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窗外传来戈尔德贝格家里的尖叫声。拉维克谛听了一会儿。他觉得也不像是老 头儿戈尔德贝格拿什么东西来摔他的太太,也不像是他殴打她。后来也就听不见什 么声音了,只有奔跑的脚步,接着在维森霍夫房间里,一阵激动的谈话,和一阵碰 门的声响。 即刻,就有人在敲他的房门,冲进来的是旅馆的房东太太。“赶快--赶快- -戈尔德贝格先生--” “什么?” “他上吊了。在窗子上。赶快--” 拉维克摔下了他的书本。“警察来了吗?” “当然还没有。否则,我不来招呼你了。她才发现戈尔德贝格上吊呢。” 拉维克跟着她奔下了楼梯。“他们已经把他解下来了吗?” “还没有。他们正扶着他--” 在薄暗的房间中,一堆黑黝黝的人群站在窗口。露丝·戈尔德贝格、维森霍夫, 还有另外一个人。拉维克先把电灯开亮了。维森霍夫和露丝·戈尔德贝格,把那个 老头儿戈尔德贝格抱在胳膊里,宛如一个木偶似的。另外一个人正在抖抖索索地解 那个系在窗把手上的领带。 “把结割断啊--” “我们没有刀,”露丝·戈尔德贝格这样嚷。 拉维克从他药包里拿出一柄剪刀,剪着结子。这个是用光洁的厚绸领带系着的, 费了好多时候才剪开。拉维克在剪着领带的时候,戈尔德贝格的脸就在他面前。那 双突出的眼睛,那个张大的嘴,那几茎灰色的胡须,那条伸出来的舌头。那条墨绿 底子白点的领带,深深地陷入他瘦细而肿胀的脖子--整个的身体,在维森霍夫和 露丝·戈尔德贝格的胳膊里微微摇晃着,仿佛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 露丝·戈尔德贝格的脸,涨得通红,而且满是涕泪;在她旁边的维森霍夫,扶 着这个比生前更重的身体,也不断在流汗。两张湿漉漉的惶恐的脸上边,就是那个 轻微地摇摆着的头,一经拉维克剪断了领带,这头颅立刻落到了露丝·戈尔德贝格 的身上,吓得她直叫起来。她连忙摔掉了手臂,于是那身体倒向旁边,张开着胳膊, 仿佛奇形怪状的丑角在学着她的动作。 拉维克立刻抱住了那个身体,维森霍夫帮着他抬放到地板上。他解开喉咙上的 活结,开始检查那身体。 “去看电影的,”露丝·戈尔德贝格哺哺地说道。“他叫我出去看电影的。 ‘小露丝,’他说,‘你难得娱乐的,为什么不到康赛尔大戏院去,那儿正在放映 一部嘉宝的片子《克里斯汀皇后》,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啊?定一个好点的座位,定 一个靠手椅子或者一个包厢。去看,坐这么两个钟头,抛开这些烦恼的事,也挺有 意思的。’他温存地说道,抚摸着我的脸颊。‘看完电影,还可以到蒙梭公园前面 的咖啡馆去,吃一点儿巧克力和香草冰淇淋,痛快地玩一次。小露丝,’他说了, 我就去了,回来的时候,那儿--” 拉维克站了起来。露丝·戈尔德贝格便停住了说话。“他一定在你一出去以后 就上吊了,”他说。 她把拳头掩住她的嘴。“他是--” “我们还可以试一下。先用人工呼吸法。你懂得人工呼吸法吗?”拉维克问维 森霍夫道。 “不。懂得不多。有点儿懂。” “你瞧我的。” 拉维克捏住了戈尔德贝格的两条胳膊,先把它们往后拽到地板上,然后往前折 到他胸口,就这样忽前忽后地推动着。戈尔德贝格的喉咙,突然咕哝了一下。“他 还活着!”那个女人尖叫起来。 “不。那是给压紧了的一股气。” 拉维克又示范了几次。“就这样。你们试吧,”他跟维森霍夫说。 维森霍夫勉强跪在戈尔德贝格的后面。“‘动手啊,”拉维克不耐烦地说。 “涅住他的腕节。最好是捏住他的小臂。” 维森霍夫流着汗。“再用出点劲儿,”拉维克说。“把他肺叶的空气都压出来。” 他转过头去望那房东太太。这时,更多的人拥进房间里来了。便向房东太太做 了个手势,叫她到门外去。“他死啦,”他走到走廊里说。“里边在施行人工呼吸, 已经没有用啦。总算尽过人事了,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现在要是能救活啊,那才 是奇迹呢。” “那我们怎么办?” “照例的手续。” “救护车吗?急救吗?那就是说,十分钟之后,警察就会赶到了。” “无论如何,你总得要报告警察局的。戈尔德贝格夫妇他们都有身份证吗?” “有的。都有用的。护照和身份证。” “维森霍夫呢?” “也允许居留的。展期的护照。” “那就好了。告诉他们两个人,不要说我在这儿。只要说,她回家。发现了他, 先叫起来,维森霍夫剪下那根结子,实施人工呼吸法,等着救护车赶到。你能够告 诉他们吗?” 房东太太睁着那双鸟儿似的眼睛,瞧着他。“当然罗。警察来的时候,我一定 也在场。我可以留意的。” “那就好。” 他们回去了。维森霍夫还在弯着腰,替戈尔德贝格施行人工呼吸。 这一下,真像两个人在地板上做着健身操。房东太太仍然站在那门口。“Mesd amesetmeieurs”她说。“我必须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医院里的急救员或者医生随着 救护车来到这儿之后,他们就会去报告警察局的。至迟在半个钟头之内,他们都会 来到这儿。你们各位,假如没有证明文件的,最好即刻去整理行装,至少把那些摊 在外面的东西收拾起来,搬到下面‘墓窟’里去,人也躲在那边。很可能那些警察 会搜查房间,找寻见证。” 房间里的人,立刻就走空了。房东太大向拉维克点着头,表示她会关照露丝· 戈尔德贝格和维森霍夫的。他把剪下来的领带以及旁边地板上的药包和剪刀,也捡 了起来。这条领带上还有一块公司的标识,上面是“S·福尔台尔,柏林”几个字。 这条领带,至少要值十个马克。总是在戈尔德贝格得意的时候买来的。拉维克也知 道这家公司。他自己也在那边买过东西。 他将一些零星什物,塞进两个手提包,寄存在莫罗佐夫的房里。这只是以防万 一。大概那些警察不至于找什么麻烦的。然而还是谨慎点儿的好--费尔南的覆辙, 还牢记在拉维克的心里。于是他走到“墓窟”里去了。 许多客人都在慌张地奔跑着。他们都是没有证明文件的客人。是非法的部队。 女招待克拉丽莎和服务员简,正在指挥着将箱筐藏到“墓窟”隔壁的坑道般的房间 里。这时候,“墓窟”里原来在准备晚饭了。桌子已经摆好,这儿那儿都是面包筐, 厨房里传出一阵油腻味和鱼腥味。 “来得及的,”简跟那些胆怯的难民说。“警察不会这么快的。” 可是难民们却没有侥幸的心理。他们不大碰到好运气。便都急急地拿着一些零 星什物,挤进了地窖。那个西班牙人阿尔瓦雷斯,也在其中。房东太太传话给旅馆 的各处,说是警察来了。阿尔瓦雷斯好像表示歉意般向拉维克微笑着。拉维克却不 明白所以然。 一个瘦长个子,沉静地走到他近旁。他叫恩斯特·萨登鲍姆,是一个语言学和 哲学博士。“演习,”他跟拉维克说。“彩排。你就想呆在‘墓窟’里吗?” “不” 萨登鲍姆,这个六年来的老将,便耸耸他的肩膀。“我倒想呆着。我倒不想躲 开。我以为他们除了找寻那件案子的见证以外,不至于有其他的举动。对于这么一 个德籍犹太死人,谁会感兴趣呢?” “不是对他。而是对于活着的非法的难民。” 萨登鲍姆推推他的夹鼻眼镜。“我倒无所谓。你知道我上一回搜查时候的情形 吗?那一回啊,甚至有一个副警察长走到‘墓窟’里来的。那还是两年多以前的事 了。我就穿了简的一件白外套,收拾着桌子。我还给他端过白兰地呢。” “那倒是好主意。” 萨登鲍姆点点头。“任何人总会有来得及逃跑的机会的。”他沉着地大踏步走 到厨房里去,看有什么晚餐的饭菜。 拉维克打“墓窟”的后门,穿到了外面的场地上。一只猫,从他的脚边擦过, 一溜烟跑过去了。其余的客人,也走到他面前。大家都在街道上分散。阿尔瓦雷斯 的脚,还是有一点儿跛。也许做一次手术,还可以医好的,拉维克这样惘然地想着。 他坐在特尔纳广场。突然心血来潮,觉得今天夜里琼或许会来的。他也说不出 所以然来;他只是忽然有这样一种感觉。 他吃过晚饭,慢慢地踱回到旅馆。天气暖洋洋的,在狭窄的街道上,那些论钟 点出租房间的旅馆招牌,这时候正闪亮着红光,把傍晚的夜空染成了红色。从那些 挂着帘子的窗子后面,透出一缕缕灯光。一群水手,正在盯几个妓女的消。他们都 很年轻,在夏天多灌了点儿酒,就显得热烘烘的,高声地谈笑着;接着就在一家旅 馆里消失了。什么地方传来手风琴的声音。一个思想,仿佛一座烟火似地射在拉维 克的心上,松裂了,在他头顶散落开来。于是在黑暗中现出一片幻异的景象:琼在 旅馆里等着,要告诉他,她已经抛撇一切,又要回来了。 他立定脚步。我怎么啦?他想。为什么我站在这儿,为什么我的双手在空中摸 索,仿佛抚着项背,掠着头发似的?太迟了。一个人不能把往事呼召回来的。谁也 不会回来。正如韶光不再一样。 他一直走到了旅馆,穿过场地,走进“墓窟”的后门。在门口,他看见一大群 人坐在里边。萨登鲍姆也杂在这些人中间。并没有打扮成服务员,却是客人的面目。 这危险,光景是已经过去了。于是他走进了门。 莫罗佐夫在他房间里。“我正想出门了,”他说。“忽然看见你的手提包,还 以为你又要到瑞士去呢。” “没有出什么事吗?” “哦。警察不会再来。他们已经把尸体发还了。一件很简单的案子。尸体还在 楼上;已经放上灵床了。” “好的。那么我就可以搬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莫罗佐夫笑了起来。“那个萨登鲍姆啊!”他说。“他一直在那边。拿着一只 薄薄的公事皮包,里面装着些纸张什么的,还有一副夹鼻眼镜。他以一个律师的身 份出现着,而且兼做保险公司的代表。居然跟警察还很凶。他把老头儿戈尔德贝格 的护照,骗了下来。他扬言,他需要这护照;于是那警察只注销了他的身份证。护 照让他拿走了。他自己有没有证明文件啊?” “一张纸片也没有。” “好的,”莫罗佐夫说。“这护照可真像黄金一样地值钱呢。还有一年好用。 有人就可以凭着这张护照居住下来。不一定在巴黎,除非像萨登鲍姆那样地大胆。 至于护照上的相片,那是很容易更换的。假如顶替的艾隆·戈尔德贝格,年纪比他 小,那么另有一班涂改出生日期的专家,可以把护照上原有的生日涂改得天衣无缝。 这是新式的灵魂转世术--一张护照,供给了好几个人。” “那么这位萨登鲍姆,今后就改名戈尔德贝格了吗?” “不是萨登鲍姆他自己。他自己拒绝了。不屑这么做。他是地下世界公民中间 的堂吉河德。他相信命运,好奇心强,觉得像他这样类型的人,又何必借用别人的 护照来掩护。你怎么样?” 拉维克摇摇他的头。“我也不要。我是拥护萨登鲍姆的。” 他拿了他的手提包,上楼了。在戈尔德贝格夫妇居住的走廊里,碰到一个犹太 老头儿,穿着一件土耳其式的黑长衫,长髯飘拂,活像《圣经》里的长老。那老头 儿毫无声息地走着,仿佛穿着橡皮底的鞋子,在灯光惨淡的走廊里看去好像在飘摇 着,朦胧而又灰黯。他推开了戈尔德贝格的房门。一会儿,有一缕仿佛蜡烛的红光, 从里边照射出来,拉维克又听到一阵古怪单调的、一半压抑、一半泼辣、几乎有调 门的哭声。那是雇来的妇人,他想。难道这些事情,至今还有吗?还是只有露丝· 戈尔德贝格在举哀呢? 他推开自己的房门,看见琼静坐在窗下。她便直跳了起来。“原来你来了!什 么事啊?为什么带着手提包?你又要出门吗?” 拉维克把手提包放到了床边。“没有什么事。只是以防万一。有人死了。警察 到旅馆里来。现在又没有事了。” “我打电话给你的。接电话的人说,你已经不住在这儿了。” “那是我们的房东太太。她总是很谨慎而机灵的。” “于是我奔到这里来。房间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你的东西都没有了。我想 --拉维克!”她声音颤抖起来。 拉维克费力地微笑着。“你看出来了--我是一个靠不住的家伙。什么责任都 没有的。” 有人在敲门。进来的是莫罗佐夫,手里捧着两个酒瓶。“拉维克,你可忘记了 你的军火啦--” 他看见琼站在黑暗中,可是装作没有看见。拉维克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认出 了她。他把酒瓶递给拉维克后,没有再踏进来一步,就出去了。 拉维克把苹果白兰地和沃夫莱酒放在桌子上。从开着的窗子里,传来一阵他在 走廊里听到过的声音。悲悼死人的痛哭。这哭声时起时伏。好像戈尔德贝格房里的 窗子,也在暖和的夜里洞开着,而那具老艾隆的僵硬的尸体,已经在陈设着桃花心 木家具的房间里,开始在慢慢地崩解。 “拉维克,”琼说道。“我很悲哀。不知道为什么。已经一整天了。让我呆在 这儿吧。” 他没有立刻就答复她。他觉得猛然地一怔。他预料她会婉转地说的。却不会这 样的直截了当。、“多少时候呢?”他这样问。 “到明天。” “那也不够长哪。” 她坐到床沿上。“我们再能够把那些事情,忘记一次吗?” “不,琼。” “我不要什么。我只要睡在你身边。或者,让我睡在沙发上。” “那不行。而且,我就要出去。到医院里去。” “那不要紧。我可以等着你。我是常常这样等你的。” 他没有回答。他对于自己这样的宁静,不免有点惊异。在街上感觉到的那股热 情,那种兴奋,现在都消逝得干干净净了。 “而且,你也不必再到医院里去,”琼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假如跟她睡了,那就什么都完了。仿佛签出一张空头 的支票。她会一次两次地再来,把她所获得的认为是她的权利,她自己可以不必迁 就,反而一次次地增加她的要求,直到他完全落入她手掌,于是她最后厌倦了,就 遗弃他,结果还不是成了他自己的弱点,和破碎了的欲望的牺牲者,不仅显示出懦 怯,而且显示出绝对的腐恶。固然她并不存着那样的心,她甚至还不知道会有什么 后果,可是结果会变成那样的。想起来也很简单,一夜还无所谓;可是每一次,总 要丧失他一部分的抵抗,丧失他终身不应该腐恶的一部分。天主教的教理问答,称 之为违反圣灵的罪孽,对它怀着奇异而审慎的恐惧,而且又为了是违背整个的教条, 因此说这罪孽是在今生,在来世,都不会受赦免的。 “那是真的,”拉维克说。“我的确不需要到医院里去。可是我也不要你呆在 这儿。” 他以为她要发作了。想不到她竟还心平气和地说,“为什么不呢?” 他应该向她解释吗?也能够解释吗?“你已经不属于这儿的了。”他说。 “我的确是属于这儿的。” “不。 “为什么不呢?” 她真是多么厉害啊!他想。只是用简单的问题,逼着他解释。而谁作解释,谁 就处于守势。他不作声。 “你知道的,”他说。“不要再傻问了。” “你不要我了吗?” “不要,”他答道,却又加上了一句违心之论,“不要你这种样子。” 戈尔德贝格的房里,又传来了单调的哭声。对于死者的哀悼。完全是巴黎小街 上那种黎巴嫩牧羊人的悲伤。 “拉维克,”琼说道。“你应该帮助我。” “我帮助你,最好是让我离开你。让你离开我。” 她没有理睬他的话。“你总应该帮助我的。我可以跟你撒谎,可是我不愿意再 撒谎了。是的,的确还有一个人,可是跟他,和跟你在一起。两样的。要是一样, 我就不会到这儿来了。” 拉维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纸烟。他摸到了那张纸。原来在这儿。现在他知道了。 这仿佛一把冰冷的刀,不会伤人的。当然决不会。那只是在事前或事后。 “那决不会一样,”他说。“可是也往往会一样的。” 我讲的话又多么肤浅啊,他想。近乎是报纸上的奇谈怪论。一个人把真情揭露 出来的时候,便又见得那真情是多么的渺小了。 琼挺直了身子。“拉维克,”她说。“你要知道,若说一个人只能爱上一个人, 那是完全不符合实际的。虽然有些人只能这样。他们是幸福的。可是有的人情况就 复杂些。你总知道的。” 他燃上了一支烟。没有朝琼望,可是他就知道她这时候的脸色:苍白。眼睛幽 沉、宁静,神情几乎是哀求的,脆弱得很的--可是就无法去克服她。那天下午在 她公寓里的神情是这样的--仿佛一个宣告耶稣降生的天使,充满着信心和光明的 醒悟,是一个假托救人的天使,而实际上她却企图慢慢把人钉上十字架,使人逃不 掉她的手掌。 “是的,”他说。“这是我们的一种借口。” “倒不是借口。那样做的人,也不见得愉快。一个人陷了下去,总是不能够自 拔。这是一种暧昧行为,一种迷途,一种无谓的忙乱--一种你必须经历的阶段。 你也逃不掉的。它会跟着你。它会扭住你。你如果不要它。它的吸引力反而更强烈 了。” “你为什么想起这些事啊?要是更强烈,你就跟着做就是了。” “我现在就在这么做着哪。我知道,事实上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她 改变了语气。“拉维克,我不愿意失掉你。” 拉维克不作声。他抽着烟,却并不在辨别香烟的味儿。你不愿意失掉我,他想。 却也不愿意失掉那个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就是我一定 要离开你的原因。这也并不是一个人的问题--那是很容易忘记的。你有各种的借 口。可是问题在于,它已经抓着你,不让你离开。你以后果然会离开。可是那样的 事,还会发生的。而且常常会发生。这全在于你。早些时候,我也能够这么做。可 是这便是我一定要离开你的原因。现在,我也许还能做到。下一次啊-- “你以为这是特殊的情形,”他说。“实在是天下最普通的事情。所谓丈夫和 情人。” “不是那么回事。” “千真万确的事。固然有很多的种类,可是你的情形,也便是其中的一种。”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她直跳起来。“你又不是那样的,过去不是,将 来也不会是。那个人啊,就更来得--”她自己打住了话头。“不,也不是那种样 儿的。我可解释不出来。” “让我们称之为安全与冒险吧。说起来好听点儿。其实是一样的。你要这个, 却也不肯放弃那个。” 她摇摇头。“拉维克,”她在幽暗中说,用一种打动他心坎的语气。“一个人 可以用好的字眼儿,也可以用坏的字眼儿去形容的。可是事情本身,决不会改变。 我爱你,我将爱你到我生命的终结。这句话我知道,我也明白。你是苍天,我的一 切思想,都在你那儿归宿。海枯石烂,此心始终不变。这也不是谎话。反正不要你 丧失什么。这便是我一次两次地到你这儿来的原因,也便是我始终不觉得遗憾,始 终不认为罪过的原因。” “感情原是无所谓罪过的,琼。什么缘由,使你想起这些事情的呢?” “我已经想过了。我已经想得很多了,拉维克。想到你,也想到我自己。你从 来没有完全的需要我。也许你自己还不知道。我总觉得,往往有什么东西拦隔着我。 我不能够完全打入你的心。可是我需要!我是多么地需要。时时刻刻,我总觉得你 会离开我似的。我从来没有定过心。警察赶你出境了,你不得不离开--可是也许 为了其他原因,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也许你有一天,自己要走了,不想呆在这 儿了,到什么地方去了--” 拉维克在那朦胧的幽暗中,凝视着他面前的那张脸。她所说的,也有点儿对。 “事情总是这样的,”她继续说着。“总是的。于是有人需要我了,他只要我 一个,整个地,永远地,没有一点儿错综复杂的瓜葛。于是我笑了,我并不需要, 只是玩着,仿佛也无所损失,很容易一下就摔掉的--于是,突然变成了一股更强 烈的压力,而我自个儿内心里面,也有点儿觉得需要起来,我纵然抗拒,却没有用, 我知道不属于那边的,我内心也并不全然觉得需要它,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可是它 驱迫着我,仿佛一种慢性的山崩。先是看着它发笑,不料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抓 不住了,你就无法再抗拒啦。可是我还是不属于那边,拉维克。我属于你。” 他把纸烟丢到窗外。看它像萤火虫一样落到了地上。“要发生的事情,已经发 生了,琼,”他说。“现在,我们已经无法改变啦。” “我原不想改变什么啊。它就会过去的。我属于你。你为什么又回来啊?我为 什么站在你的门前啊?我为什么在这儿等你,你赶我出去,我还是会来啊!我知道 你不会相信我,你以为我还有别的理由。那么,什么理由啊?假如那件事情满足我, 我就不会回来了。我早已把你忘记啦。你说,我追求你是为了安全。那不是事实。 为的是爱。” 字眼儿,拉维克想。甜蜜的字眼儿。温柔的虚伪的慰藉。帮助啊,爱啊,属于 你啊,又回来啊--都是些字眼儿,甜蜜的字眼儿。仅仅是些字眼儿。两个肉体简 单、热烈、残酷的相互吸引,可以用多少字眼来形容啊!还不是幻想、谎话、热情 和自欺欺人织成的彩虹!他兀立在离别的夜里,他宁静地站着,在幽暗中,让这些 甜言蜜语的雨丝儿滴着他,这些字眼儿,没有一点儿别的意义,只意味着离别,离 别。一个人谈到了这些事,早已经万事休矣了。爱神长着血染的头颅。他不知道任 何字眼儿的。 “你现在应该走了,琼。” 她站了起来。“我要呆在这儿。让我呆在这儿,只要今天这一夜。” 他摇摇头。“你何必追求我呢?我又不是一个自动玩具。” 她偎倚着他。他觉得她在颤抖。 “那无所谓。让我呆在这儿。” 他轻轻地推开了她。“你不应该瞒着那个人跟我好。没有了爱,他会很痛苦的。” “我现在不能独个儿回去。” “你独个儿也不会长久的。” “我会,我现在就独个儿住着,已经几天了。他出门啦。他不在巴黎。” “原来如此--”拉维克心平气和地说道。他望着她。“哦,至少你是坦白的。 一个人会知道他跟你在干什么样的事情。” “这倒不是我到这儿来的原因。” “当然不是。” “我也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对。 “拉维克,我不愿意独个儿回家。” “那我可以伴送你。” 她慢慢地退后了一步。“你不再爱我了--”她低声地说,简直有点儿像威胁。 “你是来发现这件事的吗?” “是的--那也是的。不仅是那个--那不过是一部分而已。” “天啊,琼,”拉维克不耐烦地答道。“那你刚才听到了一篇关于恋爱的最坦 白的供状。” 她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你相信吗?否则的话,我会留你在这儿,不管你 现在跟谁在同居。”他说。 她慢慢地微笑了起来。这不是真正的微笑--这是内心的光芒,仿佛有人在她 心里边点了一盏灯,这光芒渐渐地升上她眼睛了。“谢谢你,拉维克,”她说。隔 了半晌,又很小心地瞟着他,“你不会离开我吧?” “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你肯等我吗?你不会离开我吧?” “我想不会有多大危险的。以我跟你在一起的经验判断起来。” “谢谢你。”她改变了。她安慰着自己,可多么的快啊,他想。然而,又为什 么她不能够这样呢?她觉得即使不呆在这儿,也已经获得她所需要的一切了。她便 吻着他。“我知道你会这样的,拉维克。你不能不这样。现在我要走了。不必送我 回家。现在,我可以独个儿回去了。” 她站在门边。“不必再到这儿来,”他说。“也不必想起任何的事情。你不会 死的。” “不。晚安,拉维克。” “晚安,琼。” 他走到墙边,开亮了电灯。你不能不这样--他微微地哆嗦了一下。她们是泥 巴和黄金制成的,他想。是欺骗和迷恋所制成。是虚伪和恬不知耻的真情所制成。 他在窗边坐了下来。底下仍然传来那种低沉单调的哭声。一个欺骗过丈夫的女人, 看着丈夫死了,便在那样地悲伤。可是,也许只因为宗教的约束而已。拉维克觉得 很奇怪,他现在倒并不觉得更加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