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是的,我回来了,拉维克,”凯特·赫格斯特龙说。 她坐在兰开斯特旅馆的房间里。现在显得更纤弱了。皮肤底下的肌肉,仿佛沉 陷了下去,好像用一个精细的针啊什么的从里边挖了个窟窿。她的仪容,更显得瘦 削,而皮肤也好像很容易被撕裂的丝绸了。 “我以为你还在佛罗伦萨--或者在噶纳--或者在美国。”拉维克说。 “我一直在佛罗伦萨。在菲耶索莱。待到我不能再忍受为止。你还记得我怎样 拼命劝你跟我一起去吗?书啊,火炉啊,夜晚啊,安静啊!书是有的--火炉也有 --可是安静就没了。拉维克,便是阿西西的弗朗西斯镇也变得热闹了。热闹而不 宁静,跟那边其他的地方一样。以前跟鸟儿谈情说爱的地方,现在尽是些穿着制服 的人,这儿那儿的在开拔,到处在宣传,到处在鼓吹,怀着毫没来由的仇恨。” “可是,情况向来都是这样的,凯特。” “以前可不是这样。几年以前,我们的管家还是一个很和气的人,他穿着曼彻 斯特裤和树皮鞋。现在啊,他已穿着高统皮靴,黑衬衫,佩着短剑,俨然是一个英 雄了,他居然还发表演说,他说地中海必须属于意大利,英国必须毁灭,尼斯、科 西嘉和萨伏伊,必须归还意大利。拉维克,这个多少年来没有打过一次胜仗的温厚 的国家,自从人家让它在阿比西尼亚和西班牙打了胜仗之后,简直发了疯啦。我有 几个朋友,三年前还是很有理智的,现在竟也认真地相信他们在三个月里会战胜英 国了。全国沸腾了起来。那是个什么情况啊?我在维也纳逃出了褐衫党的暴政,现 在又为了黑衫党的疯狂,逃出了意大利;据说还有什么地方有绿衫党呢,在美国当 然也有银衫党--难道全世界就在这种衣衫的狂热中吗?” “好像是这样。可是那也马上就会改变的。一律会变成红色。” “红色?” “是的。像血一样的红色。” 凯特·赫格斯特龙俯视着楼下的院子。下午的阳光,穿过栗树的叶丛,漏出了 温柔和绿色。“一个人真不能相信,”她说。“二十年里发生了两次战争--真是 太多了。第一次大战,我们还喘息未定呢。” “只有战胜者才这样。不是溃败者。胜利会叫人疏忽大意的。” “哦,也许是这样。”她望着他。“这样说起来,就没有多少太平日子了,是 不是?” “现在啊,的确没有多少日子了,我真担忧呢。” “你以为我有足够的时间吗?” “为什么没有?”拉维克抬起头来。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你看见费奥拉没 有?”他问。 “看见的。看见过一两次。像他这样没有传染到黑死病的,就没有几个人。” 拉维克没有回答。他只是等待着。 凯特·赫格斯特龙从桌子上拿过了一串珍珠,让它们滑到手心里。在她修长纤 细的手指中间,它们仿佛是名贵的念珠。“我简直有点儿流浪犹太人的感觉,”她 说。“原想找点儿宁静。可是我大概错认了时机。现在是,到处都找不到宁静了。 只有这儿--倒还留剩着一点。” 拉维克望着那珍珠。形状丑陋的灰色软体动物的壳里,给一颗沙粒什么的刺插 了进去,日积月累便形成了珍珠。这些微光闪烁的美丽装饰品,原来是由偶然的刺 激而产生的。一个人应该记住这一点,他想。“可是你要到美国去吗。凯特,要是 能够离开欧洲,谁都应该这么办的。别的事情,都嫌太迟了。” “你要把我打发开吗?” “那倒不是。可是,上次不是说过,你预备解决了你的事情,回到美国去吗?” “是的。可现在我不想去了。现在还不想。我要在这儿,再呆些时候。” “在巴黎过夏天,很热又不很舒服呢。” 她把珍珠放在了一边。“如果这是最后一个夏天,也就不觉得什么了,拉维克。” “最后一个夏天?” “是的。我回美国之前的最后一个夏天。” 拉维克不作声。她到底知道多少呢?他怀疑着。费奥拉跟她怎么说的啊? “沙赫拉扎德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她这样问。 “我也好久不去了。莫罗佐夫说,那边每夜都是客满的。跟别的夜总会一样。” “在夏天吗?” “是的,本来,大多数的夜总会都要歇夏的。你觉得奇怪吗?” “不。在末日以前,大家都把能够抓住的东西,抓住了不放。” “不错,”拉维克说。 “什么时候你带我到那边去,好不好?” “当然好罗,凯特。随你什么时候。我以为你不愿意再到那边去了。” “的确我是那样想过的。可是,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也想把能够抓住的东西, 抓住它。” 他又望着她。“好的,凯特。”他然后说。“随你什么时候高兴。” 他站了起来。她跟他一起走到门口。她倚在门柱上,纤细而娉婷的,皮肤干燥 而润滑,仿佛一碰到就会沙沙作响似的。她的眼睛十分清澈,比以前更大了。她伸 出手来给他。手是灼热而干燥的。“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害的是什么病?”她 毫不经意地问道,仿佛问着天气啊什么的。 他盯着她看,却不给她回答。 “我其实是经受得住的,”她说道,脸上浮出一种近乎嘲弄却无谴责之意的微 笑。“再会吧,拉维克。” 那个切除了胃的病人,终于死了。他呻吟了三天,吗啡也没有用。拉维克和维 伯尔都知道他会死。他们原可以让他早死三天的。可是他们到底没有那样做,因为 宗教鼓吹爱我们的邻人,而且禁止缩短别人的痛苦。另外还有支持这个宗教的法律。 “你发过电报去通知他的家属吗?”拉维克问。 “他根本没有什么家属,”维伯尔说。 “那么通知了他的亲戚朋友吗?” “他一个也没有。” “没有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只有他住的那家公寓的女管家在这儿。他从没有收到过任何的 信件,除了什么邮购部寄来的目录和有关什么酗酒啊、肺病啊、梅毒啊之类进行宣 传的小册子。他也从没有来访的客人。他预付了手术费和四星期的住院费。其实只 住了两星期,这点儿住院费也付得太多了。女管家到这)L来说,他曾经答应过把他 所有的东西都送给她的,因为她替他照顾了多时。她还要求医院退给她两星期的住 院费。她那个样子,倒像是他的母亲。你不妨去看看这位母亲的样子。她说,为了 他,她已经代付了一切的费用。她为他付出了房租。我便告诉她,他在这儿的费用, 是预付的;说他反而不付自己公寓的房租,那是实在说不过去的。而且,这些纠纷, 都不妨让警察来解决。于是她就骂起我来了。” “钱啊,”拉维克说。“真会叫人想得出花样呢!” 维伯尔笑了起来。“我们不妨报告当局,他们可以来处理。而且也可以料理他 的丧葬。” 拉维克又向那个没有亲属没有胃的死人,膘了一眼。他躺在那儿,三十五年来 从没有改变过的脸,在这一个钟头里却居然露了样子。当他抽搐着噎出最后一口气 的时候,一张僵硬的死人的脸,便逐渐地板了出来,那是一张严峻而宁静的脸,一 副永恒的面具。一小时之内,这张面具还要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拉维克走了出去。在走廊里碰到那个值夜班的护士。她刚进来。“十二号里的 那个病人已经死了,”他说。“他在半个钟头以前死的。你不必再坐在那儿护理了。” 当他看见了她的脸,便又问,“他给你什么东西吗?”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他是一个十分冷酷的人。近几天来,他简直不说一句 话。” “是的,他不说。” 那护士露出一种主妇似的神气,望着拉维克。“他有一只讲究的化妆用品盒是 纯银的。事实上,太精美了,男人不配用。女人用起来才合适。” “你有没有这样告诉他?” “我们谈起过一次。那是在星期二晚上;那个时候他比较安静。可是他说,银 的也一样可以让男人用的。那些刷子才好呢。现在是买也买不到的了,别的事情, 他讲起的可就很少。” “那只银盒,现在要交给当局去了。他是没有亲属的。” 那护士会意地点点头。“可惜!它会发黑的呢。就是那些刷子啊,要是旧了, 长期不用也会坏的。它们先得洗一洗。” “是的,真可惜,”拉维克说。“假如你把它们保藏起来,才比较好呢。那么, 至少就有人可以欣赏它们了。” 护士感激地微笑着。“那倒无所谓。我原也不想得到什么东西。垂死的病人, 难得把东西送给人家的。只有那些康复的病人才送。垂死的病人,不愿意相信他们 自个儿一定会死。所以他们不肯给的。还有一些人呢,出于怨恨而不肯给。你不会 相信的,医生,那些垂死的病人才可怕呢!有时候,在他们临终之前会对人说出什 么样的话来啊。” 她那两颊通红的孩儿面,显得坦白而清澈。只要影响不到她那小小的天地,一 切在她周围发生的事,她都不加注意的。垂死的病人,真像一些淘气的孩子和生活 不能自理的孩子。你把他们护理到送终,可是新的病人又来了,有几个康复了出院, 很感激,有几个没有治得很好,还有几个竟死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什么可操 心的。倒是廉价商场减价百分之二十五啊,让表兄琪恩和缝工安妮结婚啊之类的消 息,比医院里的事情重要得多。 那些事情倒的确重要得多,拉维克想。这是防止骚乱的小圈儿。否则,又能怎 么办呢? 他坐在胜利咖啡馆的前面。夜空苍白而多云。天气懊热,什么地方静静地闪烁 着电光。人行道上的行人,比先前更挤了。一个戴着蓝缎帽的女人,坐到他桌边。 “你可以替我买一杯苦艾酒吗?”她问道。 “可以。可是,请你离开我。我在等一个人。” “我们可以一起等哪。” “最好不要。我在等体育馆里出来的一位女摔跤运动员。” 那女人微笑了。她抹着一脸厚厚的脂粉,只有从嘴唇上看出一丝儿微笑。此外, 简直是一副雪白的面具。“你就跟我一起去吧,”她说。“我有一套精致的公寓。 而且我又是很好的。” 拉维克摇摇头。他把一张五法郎的钞票放在桌子上。“这儿,再会。祝福你。” 那女人拿了钞票,折叠起来,拴在裤带底下。“精神沮丧吗?”她问。 “不” “我能治好你的精神沮丧。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很年轻,”隔了半晌,她又 这样加上了一句。“胸部好像埃菲尔铁塔。” “过些时候吧。” “也好。”那女人站起身来,走到隔着几张桌子的座位上。她又膘了他好几眼, 然后买了一份体育报,看着比赛的结果。 拉维克凝望着不断地在桌子边挤过的人群,里面的乐队,正在吹奏着维也纳圆 舞曲。电光闪得更厉害了。一伙年轻的同性恋者,叽叽喳喳地卖弄着风情,挤在隔 壁那张桌子边,仿佛一群鹦鹉。她们装着男人的胡子,这是最新式的打扮,穿着肩 膀太宽腰身太窄的短外套。 一个姑娘在拉维克的桌子边站住了,望着他。她好像有点儿面熟,可是有点儿 相识的人,也实在太多啦。她仿佛是那种因为无依无靠而向人家求援的柔弱的妓女。 “你记不得我了吗?”她问。 ‘当然记得罗,”拉维克说。其实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你好?” “好极了。可是你真的记不得我了鸣?” “我忘记了你的名字。可是,当然我还是认识你的。我们已经分别好久了。” “是的。你那一次给了波波很大的难堪。”她微笑着。“你救了我的命,现在 却不记得我了。” 波波。救了她的命。那个产婆。现在拉维克才想了起来。“你是罗茜妮,”他 说。“当然罗。你那时候害着病。今天你很健康了。就是那么一回事。所以我一下 子认不出你了。” 罗茜妮露出喜悦的神色。“真是的!你真是记得的!多谢你从产婆那里要回来 了一百法郎。” “那个--哦,是的。”那次跟波赫尔太太交涉失败之后,还是他自个儿掏钱 出来的。“抱歉得很,还没有追回全部的款项。” “已经很够了。我本来已经不指望追回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喝一杯酒吗,罗茜妮?” 她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一杯放苏打水的沁扎诺牌苦艾酒。” “你这一阵子怎么样啊,罗茜妮?” “生活得很好。” “还是跟波波在一起吗?” “是的,当然罗。可是他现在两样了。好得多了。” “很好。” 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事。一个小裁缝工成了一个小娼妓。那便是他跟她邂逅在一 起的原因。波波还是照顾着她。她现在也不需要担忧什么怀孕了。还有一个理由。 她还在豆蔻年华;她那种孩子似的脾气,还可以吸引一般上了年纪的押客--仿佛 一件瓷器,还没有用得太久,失掉了光彩。她好像一只鸟儿,小心地喝着酒;可是 她的眼睛,却在骨碌碌地转动。没有高兴的神情。也没有抱憾的表示。只是一段正 在滑行着的生命的碎片。“你觉得满足吗?”他问。 她点点头。他看得出她的确是很满足的。她觉得一切都很有条理,不需要再加 以戏剧化。“你觉得孤独吗?”她这样问道。 “是的,罗茜妮。” “在这样的夜晚?” “是的。” 她羞答答地瞟着他微笑。“我倒还有时间呢。”她说。 我怎么啦?拉维克想。难道我显得那样的贪婪,竟使每一个娼妓,都要向我献 殷勤,给我一点儿买卖的爱情吗?“到你住的地方,路程太远了,罗茜妮。我没有 那么多的时间。” “我们不能到我住的地方去。不要让波波知道这些个事情。” 拉维克望着她。“难道波波还不知道这些个事情吗?” “他知道。他知道来往的别人。他盯梢的。”她微笑着。“他还那样的年轻。 他以为不这样做,我不会把钱都交给他的。您,我是不收钱的。” “所以你不让波波知道吗?” “不光是为了这个。而且他会吃醋。他会使蛮劲儿的。” “他常常会吃醋吗?” 罗茜妮愕然地抬起了头来。“当然不是罗。其余的客人,都是些买卖。” “那么只有不给钱的人了?”。 罗茜妮犹豫了一下。然后她渐渐地脸红起来。“也不是为了那个原因。只有他 认为有什么别的意义的时候。”她又犹豫了一下。“就是说,我也发生了感情的时 候。” 她并没有抬起头。拉维克捏住了她寂寞地搁在桌子上的手。“罗茜妮,”他说, “你还记得,很好。而且你还愿意跟着我去。你很好,我愿意带着你走。可是我是 不能同我为她作过手术的人睡觉的。你知道吗?” 她扬起两条乌油油的长睫毛,马上点了点头。“是的,”便站了起来。“那么, 我现在要走了。” “好的。再见,罗茜妮。祝福你。小心点,不要生病。” “是的” 拉维克在一张纸条上写着什么。“假如你还没有染上病,可以买点儿这个。这 是最好的一种。还有,你不要把所有的钱,都交给波波。” 她微笑着,摇摇头。她知道,他也知道,尽管他这么劝说,她还是会把钱全都 交给波波的。拉维克目送着她出去,直到她在人群中消失。于是他招呼那招待。 那个戴蓝缎帽的女人,走过他桌边。她是注意着刚才这一幕的。她拿着一份折 叠好的报纸。仿佛扇子一样地摇着,露出了满口的假牙齿。。“你若不是阳萎,便 是一棵三色菜,徒有其表,我亲爱的,”她经过他身边时愉快地说道。“祝福你, 谢谢你。” 拉维克在暖和的黑夜中漫步。灯光在屋顶上闪烁。空气是静定的。他看见卢浮 宫的门里亮着灯光。大门敞开着,于是他就踱了进去。 里边是一个夜间展览会。有几个房间,灯火通明。他走过埃及馆,那仿佛是一 个灯火通明的大坟墓。三千年前的那些帝王的石像,蹲着的或是站着的,都睁着花 岗石的眼睛,瞪视着一群闲荡的学生、戴着旧式帽子的女人和无聊的老头儿。有一 股尘灰霉腐的味儿,一种千古不变的气息。 在希腊馆里,米洛的维纳斯女神像前面,站着一群并不跟她相像的絮语着的姑 娘。拉维克停住了脚步。看过埃及的花岗石和绿色正长岩的石像之后,这个大理石 像便显得颓败、脆弱了。温柔而丰满的维纳斯女神,看来有点儿像踌躇满志的裸浴 的主妇;美丽而浑然无知。杀死蜥蜴的阿波罗神,是一个还需要学习的同性恋者。 可是他们站在房间里;那正是他们受到损害的原因。埃及的石像则不会受到损毁; 因为埃及石像是为着坟墓庙宇镌的。希腊石像需要太阳,空气,以及让雅典的金光 照射下来的圆柱。 拉维克向前走着。有着楼梯的大厅,屹然地展现在面前。忽然间凌驾于一切之 上的,是一尊萨摩索列斯的胜利女神像。 他已经好久不见她了。上一次是在一个多云的日子里见面的。大理石的光彩, 显得很幽沉,在博物馆的冬天的浊光中,那尊胜利女神,仿佛面带几分犹豫,而且 冻僵了。而现在,她高高地兀立在楼梯头,站在一条大理石镌制的船头上,给灯光 照射得闪闪发光,她的翅翼张开了,衣服给风吹得紧贴在跨立着的身体上,愉快地 准备着飞翔。在她背后,萨拉弥斯的酒色的海水,仿佛在汹涌,天空中好像张着期 望的天鹅绒而变得阴暗了。 她不知道什么道德。她也不知道什么问题。她也不知道什么是风雨和流血的黑 暗背景。她只知道胜利与失败,而这两者,在她都仿佛是一样的。她不在引诱;她 在飞翔。她不在蛊惑;她在漠视。她没有秘密;可是她比那个以遮掩来指出自己的 性器官的维纳斯,更有刺激性。她与鸟啊、船啊、风啊、浪啊以及天空啊都有密切 关系。她也没有什么国籍的。 她也没有什么国籍的,拉维克想。可是她也不需要什么国籍啊。她在所有的船 上,都住得惯。只要有勇气,只要有斗争,即使是在不至于气馁的失败中间,什么 地方都住得惯。她不仅是胜利的女神,而且是一切冒险家的女神,一切流亡者的女 神--只要他们不是心灰气馁的。 他望了望四周。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了。那些学生,那些带着旅行指南的人, 都已经回家去了。回家--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除了暂时在另一个人的心里找 到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家呢?不是就为了这个理由,所以一旦打 动了那些无家可归者的心,爱情便更能震撼他们而占有他们吗--因为他们根本没 有其他的东西?而他自己,不也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在竭力地逃避爱情吗?而爱情, 不是也追踪着他,侵袭着他,击倒着他吗?可是在异国他乡光滑的冰块上,比在熟 悉的习惯了的土地上,更不容易重新爬起来啊。 有什么东西吸住了他的视线。一种很小的飘扬着的白色的东西。那一定是从敞 开着的门口里飞进来的蝴蝶。这蝴蝶,也许从温暖的玫瑰花床上,给一对情侣把它 从香睡中惊醒,然后炫惑于这些陌生的太阳的光芒--这么多的太阳,这么炫耀的 光芒--逃进了门口,逃进了大门背后幽暗的躲藏的所在。而现在,就这么卤莽而 勇悍地,飞舞在大厅中,也许在这儿就会丧失它的生命--看见它这么疲乏,睡在 大理石的飞檐上,睡在窗户的棚架上,一会儿又睡在高高在上的容光焕发的女神的 肩膀上。到了早晨,它会寻觅花朵,寻觅生命,寻觅花朵里的蜜汁。无所收获的时 候,它又会在千年的大理石上沉睡。由于虚弱,那双细巧的足趾终于再也抓不住大 理石,它便像一片早秋的残叶那样地掉落下来了。 多情善感,拉维克想。胜利的女神和流亡的蝴蝶。一个平庸的象征。然而天下 还有什么能比这种平庸的东西,平庸的象征,平庸的感情,平庸的多愁善感,更能 感动人呢?什么东西使它们变得平庸的呢?是它们的太明显的真实性。到了生死存 亡的关头,风雅便不翼而飞了。 蝴蝶在穹顶的薄暗中不见啦。拉维克也就走出了卢浮宫。一接触外面温暖的空 气,暖洋洋地仿佛在沐浴。他停住了脚步。多平庸的感情!他自己不是也受着天下 最平庸的东西的支配吗?他凝视着空旷的场地,几百年的幽灵,就蹲在这片广场上。 于是他突然觉得仿佛有人用拳头在敲打他。经不住这样的敲打,他几乎站立不稳了。 这白色的幽灵,作着飞翔姿势的胜利女神,好像还在他眼前,可是从这女神背后的 阴影里,却现出了另一张脸,一张平庸的脸,一张珍贵的脸。他的幻想,已被这张 脸吸引,正像一条印度披纱落入了有刺的玫瑰丛中。他用力地拉,可是怎么也拉不 下来,玫瑰的尖刺钩住了绸披巾上的丝和金线,简直已经缠在一起,肉眼分不清有 刺的树枝和闪亮的丝绸。 脸!脸!谁问它平庸或是珍贵呢?偶尔一现的或是出现过千百次的。一个人在 事先可以提出问题,可是一旦被它吸引,便什么也不复知道。一个人被爱情所束缚 --不是给偶然假用爱情这名字的人。给幻想之火迷眩了眼睛,谁还能够判断呢? 爱情是无所谓价值的。 天空现在是很低沉了。时不时闪着无声的电光,撕裂了黑夜间硫磺味的云块。 无形的热气,张着千百只没有视觉的眼睛,铺盖在屋面上。拉维克沿着里奥立路在 走。那些商店的橱窗,在拱廊下闪闪发光。人群在街上拥挤。汽车的行列,散发着 闪耀的微光。这儿是我,他想,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缓步地走过这些陈列着废金残 铁和奇珍异饰的橱窗,双手插在衣袋里,一个暗夜的游魂--我的血液在颤动着, 而在两把软体动物似的东西所组成的灰白色的迷宫,所谓脑子的中间,正在进行着 一种看不见的战斗,那是使真实的变得虚假,虚假的变得真实。我可以感觉到触着 我的那些手臂,擦着我的那些身体,以及盯着我的那些眼睛,而且我也能够听见汽 车、声音、以及可以触摸的现实的骚动,我是置身于其间,可是又比月亮更遥远- -仿佛在超乎逻辑与事实的行星上,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唤着一个名字,明知这不是 一个名字,却又偏偏大声地唤着;唤到了永远存在着的宁静中,在这宁静的中间, 不知有多少呼喊的声音消失了,得不到一个回答。可是明知这样,它还是在唤着, 这是爱情之夜的叫唤,死亡之夜的叫唤,狂喜和意识崩解时的叫唤,林莽和沙漠中 的叫唤,我也许知道千百个回答,然而这一个却是超乎我的范畴,我是永远不会得 到的。 爱情!这个字眼儿可包含着多少的意义啊!从肌肤的温柔的抚爱,直到心灵的 久远的振奋,从组织家庭的简单的欲望,直到临终时的痉挛,从贪得无厌的感情, 直到像雅各跟天使的争斗。这儿是我,拉维克想,一个四十开外的人,在许多学校 里受过训练,有经验,有学识,受过打击,翻过身,经过这些年来的磨练,已经变 得更无情,更审慎,更冷酷了--我不需要它,我不相信它,我也不以为它会再度 降临--而现在,这儿又出现了,我的一切经验都没有用,我的一切学识徒然增添 了燃炽之火--在感情的火焰中,还有什么比这干巴巴的玩世不恭,和忧患岁月的 木柴似的东西,更容易助燃的呢? 他只是走着,走着,黑夜空漠,发着回响;他毫不经心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 几小时还是几分钟,当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拉斐尔路后面的花园区里时,他并不感 到十分惊奇。 柏斯加尔路上的一座房子。看见了楼面的朦胧的轮廓,屋顶上的那些房间,有 几个开着灯。他找到了琼住着的那一间的窗口。里边很亮。她在家,也许不在家, 只是把电灯开着。她最恨回到一个黑暗的房间里。正如他一样。拉维克穿过马路。 房子前面停着几辆汽车。其中有一辆黄色的双人座小汽车,原是很普通的一辆。可 是却装得像辆赛车。这也许是那个人的。一个演员的车辆。红皮的座位,装着一块 仿佛飞机上用的仪表板,还有许多多余的不必要的设备--当然一定是他的。我妒 忌吗?他愕然地想。妒忌这个她所偶然结识的对象吗?妒忌这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东 西吗?一个人只能妒忌一种背离了自己的爱情,却不必妒忌这爱情转向何处-- 他又回到了街心花园。花朵的味儿,从黑暗中腾发出来,甜蜜的,混和着泥土 与凉下来的植物的气息。这味儿,仿佛大雷雨前所具有的那种浓郁。他找到了一条 长椅,坐了下来。这不是我,他想,这个迟到了的求爱者,坐在这儿的一条长椅上, 在那抛弃他的女人的房子前面,仰望着她的窗口!这不是我,被一种欲望震撼着, 这种欲望,虽然我曾彻底地分析过,却还不能主宰它。这不是我,这个傻子,如果 能使时光倒流,能重新得到一个总是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说些老一套的无聊话的金发 碧眼的微不足道的女人,他宁可少活几年。这不是我,他--鬼知道假借了一切的 托辞--坐在这儿,妒忌,心碎和悲愁,甚至还想把那辆汽车纵火烧掉! 他掏出一支香烟。这幽静的火光。这看不见的烟雾。这倏忽地划过去的彗星似 的火柴。为什么他不到顶层的工作室去呢?会发生什么事情啊?时间还不太迟哪。 灯还亮着。他可以见机行事。为什么他不能带她出来呢?现在,既然已经明白了一 切,带她出来,让她跟他在一起,永远不教她离开,不好吗? 他凝视着黑暗。有什么用呢?事情不是明摆着吗?他不能把另外一个人赶走的。 你不能把任何东西任何人,从别人的心上赶走的。当她到他那儿来的时候,他不是 可以带走她吗?可是他又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他把纸烟丢掉了。因为仅仅这点是不够的。就是这个原因。他还要更多。那还 不够,即使她来了,即使她又回来了,即使一切其他的东西都被忘记被淹没了,却 还是不会够的。多奇怪多怕人的事,永远不会够的。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了,他幻想 的光线有一天没有照准那面镜子,那面会把照进去的东西更强烈地反耀过来的镜子, 于是这光线就照到了镜子的外面,陷入盲目的不满足,于是什么都拉它不回来了, 不要说一面镜子,便是一千面镜子也不能。镜子仅仅还能照到它的一部分,却决不 能拉它回来的;而现在,这光线从爱情边上一闪而过,早已消失在空旷的天际,于 是爱情中只充满了闪光的雾,这迷雾不再有形象,再也不能在爱人的头顶上幻成一 道虹彩。神秘的圆圈破裂了,剩下来的是悲痛,可是希望也变成粉碎啦。 有人从这座房子里出来。一个男人,拉维克便挺起了身子。一个女人跟在他后 面。他们在哗笑着。那不是他们。一辆汽车响着引擎,开走了。他又掏出了一支纸 烟。他能够拉住她吗?如果事情不是这样,能够拉住她吗?可是,什么东西能够让 他拉住呢?只是一种幻象,比此刻稍多一些。可是,幻象不也已经够了吗?一个人 还能够多得些什么呢?谁了解到生命的黑色的涡流没有目的地,在我们的意识底下 翻滚的涡流,是意识将那股涡流从子虚乌有变成了实物,一张桌子啊,一盏灯啊, 家啊,你啊,爱情啊之类?结果只不过是一种预感和一片令人恐怖的昏暗。这难道 还不够吗? 那还是不够的。只有一个人相信它足够才会足够啊。假如水晶在怀疑的锤子下 碎裂了,那么只有把它胶合起来,此外就没有一点儿办法。胶合起来,骗骗人,看 那曾经皎洁晶莹而现在已经破裂的光芒!一切都不会回来的。一切都不会重造形象 的。一切都不会。即使琼回来了,也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一块胶合起来的水晶。时 间已经错过,一切都拉不回来了啊。 他觉得一阵尖锐的熬受不住的痛苦。什么东西在折磨着他,令他伤心。我的天 啊,他想,我怎么会这样痛苦,怎么会为这件事如此痛苦。我回顾反省,却无济于 事。我知道,假如我能够得到它,我一定会再让它失掉的,可是那也压不住我的渴 望。我把它解剖着,仿佛在尸体陈列所的桌子上解剖着尸体,然而只让它千百倍地 更活跃了。我也知道它会渐渐地成为过去的,可是那也无补于我。他睁着一双过度 紧张的眼睛,仰望着窗口,他觉得惊人的可笑,可是那也不能够改变什么啊。 突然一阵响雷,震过都市的上空。骤雨便倾泻在丛林的各处。拉维克站了起来。 他看见街道上斑斑点点洒落着黑色的银子的巨滴。雨在歌唱。粗大的雨点,温暖地 打在他的脸上。突然间,他又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可笑的,还是愁苦的,是凄楚的, 还是并不凄楚--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他还活着!他在那儿,它又把他拉住了, 将他震撼着,他不复是一个旁观者,不复是一个局外人,一种压抑不住的感情的光 芒,又穿过他的脉络,仿佛火焰穿过那炉灶;不管他是不是快乐,他毕竟还活着, 而且他也完全明白他还活着,那就够了。 他站在急雨底下,这急雨仿佛天空中的机关枪似地扫射着他。他就站在那儿, 他自己仿佛就是雨,就是风暴,就是水,就是泥土。天际的电光,划过他的心胸, 他是生物,他是元素,一切都不复有什么名字了,因此显得异样的凄寂。什么都一 样了,爱啊,倾盆似的大雨啊,屋顶上的惨淡的灯光啊,仿佛在肿胀着的土地啊, 于是不复有什么边境,他就属于这一切的,什么快乐和不快乐,都成了空洞的多余 的东西,给生存和感触的不可抗拒的知觉所抛撇了。“你在上面,”他望着那个通 明的窗口,这样说道,便笑了起来,他自己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笑着。“你这个小小 的灯光,你这个妖精,你这个对我有着极大威力的脸,在这个行星上,有着千千万 万别的脸,更娇好,更美丽,更聪明,更和蔼,更忠实,更体贴--你,偶然的事, 在晚上出现在我经过的路途上,投进我的生命,你,懵然无知的占有的感情,冲到 了岸上,趁我睡着的时候爬到了我的皮肤底下,你,除了知道我在推拒便不明白其 他的事,仅在向我猛扑,直到我不再推拒了,便想长此进展下去,我向你致敬!我 在这儿站着,我想以后是决不会这样站着的了。雨已湿透了我的衣衫,比你的纤手, 比你的肌肤,更温暖,更寒冷,更柔软。我在这儿站着,愁苦地给护忌的锐利的爪 趾搔爬着我的胃,渴想着你,蔑视着你,敬仰着你,爱慕着你。因为你射出那使我 灼热的电光,蕴藏在每一个孔窍里的电光,那是生命的火花,黑色的火。我在这儿 站着,不再像一个告假归来的死人,有着一点儿玩世不恭,一点儿讥讽,一点儿勇 敢,不再是冷酷的了:又活了起来,可以受苦,可是又承受着人生的一切大雷雨, 又重新诞生了自己的简单的力量!祝福你,有着一颗飞跃的心的圣母,操着罗马尼 亚口音的胜利女神,幻梦与欺骗,黑暗的神抵的破镜,天真无邪,感谢你,我决不 会告诉你这点,因为你将无情地拿它来利用,可是你却还给了我,那些既非柏拉图, 又非星形菊,既非逃亡,又非解放,既非纯粹的诗意,又非单纯的怜悯。所能给我 的,既非失望,又非最高最隐忍的希望,是简单,坚毅,现实的生活。在介于两次 灾难之间的这个时候,这生活在我看来,仿佛是种罪孽!我向你致敬!我祝福你! 为了要知道这些事情,我不能不离弃你!我向你致敬!” 雨已变成了一块闪烁的银色的帘子。丛林散发着幽香。土壤的气息,强烈而令 人愉快。有人从对面屋子里走出来,拉上了那辆黄色双座小汽车的篷顶。那没有什 么关系,什么都没有关系的。黑夜正在从星星上摇下那雨点,神秘而藩衍地,雨点 倾泻着街道纵横、花园毗连的石城,干万种花卉,张着它们绚烂夺目.的性器官, 接受了雨点,雨点又飞舞到千万棵树木的张着的手臂里,穿过了土壤,跟那些期待 着的树根偷偷地成婚,这雨,这夜,这自然,这繁殖,它们都在那儿,对于那些破 坏,死亡,罪犯,假圣人,胜利或者失败,都是漠不相关的。它们还像往常每年一 样,都在这儿,可是今夜,他已经属于这一切了;贝壳破裂了,生命便绽了出来, 生命,生命,生命,受欢迎和受祝福的。 他急急地穿过花园,穿过街道。他没有反顾,他仅是走着,走着,迎着他的 “森林”的树顶,仿佛一个很大的营营作声的蜂窝,雨点打着它们,发着很大的声 响,它们摇曳着,应答着,于是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年轻了起来,又像是第一次去追 求一个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