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她在这儿,”莫罗佐夫说。 “谁啊?” 莫罗佐夫捋平着他的制服。“不要装模作样,好像不知道我指的是谁。你不要 在大街上触怒你的老爹鲍里斯了。你以为我猜不到你两星期跑三次沙赫拉扎德的原 因吗?一次跟一个碧眼黑发的尤物同去,可是两次都是你一个人啊!男人总是软弱 的--否则他怎么会有媚劲呢?” “别说这些鬼话,”拉维克说。“不要侮辱我,我需要全力以赴,你这个唠叨 的看门人。” “你宁愿我不告诉你吗?” “当然罗。” 莫罗佐夫站在一边,让两个美国人进来了。“那么你就出去,过几天晚上再来,” 他说。 “她是独个儿到这里来的吗?” “我们连执政的公主们,也不容许不带随从的。你应该知道。齐格孟特·弗洛 伊德也许喜欢你这样的问题。” “你懂得什么是齐格孟特·弗洛伊德?你喝醉了,我要告诉你的经理,蔡特金 尼兹上尉。” “蔡特金尼兹上尉,在我当少校的那一个团里,当过中尉的。孩子,他至今还 记得。你去试试看。” “好的。待我去。” “拉维克!”莫罗佐夫用他的大手掌拍着他的肩膀。“别做傻子!去吧!打电 话去找那个碧眼的尤物,假如你觉得需要的话,就带了她回去。这是一个过来的老 头儿的简单的忠告。这是最便宜的玩意儿,可是也一样会有用的。” “不,鲍里斯。”拉维克望着他。“这儿没有什么花样,我也不需要什么人。” “那就回去,”莫罗佐夫说。 “到那发霉的棕榈室去!还是到我的洞窟里去?” 莫罗佐夫离开了拉维克,大踏步走到正要招呼出租汽车的一对的前面。拉维克 等着他回来。“你比我想象的更有理智了,”莫罗佐夫说。“否则你早已进去啦。” 他把那顶金边的便帽,推到了头顶上,正想继续说下去,一个穿着白礼服的年 轻醉鬼,出现在门口。“上校,一辆比赛用的汽车。” 莫罗佐夫招呼了第二辆出租车,扶着那个摇摇晃晃的醉鬼上去了。“你不要笑。 那个醉鬼称上校,这个玩笑开得很好,可不是吗?” “很好,比赛用的汽车,也许更好吧。” “我已经考虑过了,”莫罗佐夫走回来的时候说。“到里边去,别在乎其他人, 我也一样。无论如何,总有机会碰到的,为什么现在就不行呢?不管怎么样,事情 总该有个了结。我们要是没有孩子气,便会变成老头儿了。” “我也考虑过啦。我一定到别的地方去。” 莫罗佐夫打趣似地望着拉维克。“好的,”他最后说。“那么半小时以后再来。” “也许不够。” “那么一小时。” 两小时以后,拉维克坐在金钟咖啡馆里。那地方还没有什么客人。妓女们坐在 长凳上喋喋不休地交谈着,仿佛鹦鹉蹲在枝头上。旁边还有几个兜售假麻醉药的小 贩,他们闲散地站着,等待着游人。楼上的房间里,几对客人正在喝洋葱汤。拉维 克对面,角落里的那个沙发上,两个同性恋的女人正喝着白葡萄白兰地,交头絮语 着。其中一个穿着一套连有领带的现成衣服,戴着一副单眼镜,另外一个是富有媚 态的红发女郎,穿着一袭闪光的晚服。 好傻哪,拉维克想。为什么我不到沙赫拉扎德去呢?怕什么?为什么我又跑掉 了呢?她已经成长了,我知道的。这三个月的时间,并没有毁了她--反叫她更强 健了。我不必长此欺骗着自己哪。在边境上爬行,在密室里等待,在没有星光的异 国的夜晚,熬受着那种逐渐滋长的寂寞感的时候,她几乎是唯一伴随他的东西了。 她不在一起,反比她在一起时,那种情绪更滋蔓啦,而现在-- 一阵压抑着的尖叫,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了。原来有几个女人,一起走了进来, 其中的一个,很像黑人样子的,大概喝醉了酒,把一顶有花朵的帽子,推到了头顶, 摔掉了一柄放在桌子上的餐刀,她慢慢地走下了楼梯,谁也没有去拦阻她。一个老 招待员上楼了。另外一个女人,站在那儿,拦阻他的路。“没有什么事情。”她说。 “没有什么事情。” 招待耸耸肩膀,回头走了。拉维克看着角落里的那个红发女郎站了起来。同时, 拦阻招待的那个女人正急急地奔到楼下的酒吧间去。红头发站定了,把手按放在丰 满的胸脯上。她小心翼翼地移开两根指头,往下一看,原来晚服给戳破了几英寸, 下面还有一条刀伤。看不见一点儿皮肤,只有珠绿晚眼下的一个绽裂的伤口。红头 发尽是凝视着,仿佛不能相信似的。 拉维克不由自主地动弹了一下。然后又让自己坐好。一次流放总已经足够啦。 他看到那个穿着现成衣服的女人,把红头发拉回到沙发上。这时,另一个女人,从 酒吧间里拿了一杯白兰地,走上楼来。穿现成衣服的女人,便把身子伏在平台上, 一只手拉开了掩着胸部伤口的手,另一只手掩住了红头发的嘴巴。于是,另外一个 女人,将白兰地倾倒了下去。这是原始的消毒法,拉维克想。红头发呜咽了,全身 抽搐着,可是另外那个女人,把她紧紧抓住,还有两个女人挡住了桌子,遮着其他 客人的视线。一切的事情,极迅速极灵敏地做好了。差不多没有什么人看见。一分 钟以后,许多同性恋者都挤进了这家咖啡馆,仿佛给魔术家召来似的。她们围着角 落里的那张桌子,两个人抬着红头发,将她举了起来,其余的人,好笑着,叽叽喳 喳地叫着,掩护着这一伙,一窝蜂离开了那个地方,仿佛没有发生过什么事的样子。 大多数的客人,也不知道这儿发生过这么一回事。 “好看吗?是不是?”有人在后边问拉维克。那是一个招待。 拉维克点点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吃醋。这些个邪神,都是暴躁的家伙。” “其余的人,一下子都从哪里来的呢?简直像用了传心术似的。” “她们嗅到的。先生,”那招待说。 “大概有人打电话去的,可是来得好快。” “她们嗅到的,她们大家心很齐,仿佛死神和魔鬼。她们不会互相控告的,绝 不会惊动警察--做到这点就行。她们自己一伙里解决。”那招待从桌子上拿起了 拉维克的酒杯。“还要一杯吗?要什么酒?” “苹果白兰地。” “好的,再要一杯苹果白兰地。” 他去取酒了。拉维克抬起头来,便看见琼坐在离开他几张桌子远的地方。她是 在他跟那招待闲谈时进来的。他没有看见她进来。还有两个男人,跟她坐在一起。 这时候,她也看见了他。她那晒褐了的脸,立刻就灰白了。她不声不响坐了一会儿, 目不转睛地瞪视着他。然后,鲁莽地推开桌子,站了起来,向他走来。当她走着的 时候,脸色又改变了,仿佛松弛而柔和起来,只是那双眼睛,还是凝滞着,宛如水 晶似的透明。在拉维克看来,这双眼睛比以前更明亮了,充满着近乎忿怒的神情。 “你回来了,”她屏息着低声问道。 她站得离他很近。一会儿又做了个姿态,仿佛要用胳膊去搂他的样子,可是她 并没有。甚至连手也不跟他握。“你回来了,”她重说了一遍。 拉维克并没有回答。 “你回来多久了?”她还是小声问道。 “两个星期。” “两个--我没有--你一次也没有--” “谁也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你原来住的旅馆,和沙赫拉扎德都不知道。” “沙赫拉扎德--可是我--”她忽然自己打断了话。“为什么你连信都不写 呢?” “我不能。” “你撒谎。” “我不愿意写。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再回来。” “你又在撒谎。那不是理由。” “那是的,也许我能回来,也许我不能回来,你难道不理解这点吗?” “不。可是我只知道你回来了两个星期却连一件最低限度的事都没有做,那就 是--” “琼,”拉维克心平气和地说。“你的肩膀可不是在巴黎晒黑的。” 招待带着好奇心从他的身边经过。他瞟了一下琼和拉维克。还仿佛记得先前在 这里发生的事情。他从那块红白相间的桌布上,搬掉两副刀叉,一个碟子,仿佛不 是故意的。拉维克看得很明白。“一切正常?”他说。 “没什么。刚才在这儿发生了一点事情。” 她凝望着他。“你在这儿等一个女人吗?” “天哪,不是的。有个人流血啦,这一次,我倒并没有插手。” “插手?”突然她明白了,便改变了语气。“你在这儿做什么啊?他们又要把 你抓去了,现在,我什么都知道啦。下一次,可要判半年徒刑。你必须离开!我不 知道你在巴黎。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拉维克沉默着。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她又说了一遍。 拉维克望着她。“琼--” “不!没有一件事情是真的,没有一件是真的!没有广 “琼,”拉维克谨慎地说。“回到你那边桌子上去吧!” 突然她眼睛里湿润了。“回到你那边桌子上去吧!”他又说。 她突然转过身子,走了回去。拉维克把桌子推到一边,坐了下来。他望望那杯 苹果白兰地,做了个姿势,仿佛喝完似的。可是他没有。他跟琼说话的时候,心里 非常的平静。可是现在,他突然觉得激动起来。奇怪,他想,胸脯的肌肉,就这么 在皮肤下跳跃。为什么啊?他举起酒杯,望着他自己的手。手很镇定,举杯喝酒的 时候,他没有向她那边望。招待又打桌边走过了。“香烟,”拉维克说。“卡普列 尔的。” 他点燃了一支烟,喝干了剩下的半杯酒。他又觉得琼在瞧他。她以为我会怎么 样?他想。以为我在她面前,借酒浇愁而酩酊大醉吗?他把招待叫来,付了帐。他 站起身来的时候,琼便开始跟同座的一个男人活泼地谈天。他打他们的桌子边走过, 她也并没有抬起头来。她的脸铁板着,简直没有一点儿表情,而那种微笑,也仿佛 是勉强的。 拉维克在街头闲走,想不到又荡到了沙赫拉扎德的门前。莫罗佐夫的脸上,满 是高兴的神色。“有信用,当兵的,我几乎以为你失踪了呢?预言实现的时候,一 个人总是很高兴的。” “不要高兴得太早啊。” “你自己也不要哪。你来得太迟了。” “那我知道。我早已碰到过她啦。” “什么?” “在金钟咖啡馆。” “怎么会--”莫罗佐夫愕然地说。“娘儿们的事情,往往是有锦囊妙计的。” “你在这儿什么时候下班,鲍里斯?” “几分钟以后,大家都走了。我换换衣服,进去坐一会儿。喝点伏特加酒,店 里免费招待。” “不。我想在这儿等。” 莫罗佐夫望着他。“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仿佛要呕吐!” “你本来指望会是另一种情形吗?” “是的。一个人往往会指望出现另外一种情形。快去换衣服吧。” 拉维克靠着墙壁。一个卖花的老太婆,正在他旁边扎着鲜花。她以为他不会需 要,他傻乎乎地觉得,如果她向他兜售,他会愿意买的。现在这情形,仿佛她以为 他不会需要鲜花似的。他眺望着一排排的屋子。有几个窗户,还亮着灯光。出租车 慢慢地驶过了。他期待过什么啊?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没有料想到的,是琼居然先 发制人了。然而,凭什么她就不能够那么做呢?一个人只要主动进攻,总是对的! 服务员们纷纷回去了。在晚上,他们都穿着红制服,高统靴,十足的高加索人 和塞加西亚人。而现在,全成为疲惫的平民。他们换上了各式的便服,潜回家去, 看来怪刺目的。最后一个是莫罗佐夫。“上哪儿去?”他问。 “今天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了。” “那么,我们就回旅馆去下棋。” “什么?” “下棋。下了一盘棋啊,包你会得到安慰,使你心神集中的。” “好的。”拉维克说。“为什么不去呢?” 他醒来的时候,立刻就知道琼在房间里了。天色还黑,看不见她,可是他就知 道她在那儿。房间好像异样了。窗子也异样了,空气也异样了,甚至他自个儿也异 样了。“不要那样无聊!”他说。“把灯开了,到我这儿来。” 她并没有移动。他也听不到她的呼吸。“琼,”他说。“我们不是要捉迷藏哪。” “我也不是在捉迷藏。” “那么到我这儿来。” “你知道我会来吗?” “不。 “那么你的房门怎么是开着的。” “我的房门,差不多常常是开着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你还没回来,”她然后说。“我只要--我以为你 还在什么地方喝酒。” “我原以为自己会这样,可是后来却下了棋。” “什么?” “下棋,跟莫罗佐夫。在楼底的洞窟里,那地方好像是个干涸的水族馆。” “下棋!”她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下棋!可是那是--!有人能够下棋,当 --”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咧。我下棋了,甚至还下得不错。” “你是一个冷酷的、最没有心肝的--” “琼,”拉维克说。“不要吵闹了。我并不怕吵,可是不要在今天!” “我不是来吵闹的,我很不愉快呢。” “好的,那我们就不要再谈这些事情了。一个人在稍不愉快的时候,吵闹原也 是要得的。我知道曾经有人关在房子里研究自己的棋谱,从他太太死的时候起,直 到他太太下葬的时候。人家都说他没有感情,可是我倒认为他爱太太,他只是没有 其他的办法。一天到晚在推敲棋局,他才能够不去想那些伤心的事。” 琼已经站到了房间的中心。“这便是下棋的理由吗?” “不。我告诉你那是另外一个人。你进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是的,你已经睡着!你还能够睡着!” 拉维克从床上撑了起来。“我还知道一个人,琼,他死了太太。他在床上没头 没脑地睡了两天。他老岳母看见他这样子,便大发脾气。其实她不知道一个人虽然 做那么不适当的事情,可是他心里还是很悲痛的。说也奇怪,天下的礼仪,就是为 了不愉快而创设的!假如你发现我酩酊大醉,那么一切都觉得顺理成章。我在下棋, 我在睡觉,不能说明我冷酷,证明我没有感情。简单得很,是不是啊?” 一阵碰击声和破碎声,原来琼抢了一个花瓶摔在地板上。“好的,”拉维克说, “我原来不喜欢那个东西,可是要小心,别让碎玻璃戳伤了你的脚。” 她把碎片踢在一起。“拉维克,”她说。“为什么你这么做?” “是的,”他答道。“为什么吗?给我自己一点勇气。琼。你知道吗?” 她立刻将脸朝着他。“好像是那样。可是你的事,别人就不会增。”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碎片,走过去坐在他的床沿上。这时候,在拂晓的晨曦 中,他可以看清她的脸了。他很惊奇。她竟一点也没有疲倦的神色,反而很年轻, 很明净,皮肤紧绷绷的。她穿着一件他没有看见过的浅色外衣,跟她在金钟咖啡馆 里穿的那一套又不同了。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的了,拉维克,”她说。 “时间是长了点。可是我没法早来啊。” “你为什么不给我信呢?” “有什么用啊广 她眼睛看着别的地方。“总要好一点儿。” “要是我真不回来,那才好呢。可是我没有别的国家或者别的城市可以去了。 瑞士太小,其他地方到处是法西斯党徒。” “可是这儿--警察不是要--” “警察还是像从前那样不容易抓到我的。那一次的被捕,真是难得的不幸。我 们不必再想起它了。” 拉维克伸手去拿烟。那是在他床边的桌子上。这张舒适的桌子,大小适中,上 面堆放着书籍、纸烟和几件零星什物。拉维克就最恨那些个照例放在床边的床头桌, 放着零星东西,装着人造大理石桌面。 “也给我一支,”琼说。 “你想喝点什么东西吗?”他说。 “好的。你躺着。我来拿。” 她找到了酒瓶,斟满了两杯。递给他一杯,一杯自己拿着,喝干了。当她喝酒 的时候,外衣便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此刻在逐渐开朗的晨曦中,拉维克这才看清她 穿的衣服。原来是他在安底卑斯送给她作为礼物的那一套。为什么她穿着这一套衣 服呢?这是他送给她的唯一的一套衣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像这一类的事情。也从 来不愿意想到这一类的事情。 “刚才我看见你的时候,拉维克--突然啊--”她说,“我不知该怎么办才 好。一点也没有办法。当你离开的时候,--我以为我不再会看见你。我没有想到 立刻就来。起初我还等你回金钟咖啡馆。我想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为什么没有回来 呢?” “我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呢?” “我可以跟你一块儿走啊!” 拉维克知道那是假的。可是他现在不愿意仔细去想。突然他不愿仔细去想一切 的事情。他并不以为事情已经圆满结束。他还不知道她为什么到这儿来,她到底需 要些什么--然而忽然间,仿佛很古怪,很深沉,很放心,觉得她在这儿就什么都 满足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难道已经进展到这般地步了吗?难道已经控制不 住了吗?难道已经达到黑暗开始,血已沸腾,幻想已受抑制,威胁已经临头的地步 了吗? “我想你要离开我了,”琼说。“你的确那么想。你老实告诉我!” 拉维克不作声。 她望着他。“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坚信似地重复着。 “再给我一杯苹果白兰地。” “这是苹果白兰地吗?” “是的。你没有注意吗?” “没有。”她斟了出来。拿着酒瓶的时候,她把胳膊搁在他胸脯上。他觉得她 的抚摸,直透过他的肋骨,她拿起酒杯,喝干了。“是的,这是苹果白兰地。”于 是她又望着他。“我幸而自己来了。我知道的,我幸而自己来了!” 外面,天色更亮了。百叶窗发着细碎的声音。原来早晨在刮风。“你以为我来 得好吗?”她这样问。 “我不知道,琼。” 她向他俯身下去。“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 她的脸,跟他的脸,挨得那么近,连头发也披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望着她。这 是一幅图画,他觉得陌生,却又好像很熟悉,觉得老是一样的,却又好像从不相同。 他看见她的前额在蜕皮,口红都粘在她上唇,他觉得她并没有好好修饰过--脸挨 得那么近,他看清了脸上所有的东西。天下更美丽更聪慧更纯洁的脸多的是,只是 他的幻想,却把这一张脸变得神秘起来--然而他也知道,这一张脸,又跟别的不 同,对他有着一种力量。而这一种力量,正是他自己赋予的。 “是的,”他说。“好的,不是这样,便是那样。” “我真是受不了啦,拉维克。” “什么?” “你离开了我,彻底离开了。” “你不是说过,你以为我不会再回来了吗?” “那可不一样。如果你住在别的国家,情形就不同了。我们不得不分开。有时 候,我会到你那儿去。或者我会认为我迟早要去的,可是在这儿,在同一个城市- -你懂得吗?” “我懂得。” 她挺了下身子,捋了下头发。“你不能撤下我一个人。你要对我负责。” “你现在是独个儿了吗?” “你要对我负责的,”她说着便微笑了。 这一下,他忽然憎恨她起来--憎恨她的微笑,和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 “不要胡说八道。琼。” “我并没有胡说啊。你才胡说呢。从那时候起,没有了你--” “好的。捷克被占领,我也负责吧。现在,别再胡说了。天在亮着,你又要走 啦。” “什么?”她凝视着他。“你不要我呆在这儿吗?” “不。 “那--”她轻声地说,突然很愤愤地,“你不再爱我了。” “天哪!”拉维克说。“那也是胡说!这几个月来,你在跟哪几个傻子鬼混啊?” “他们并不是傻子。除此以外,我能做些别的什么事呢?难道坐在米兰旅馆里, 朝着墙壁呆望发傻吗?” 拉维克坐起了一半。“无需招供!”他说。“我倒不要什么招供!我只要把我 们谈话的水平提高点儿。” 她望着他。她的嘴巴和眼睛,都仿佛没精打采似的。“为什么你老是批评我? 别人都不批评我。不管是芝麻大的事情,一碰到你啊,都成了天大的问题了。” “是的,”拉维克急急地喝了一大口酒,便向后靠了下去。 “那是真的!”她说。“谁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你逼着我说出那些我所从 来不想说的事情。于是你就拿它来攻击我。” 拉维克深长地呼吸了一下。他刚才想起的,是些什么事啊?爱情的沉沦,幻想 的威力--改变得好快!她们自己,就是不断地改变着的。她们是热切于破坏美梦 的人。可是,这便是她们的过失吗?真是她们的过失吗?美丽的迷失方向而又身不 由己的人--仿佛在他心灵深处的一块巨大的磁铁,上面的芸芸众生,大家都以为 有着他们自己的意志,和自己的命运的--这便是她们的过失吗?他自己不也是其 中的一个吗?他不是也怀疑地守着那份拘谨的心理,发挥着那份无聊的讥刺--而 心底里却早已知道了什么事情会发生吗? 琼蜷缩在床边。仿佛一个美丽的勃然大怒的洗衣女,同时又像从月亮里飘落下 来,不知道在哪儿的一样东西。 晨曦映成红光,照在他们的身上。远处飘来清新的晨风,掠过肮脏的场地,拂 过冒烟的屋面,吹进窗子,夹杂着树木和生命的气息。 “琼,”拉维克说。“你为什么又来了?” “你为什么这样问?” “是的--我为什么这样问?”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问?我在这儿,那不是已经够了吗?” “是的,琼。你是对的。这已经够了。” 她抬起头来。“你终于这样说了!可是你先得剥夺一个人的快乐!” 快乐,拉维克想。她把这个叫做快乐!这就叫做快乐吗?外面,这一会儿倒真 是快乐的,窗子上的露珠,在白昼伸展出爪子以前的十分钟的寂静。可是鬼知道这 又有什么相干啊?她是对的吗?她真像露珠、麻雀、风和血一样,好比一只黑夜的 蝴蝶,一只天蛾,在这儿,只是为了她自己来了,无思无虑地。现在,他就躺着, 计数着蝴蝶的斑点,计数着翅膀上的小小的裂纹,凝视着微微衰褪了的混杂的色彩。 她来这儿,只因为她自己来了,我却又暗地里希望她来哪。 他把毛毯摔在一边,双脚跨下了床沿,踏进了拖鞋里。“你想做什么?”琼惊 异地问。“你想把我推出门外吗?” “不,我想吻你。我早应该吻你了!我是一条傻虫,琼。我说的都是实话。那 真是好极了!” 一道光芒照耀着她的眼睛。“你不必下床来吻我的,”她说。 清晨的红光,高高地爬在屋子的背后。天空中一色的浅蓝。几片浮云飘流在那 儿,仿佛几只睡眼惺松的火鸡。“瞧那个,琼!好天气啊!你还记得这儿常常下雨 吗?” “是的,这儿常常下雨,亲爱的。天色灰了,就会下雨。” “我走的那天,天还下着雨呢。天上下雨,你就灰溜溜的,而现在--” “是的,”她说。“而现在--” 她躺在他身边。“现在我们一切都有了,”他说。“一切。甚至还有一个花园。 那是维森霍夫留放在窗外的荷兰石竹。还有下面栗树上的小鸟。” 他看见她在流泪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拉维克?”她说。 “我已经问得太多了。你自己也不是这样说的吗?” “那可不同。” “没有什么可以问的事。” “关于我们分别以后的经过。” “也没有什么。” 她摇摇她的头。 “天哪,你以为我怎么样啦,琼?”他说。“你瞧外边。红的、金的和蓝的。 问它,昨天有没有下雨。中国和西班牙,有没有战争。这一刹那,是有一千个人在 死去,还是有一千个人在诞生。生存着,兴旺着,这就够了。而你,偏要我问你! 你的肩膀,在这会儿的光芒底下显出青铜似的颜色,就要我这样问你吗?你的眼睛, 在这会儿的红光底下,仿佛希腊的海,紫色的和酒似的颜色,而我就该问你怎么会 这样的吗?你回来了,而我竟还是那么一个傻子,仅要在过去的残叶中搜索什么吗? 你把我当作什么了,琼?” 她的眼泪不流了。“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她说。 “那你一定是和一些木头人在一起。天下的女人,要是不被抛弃.就该被爱慕。 决无中庸之道的。” 她紧拥着他睡觉,仿佛不让他跑掉似的。她睡得好甜,在他胸脯上可以觉察到 她轻匀的呼吸。他醒着躺了一会儿。早晨的各种声音,在旅馆里开始响动了。水在 放着,门在碰着,楼下那个难民维森霍夫又在开着的窗前,例行他咳嗽的早课。他 觉得琼的肩膀压着他的胳膊,他觉得她温暖松软的肌肤,转过头来,又可以看见她 安闲地酣睡着的脸,这脸是既天真又纯洁。爱慕还是抛弃,他想。好大的字眼儿。 谁做得到呢2 可是又有谁真想去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