前途,而我为了你的缘故,也 愿意不去追求飞黄腾达,让我们在二十年后,仍然彼此相爱,彼此妒嫉,到那时候, 你也仍然以为我是美丽的,要是你一夜不回来,我就睡不着觉,而且……” 他发现眼泪在她脸颊上淌着。可是她微笑起来。“那不过是一部分,亲爱的- -不过是不高雅趣味的一部分……” “来,”他说道,“我们到马德里城堡去。那是在群山中间,那边有俄国的吉 普赛人,你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 那是在清晨。下面的海,呈现着灰色,没有一点儿波浪。天空中既没有浮云, 也没有颜色。只是在水平线上,有一抹银色的细条,从水面上浮现。这时候万籁俱 寂,他们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原来他们是这儿的最后一批客人了。那些吉普赛人 比他们先走,坐着老式的福特汽车,驶下蜿蜒的山路。服务员们坐在一辆雪铁龙汽 车里。那个下去买菜的厨子,坐在一辆一九二九年产的六座的德拉哈耶汽车中。 “天亮了,”拉维克说。“夜晚已经降落在地球的那一边啦。将来总会发明那 么一种飞机,让我们可以坐着去追逐夜晚。它们可以飞得跟地球一样快。那时候, 假如你在清晨四点钟告诉我:你爱我,那么我们让它永远是清晨四点钟,只要我们 随着光阴跟地球转,而时间便永远停留着不动了。” 琼依偎着他。“我真是忍不住了。太美啦!这是惊人的美。你也许会笑--” “真是很美,琼。” 她望着他。“你说的飞机在哪里?这种飞机发明的时候,我们只怕都老了,亲 爱的。我是不愿意老的,你愿意吗?” “我愿意。” “真的吗?” “愈老愈好。” “为什么?” “我想看看这个世界,到底会变成个什么样儿?” “你也不会老。生命会在你的脸上爬过,就不过那么一回事,而你的脸,就会 变得更美丽了,一个人要是没有感觉的时候,那才会老呢。” “不,一个人要是没有爱情的时候,那才会者呢。” 拉维克没有回答。要离开你了,他想。要离开你!几小时前我在噶纳怎么想的 啊! 她在他胳膊里扭动着。“现在,一天的节目已经完毕了,我在跟你回去,我们 一块儿去睡觉。这一切多美啊!一个人要是能够充实地生活,而不是只享受生活的 某一个部分,那该多么美妙啊。一个人充实到了极点,便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放得进 来,于是到达了宁静,让我们回去吧。到我们租来的家里去,到那个看上去像座乡 间别墅的白色旅馆里去。” 汽车滑下那条蜿蜒的山路,几乎没有借用马达的动力。天色渐渐地亮了。大地 弥漫着浓雾的气息。拉维克把车灯关灭。当他们经过高尼墟的时候,碰到了几辆载 运蔬菜和鲜花的卡车。那是往尼斯去的。后来又经过一队骑兵。在低沉的马达声中, 还听到马蹄嗒嗒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清晰,从碎石路上传来,仿佛是舞台上的音 响效果。骑兵都穿着连风帽的长斗篷,因此脸部全给遮得很暗了。 拉维克望着琼。她对着他微笑。她的脸很苍白,很疲劳,好像比往常更脆弱了。 在这个奇幻、幽暗、寂静的清晨,她这种温柔娇慵的姿态,在他看起来,是比任何 时候都美的。昨天已经沉落在遥远的去处,清晨刚刚来临,它飘然降临大地,还说 不上准确的时辰,此刻充满着寂静,没有恐惧,没有疑问。 昂蒂布的海湾围着他们,形成一个很大的圆圈。晨曦逐渐开朗。在明澈的阳光 中,映出了四艘战舰,三艘驱逐舰,一艘巡洋舰的灰黑的阴影。那大概是晚上驶进 港埠的。衬托着这辽阔的天空,他们都显得很低矮,很可怕,很寂寞。拉维克俯视 着琼。她已经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