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要什么啊?”招待问拉维克道。 “给我一杯--” “一杯什么?” 拉维克并没有回答。 “我不明白你,先生,”招待说。 “随便什么。给我一杯酒就是。” “卑尔诺酒好吗?” “好的。” 拉维克合上了他的眼睛。却又慢慢地睁开了。那个人还坐在那儿。这一次总不 会看错了。 哈克坐在门口的一张桌子边。只有他一个人,正在吃东西。桌子上放着一个银 盘,里边盛着两个半只大海虾,和一瓶浸在冰桶里的香槟酒。一个招待站在他桌边, 正在拌着番茄的色拉。这些情形,他看得太清楚了,仿佛在他眼睛的背后,刻上了 一块封蜡的浮雕。当哈克伸手去从冰桶里拿出那瓶香摈酒来的时候,他还看见他手 上的红宝石名字戒。他记得这个戒指,也记得这一只白胖的手。那是在刑讯过后昏 迷的梦中看见的。当时他在答刑台边晕厥之后,便在昏迷之中给掷到了强烈的灯光 下--哈克站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退后了一步,免得让浇到拉维克身上的水沾湿 了整洁的制服--他曾伸出了那只白胖的手,指着他,用一种柔和的声音说道: “那还只是开始呢。还算不了什么。现在你总可以把那些人的名字告诉我们了吧? 是不是还要我们继续用刑?我们还有许多种刑罚。你的指甲还没有受伤啊,我看见 的。” 哈克抬起了头来。他凝望着拉维克。拉维克鼓足勇气,坐着不动。他拿起了那 杯卑尔诺酒,呷了一口,勉强将视线移到了色拉上,仿佛调制得很能引起他的兴趣 似的。他不知道哈克会不会认出他。忽然间,他觉得自个儿的背上,一下子全给湿 透了。 隔了一会儿,他又望了望那张桌子。哈克在吃着大海虾。他吃着的时候,眼睛 望着他的碟子。他那光秃的头顶,反耀着电灯的光芒。拉维克望了望四周。这地方 拥挤得很。什么事都不能做。他身上既没有带武器,而且万一扑到哈克的身上,一 下子就会有十来个人把他推回去的。于是两分钟之后,警察也会赶来。除了耐心地 等着,停会儿跟踪哈克之外,便没有别的办法了。首先要找出他的住址。 他勉强地抽着烟,不再向哈克望,直到他吃完了。然后他慢慢地,仿佛寻找什 么人似的,浏览着四周。哈克刚把大海虾吃完。手里还拿着一块餐巾,正在抹嘴。 他不是用一只手抹的;却用两只手在抹。他把餐巾捏得很紧,然后轻轻地抹着他的 嘴唇;先抹上唇,再抹下唇,仿佛女人在抹掉嘴上的唇膏。在那么抹着的时候,他 又凝望着拉维克。 拉维克把视线移开了。他觉得哈克还在凝望着他。便招呼招待,再要了一杯卑 尔诺酒。另外一个招待,其时正忙着在哈克的桌子上侍候。他把大海虾壳等东西收 拾了起来,将空杯斟满了酒。又送了一碟乳酪给他。哈克指着一块放在草垫上的融 解的干酪。 拉维克又抽了一支烟。隔了一会儿,他从眼角上又瞟到了哈克在瞧他。这决不 是偶然的事。他觉得自己的皮肤在皱缩。也许哈克认出了他--他在招待走过来时 便招呼住道,“你能把卑尔诺酒送到外面去吗?我想坐到花坛上去。那边凉快点儿。” 招待犹豫了一下。“假如你在这儿付了帐,那比较方便点儿。在外面干活的是 另外一个招待。然后我把你的酒杯,送到外面来给你。” 拉维克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那我可以在这儿喝掉这一杯,到外 面再去要。这样就不至于搅不清楚了。” “那也好的,先生。谢谢你,先生。” 拉维克还是慢慢地把那杯酒喝干了。哈克在倾听着,他知道的。拉维克在说话 的时候,他曾经停下来不吃。现在,他又继续在吃东西了。拉维克又沉默了半晌。 假如哈克认出了他,那么唯有一个办法:装作不认识哈克的样子,继续偷偷地看住 他。 隔了几分钟之后,他便站起身来,悠闲地荡了出去。外面,几乎每一张桌子上 都坐满了客人。拉维克立了一会,才找到了一张可以望得见里面哈克的一角的桌子。 哈克本人他是看不见了,可是他要是出去,拉维克却可以望得见的。拉维克要了一 杯卑尔诺酒,立刻把帐付掉了。他想随时可以出去跟踪。 “拉维克--”有人在他旁边招呼了。 他陡然的一怔,仿佛有人打了他一下似的。原来是琼站在他旁边。他便瞪着她 看。 “拉维克--”她又喊了一遍。“你还认识我吗?” “哦,当然罗。”他的眼睛,还望着哈克的桌子。招待站在那儿,把咖啡送来 了。他屏息着。时间还来得及。“琼,”他费力地说。“什么风儿吹你到这里来的 啊?” “什么话!什么人都可以每天上福奎来的。” “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的。” 他发觉她还是站着,可是他自个儿却坐着,便一骨碌立起身来,然而站的地位, 还是可以望得到哈克的桌子。“我说不出所以然。可是这儿没你的事,你必须离开 我。” “我要等着。”琼坐了下来。“我倒要看看那个女人是怎么样的。” “什么女人?”拉维克摸不着头脑地问。 “你等着的那个女人。” “那不是女人。” “那么还有什么人呢?” 他望着她。“你竟然不认识我了,”她说。“你要打发我走开,你很兴奋--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人的。那我就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 五分钟呢,拉维克想。也许竟要十分钟甚至一刻钟吧,咖啡才会喝完。哈克还 会再抽一支烟。也许抽一支。他一定要在这段时间里把琼打发开。 “好的,”他说。“那我也没有办法。可是请你坐到别的地方去。” 她没有回答。她的眼光变得更尖利,脸色也变得更紧张了。 “那不是女人,”他说。“就说是女人,鬼知道也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别再自 闹笑话了,你自己跟戏子在鬼混,却还装作这么吃醋呢。” 琼并没有回答。她转到他刚才在张望着的方向,企图发现他在张望着的那个人。 “不要那样,”他说。 “她难道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吗?” 突然拉维克坐了下来。哈克一定听到他刚才所说的,要坐到花坛上来。假如他 认出了是他,他一定会怀疑,一定会找一找他在哪儿的。真要是那样,那么跟一个 女人坐在这儿,不但无妨,反而更显得若无其事了。 “好的,”他说,“你就呆在这儿。你完全在胡思乱想。我到一定的时候,就 会立起身来出去。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招呼出租汽车,可是不要跟着我上车。你办得 到吗?” “你为什么这样神秘啊?” “我不是神秘。这儿有一个多年不见的熟人。我想知道他的住址。就是这么回 事。” “那么,不是一个女人了?” “不是。那是一个男人,可是我不能再告诉你什么。” 招待站在桌边。“你要喝点儿什么?”拉维克问。 “苹果白兰地。” “一杯苹果白兰地。”招待摇摇摆摆地走了。 “你不想也来一杯吗?” “不。我正在喝这个酒。” 琼端详着他。“你不知道,有时候我是非常恨你的。” “那也许是。”拉维克眺望着哈克的桌子。酒杯,他想。震颤的,流动的,闪 烁的酒杯。那街道,那桌子,那人群--都沉溺在抖索的酒杯的胶液里。 “你很冷酷,你很自负--” “琼,”拉维克说,“我们过些时候再谈这个吧。” 招待把酒杯端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没有说什么话。拉维克立刻就付了帐。 “你把我弄成了这样,”她于是挑衅似地说道。 “我知道。”这一下他看见哈克的手搁在桌子上,那只白胖的手伸出去拿糖。 “都是你!不是别人,都是你!你从没有爱过我,只是玩弄着我,你明知我爱 你,却从没有认真过。” “的确那样。” “什么?’” “的确那样,”拉维克答道,连望也不望她一眼。“可是后来就两样了。” “哦,后来,后来!后来就乱了套。就太迟了。这是你的过失。” “我知道。” “不要跟我这样子说话!”她的脸色苍白而愤怒。“你甚至连听都没有听我呢!” “我是的。”他望着她。讲吧,谈点儿什么,不管说的是什么事。“你跟你的 演员吵过架吗?” “吵过。” “那就会过去的。” 特角上腾出一缕蓝色的烟雾。招待又在斟着咖啡。哈克仿佛在拖延时间。“我 应该可以否认的,”琼说道,“我可以说,我是偶然经过这儿的。可是我没有,我 真是在找寻你。我要离开他了。” “那便是一个人常常想做的事。那是一部分的事。” “我真是怕他。他恐吓我。说要打死我。” “什么?”拉维克突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他说,他要打死我。” “谁啊?”他刚才没有专心听。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你不相 信,可不是吗?” “他的脾气才可怕呢。” “胡说!嘴里这样说的人,事实上就不会这么做的。至少一个演员是如此。” 我在说着些什么啊?他想。这些都是什么啊?我到这儿来干吗?一种声音,一 张脸,掩盖了在我耳边嚷嚷的声音。这又与我什么相干啊?“你为什么仅告诉我这 些个事情?”他问。 “我要离开他了。我要回到你这儿来了。” 假如他搭上了出租汽车,那么等我招呼一辆的时候,至少还要几秒钟的时间, 拉维克想。等我的出租汽车开动,也许已经太迟了。于是他站了起来。“等在这儿。 我去一下就回来的。” “你要作什么--” 他没有回答。 他急急地穿过了街道,招呼了一辆出租汽车。“这儿是十法郎。你能等我几分 钟吗?里边我还有点儿事情。” 那司机看了看钱。然后又望了望拉维克。拉维克挤了挤眼睛,那司机也挤了挤 眼睛。他慢慢地把钞票晃来晃去。“那是额外的,”拉维克说。“你知道为什么- -” “我懂得。”司机狞笑着。“好的,我就停在这里。” “你停得可以一下子就开动的。” “好的,老总。”’ 拉维克又从人丛中挤了回去。突然他的喉咙紧张了。他看见哈克站在门口。他 没有听见琼说的话。“等一下!”他说。“等一下!要一会儿!只要一秒钟!” “不” 她站了起来。“你会懊悔的!”她几乎要哭了。他却勉强地微笑着。他紧紧地 捏着她的手。哈克仍然站在那儿。“坐下来,”拉维克说,“一秒钟。” “不!” 她的手,在他紧握中倔强着。于是他松开了。他很不愿意让人看笑话。她急忙 离开,挤过门口边的那几排桌子。哈克盯视着她。又慢慢地回过头去瞧拉维克,然 后再望琼出去的方向。拉维克坐下来。突然间,他那太阳穴里的血液,轰响了起来。 于是他打开了皮夹,装作找寻什么东西的样子。他注意着哈克正在桌子的行列间慢 慢地走着,便若无其事地望着相反的方向。这个方向,哈克一定得经过的。 他等着。时间仿佛过不完似的。突然他给一阵灼热的恐怖攫住了。万一哈克转 过身去走掉了,怎么办呢?于是他忽然转过头来。哈克果然已经不在那儿了。不在 那儿了。这一会儿,仿佛一切都在他周围打转。“你允许我吗?”有人在他旁边问。 拉维克却并没有听到。他望着那扇门。哈克并没有回到酒店里来。他跳起来, 他想,追踪他,设法再逮住他。这时那声音,又在他背后响着了。他转过头去,瞧 着。原来哈克从他背后绕了个圈子,已经站在他旁边了。他指着那把琼坐过的椅子。 “你允许我吗?别的桌子都已经坐满了。” 拉维克点点头。他没有能力说什么话。脑袋里的血液,已经干涸了。血在退回 去,退回去,仿佛流到了椅子下,离开他躯体,让他只剩一只空皮囊。他将自己的 背紧压着椅子的背。面前还放着他的酒杯。还有乳白色的液体。他便拿了起来,喝 着。酒杯很重。他望望那个酒杯。酒杯还是好好地在他手里。震颤的,原来是在他 的血液里哪。 哈克要了一杯掺着利口酒的白兰地。一杯很陈的酒。他说的是法语,却杂着很 重的德国口音。拉维克招呼了一个报童。“《巴黎晚报》。” 报童小心翼翼地望着那门口。他知道那个贩报的老太婆,就站在那儿。他把报 纸折叠着,递给了拉维克,仿佛出于偶然似的,抓起铜子,一溜烟出去了。 他一定认出我了,拉维克想。否则他为什么过来呢?他倒还没有想到咧。现在 啊,他只能呆着,瞧瞧哈克的动静再见机行事。 他捡起了那份报纸,看看大标题,又放回到桌子上。哈克望着他。“今天晚上 不错啊,”他用德语说道。 拉维克点点头。 哈克微笑了。“眼光不坏呢,嗯?” “当然罗。” “我在里边,就已经看见你了。” 拉维克凝神而又冷淡地点点头。他简直紧张到了极点。他想象不出哈克的用意。 哈克不会知道拉维克在法国是非法的。可是也许秘密警察连这个都知道呢。不过纵 然如此,也还是来得及的。 “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哈克说道。 拉维克望着他。“那个创伤疤痕,”哈克说着,便指了指拉维克的额角。“是 学生联谊会会员。所以你一定是德国人。或者在德国读过书的。” 他笑了起来。拉维克仍然望着他。这是不可能的!这太可笑了!他深深地吐了 一口气,突然觉得宽慰了许多。哈克还一点也不知道他是谁。他以为他额角上的疤 痕,是决斗时留下来的。于是拉维克也笑了起来。他跟哈克一起哗笑着。他不能不 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掌来止住不停的哗笑。 “对不对啊?”哈克问道,露出一种傲然的愉快。 “是的,对极了。” 他额角上的疤痕。是在秘密警察总部的地窖里,被他们殴打出来的,原是哈克 目击的事情。鲜血进流到他自己的眼睛和嘴里。而现在,哈克就坐在这儿,却误认 为是决斗时留下来的疤痕,还夸耀自己眼光好。 招待把哈克的白兰地送来了。哈克仿佛一个鉴赏家似地闻唤着。“这是这儿的 好东西!”他说道。“多好的科涅克!否则--”他向拉维克挤了挤眼。“一切都 不堪。尽是些坐获渔利的家伙。他们但求安全和舒适的生活,此外便不需要什么了。 跟我们比起来,真是无可救药啦。” 拉维克想,他是不能说话了。他想,假如他说话,他一定抢过他的酒杯,撞在 桌子的边缘上碰碎了,捡起一角尖锐的碎玻璃,刺进哈克的眼睛。他便小心翼翼地, 费力地拿起了酒杯,喝干了酒,又轻轻地放下。 “那是什么啊?”哈克问。 “卑尔诺酒。苦艾酒的代用品。” “哦,苦艾酒。使法国人阳痿的便是这种酒吗,嗯?”哈克微笑着。“原谅我! 倒不是故意对个人有什么不敬。” “苦艾酒是禁喝的,”拉维克说。“这是一种没有害处的代用品。据说,苦艾 酒足以使人不育,倒不是阳痿。所以苦艾酒是禁喝的。这是大茵香。味道有点儿像 甘草水。” 这样很好,他想。这样很好,甚至不怎么激动。他能够轻松而流利地应对着。 在他心灵的深处,固然翻腾着骚动,嘈杂而黑色的--可是在表面上,却还是显得 很宁静呢。 “你住在这儿吗?”哈克问。 “是的。” “你住在这儿很久了吗?” “常住的。” “我知道了,”哈克说道。“一个侨居在外的德国人。生在这儿的吗,嗯?” 拉维克点点头。 哈克喝着他的白兰地。“我们有几个最杰出的人才是生在外国的德国人。我们 元首的代表,生在埃及。罗生帕格,生在俄国。戴莱是从阿根廷来的。那是信念的 感召,可不是吗,嗯?” “就是哪,”拉维克答道。 “我也觉得如此。”哈克的脸上,露出一种满意的光彩。于是他隔着桌子微微 地鞠了一躬,而同时,仿佛他的脚跟在桌子下立正。“再说--还没有请教尊姓大 名--我是叫冯·哈克。” 拉维克也照样礼貌一番。“霍恩。”这是他从前的假名之一。 “冯·霍恩吗?”哈克问。 “是的。” 哈克点点头。他显得更亲热了。原来邂逅了一个跟他同样世第的人。“你对于 巴黎一定很熟吧,嗯?” “还好。” “我不是说那些博物院之类。”哈克仿佛一个江湖汉似地狞笑着。 “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个雅利安种的超人,也许想押游了,可是他却不知道门径,拉维克想。假如 他把他带到什么偏僻的角落里去,一家生意清淡的小酒店,或者一家冷落的妓院- -他迅速地考虑。总之是带到那种他不至于被干扰被妨碍的地方去。 “这儿,什么玩意儿都有的吧,嗯?”哈克问道。 “你到巴黎还不久吧?” “我总是每两个星期来这儿两三天。一种侦查的任务。很重要的。我们在去年, 来这儿开展了几件工作。进行得很好。我当然不便说出来,可是”--哈克笑了起 来--“你在这儿啊,差不多什么东西都有得买。真是一个腐败的地方。我们所要 知道的事,也差不多都知道了。我们简直可以不必找什么情报的。他们自己会送来。 叛国的工作,仿佛爱国工作那样地在做。这便是党派制度的结果。每一个党派,为 了自身的利益,不惜出卖别人,出卖祖国。可就便宜了我们。在这儿,我们有很多 的朋友,跟我们有相同的政治信仰。在最有地位的各种圈子里。”他拿起了酒杯, 一看是空的,便又放下了。“我们甚至都没有武装。他们以为,要是他们解除了武 装,我们就不会要求什么的。假如你知道了他们的飞机和坦克的数目,对于这批自 杀候补者,一定会笑痛肚子呢。” 拉维克倾听着。他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可是一切都在围着他荡漾,仿佛一个清 醒前的残梦。那些桌子,那些招待,那种夜生活的甜蜜的骚扰,那些汽车的闪耀的 行列,那个屋子上空的月亮,那些屋子前面的彩色霓虹灯--以及坐在他对面,残 害他身体的,这个杀人如麻的饶舌的凶手。 两个穿着紧身时装的女人走过来。她们向拉维克微笑着。那是奥西里斯的伊凡 蒂和玛酋。她们今天也是例假。 “妙啊,我的天!”哈克说道。 一条小马路,拉维克想。一条狭窄的僻静的小马路--只要我能够把他带到那 儿。或者,带他到“森林”里。“那两个是,靠爱情维持生活的女人,”他说。 哈克盯着她们看。“她们倒是很漂亮的呢。你一定对此地的这一套相当熟悉, 是不是啊?”他又要了一杯白兰地。“我能请你喝杯酒吗?” “多谢。我还是喝这种酒。” “这儿大概有很迷人的场所吧。那些可以看表演之类的游乐场所。”哈克的眼 睛里闪着光。这光芒,正如他几年以前,在地窖的阴森烛光下,闪着的一样。 我不应该再去想它了,拉维克想。不应该在现在。“你从来没去过这种地方吗?” 他问。 “我去过好几个地方。当然罗,为了观察。去看看那些人,到底沉沦到什么程 度。可是,一定不会是最标准的所在。当然我也得郑重从事。免得人误解。” 拉维克点点头。“那你无需乎害怕的。有些个地方啊,从来没有一个旅游者去 过。” “你熟悉那些个地方吗?” “当然罗,熟悉极了。” 哈克喝着他的第二杯白兰地。他变得更亲热了。以前他在德国的那种顾忌都没 有啦。拉维克觉得他完全没有怀疑了,便跟哈克说道,“今夜我倒很想去溜达溜达。” “真的吗?” “真的。我常常那样。一个人对于什么事情,都应该尽可能地了解一二。” “对的!完全对!” 哈克向他凝视了一下。让他喝醉吧,拉维克想。假如没有其他的办法,倒还是 让他喝醉了,拖他到什么地方去。 哈克的表情又改变了。他还没有酒意。他只是在沉思着。‘’太可惜了,”他 最后才这样说道。“我倒真想跟你一块儿去呢。” 拉维克并没有回答。他要避免一切可能引起哈克怀疑的形迹。 “今夜我必须回柏林去。”哈克望望他的表。“还有一个半小时。” 拉维克十分镇静地坐着。我必须跟他同去,他想。他一定住在旅馆里的。决不 会是一家私人的公寓。我必须跟他一起到他的房间里,然后在那儿算计他。 “我在这儿,等着我的两个朋友,”哈克说道。“他们随时会来的。他们预备 跟我一块儿回去。我的东西,早已经送到车站上了。我们就从这儿,直接去上车。” 糟了,拉维克想。为什么我不带一支手枪呢?为什么我竟那样的愚蠢,近几月 来就一直把以前所发生的事情,认为是一种错觉呢?否则我就可以在路上打死他, 穿过地下铁道的人口,设法逃跑啊。 “太遗憾了,”哈克说道。“不过,也许我们下一次可以去。两星期之内,我 还要回来的。” 拉维克又松了一口气。“好的,”他说。 “你住在哪儿?我可以打电话给你。” “在加勒亲王旅馆。只要穿过这一条街。” 哈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笔记本,留下这一个地址。拉维克望着那张柔韧的俄 国红皮的豪华封面。铅笔是很细的金杯。这笔记本里一定记着什么东西的,他想。 大概是使人家受刑使人家丧命的那些情报吧。 哈克把笔记本放回了口袋。“你刚才跟她说话的那个女人真是个尤物,”他说。 拉维克给楞住了一秒钟。“哦,哦--是的,很美的。” “拍电影的吗?” “差不多。” “很熟吗?” “不过如此。” 哈克仿佛沉思似地凝视着前面。“困难在这儿--要认识一个美妙的女人,既 没有足够的时间,又没有适当的机会--” “那倒是可以安排的,”拉维克说。 “真的吗?你没有兴趣吗?” “对什么没有兴趣啊?” 哈克狼狈地笑了起来。“譬如说,对那个你刚才跟她说话的女人?” “毫无兴趣。” “我的天,那可不坏啊!她是法国人吗?” “我想是意大利人。还夹杂着一点别的血统。” 哈克狞笑着。“不坏。当然罗,我们在德国是决不能这样搞的。可是在这儿, 是不暴露身份的,在某种程度上。” “你是这样的吗?”拉维克问。 哈克愕然了一会儿。然后他微笑着。“我知道的!当然不是对那些知情者-- 对其他人一般来说是不暴露身份的。再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了--你跟那批难 民,有没有来往?” “很少的,”拉维克小心翼翼地说。 “那真遗憾!我们倒很想有点儿--你知道的,情报--我们还可以花点儿钱 --”哈克伸起他的手来。“--当然罗,你是不在乎钱的!尽管这样,即使是最 小的新闻……” 拉维克注意到哈克一直在瞧着他。“那是可能的,”他说。“你也说不准-- 随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 哈克把他的椅子搬得更靠近着他。“我的使命之一,你知道的,便是设法里应 外合。有时候真不容易着手。这儿有不少出色的人为我们工作呢。”他意味深长地 扬了扬眉毛。“我们之间当然是另外一回事。这是光荣的事。毕竟是祖国。” “当然罗。” 哈克抬起了头来。“我的朋友们来了。”他把帐单算好以后,在瓷碟里放了几 张钞票。“把价钱在碟子里注明,倒是很方便的。我们国家也可以这么做。”他站 起身子,伸出了一只手。“再会,冯·霍恩先生。认识你很高兴。两星期之内,我 再打电话给你。”他微笑着。“谨慎点儿,当然罗。” “当然罗,不要忘记哪。” “我什么都不会忘记的。不会忘记一张脸,一个约会。我的职业不允许我忘记 什么。” 拉维克站在他面前。他觉得伸出自己的手去,仿佛要穿过一道水泥的墙壁似的。 接着他又觉得,哈克的手已经握在他自己的手里了。那只手很小,特别柔软。 他站在那里,犹豫了半晌,然后目送着哈克。于是他又坐了下来。突然地觉得 自己在哆嗦。隔了一会儿,他付了帐走了。他向哈克出去的方向走着。可是忽然想 起来,他刚才看到哈克和那两个人一起跳上一辆出租汽车的,也便无意再去乘车追 踪了。哈克早已把旅馆退掉了。要是再在什么地方碰到他,反而要引起他怀疑了。 他便转过身来,走回国际旅馆。 “你现在变得理智了,”莫罗佐夫说道。他们坐在圆心广场的一家咖啡馆前面。 拉维克望着自己的右手。他已经用酒精不知洗过多少次。明知是很傻的,可仍 禁不住要那样做。现在,这手上的皮肤,简直干得像咖啡的果实。 “假如你真有什么行动,那你真是发疯了,”莫罗佐夫说。“幸而你没有带武 器。” “是的,”拉维克随便答应着。 莫罗佐夫望着他。“你总不会是那么一个傻子,肯犯一件凶杀案,或者犯一件 未遂的凶杀案而上法庭吧?” 拉维克不作声。 “拉维克--”莫罗佐夫把酒瓶重重地放到桌子上。“不要做一个幻想家!” “我不是的。可是你明白吗?失掉这个机会使我多么的难过!只要早这么两个 钟头,我便可以把他拖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已经有所作为了--” 莫罗佐夫斟满了两个酒杯。“喝这个!伏特加酒!过后你还是会弄到他的。” “也许不能。” “你会弄到他的。他还会回来。那样的家伙,一定会回来的。你已经骗得他上 钩了。嗨!” 拉维克喝干了那杯酒。 “我还可以到北火车站去。看他有没有走掉。” “当然罗。你还可以想办法在那儿打死他。至少要坐二十年的感化院。你还有 其他这样的念头吗?” “是的。我可以去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走掉。” “给他发现,就什么都完蛋了。” “我可以问他,在哪一家旅馆下榻。” “白白的使他怀疑罢了。”莫罗佐夫又斟满了他们的酒杯。“你听我说,拉维 克。我知道你现在坐在这儿,觉得一切都做错了。可是你千万不要那么想!假如你 高兴的话,就摔一点儿东西好啦。摔破一点儿大的可是并不值钱的东西。国际旅馆 的棕榈盆景就可以摔。” “没意思。” “那么你就讲吧。讲得你筋疲力尽。把你要说的话全都说完。讲得你自己罢休。 你不是俄国人,否则你就会了解了。” 拉维克挺了下身子。“鲍里斯,”他说。“我知道耗子应该被消灭,而且一个 人又不能跟它们对打对咬的。可是我不能讲。于是我就只能想了。我要想出一个办 法来。我要准备,像施行手术一样地准备。在时间还来得及准备的时候。我要培养 习惯。我有两星期的时间。那就好了。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会习惯于保持冷静。 你是对的。一个人可以讲到筋疲力尽,然后会安静下来,变得慎重起来。然而,一 个人也可以想到筋疲力尽,获得同样的结果。仇恨。冷静地,抱定宗旨地想得死去 活来。我要在思想中常常转着杀人的念头,那么等他回来时便有了杀人的习惯了。 一个人做第一千次做的事情,比做第一次做的事情,当然更从容更镇静的。那么, 现在就让我们谈吧。谈点儿其他的事情。要是你高兴,就谈谈那些白玫瑰花吧!你 瞧它们啊!在这样闷热的夜晚,它们真像是积雪呢。又像是夜晚的汹涌的惊涛,飞 溅起来的白色的泡沫。你现在满意了吗?” “不。”莫罗佐夫说。 “好的。仔细地瞧这个夏天吧。一九三九年的夏天。有点儿硫磺的味儿。玫瑰 花倒像是今冬万人冢上的积雪。虽然如此,我们却还是自得其乐的,是不是啊?不 干涉的世纪万岁!道德本能硬化了的世纪万岁!今夜,就不知道进行着多少杀人的 勾当,鲍里斯。每一夜!多少杀人的勾当!都市在焚烧着,垂死的犹太人在什么地 方呻吟,捷克的民众在森林里悲惨地挣扎,中国人在日本的汽油里被烧死,给鞭答 得奄奄一息的无辜,在集中营里爬行--难道,当我们可以铲除一个凶手的时候, 反变成了婆婆妈妈的神经质的女人了吗?我们要找到他,消灭他,那就得了。我们 不得不经常对那些无辜的人们采取这样的行动,而那些人啊,只跟我们在制服上有 点儿差别--” “好。”莫罗佐夫说。“或者说,至少已经好些了。你有没有学过如何动刀子? 刀子不会有声音。” “今夜,可不要再拿这些事来打扰我了。我必须睡觉。鬼知道我能不能够那么 做,虽然我现在装得很镇定的样子。你明白这点吗?” “是的。” “今夜我要杀人,杀人。两星期里我会变成一个自动玩具。问题在于,我怎么 能够度过这段时间。就是从此刻到睡觉的时间。酒醉没有用。打针也没有用。筋疲 力尽了才睡得着。然后第二天才会支撑得起来。你懂得吗?” 莫罗佐夫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说道,“那么,你去找一个女人。” “那怎么会有用呢?” “有用。跟女人在一起,总是睡得着的。你去打电话找琼。她会来的。” 琼。是的,她刚才就跟他在一起。她跟他谈过什么事情。可是他已经忘记了。 “我不是俄国人,”拉维克说。“还有什么别的建议吗?简单的,只要最简单的。” “我的天哪!不要那么自寻烦恼了!要摆脱一个女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偶 尔去找她们来睡一次党。不要让你的幻想着了魔。谁愿意将一件自然的事加以戏剧 化呢?” “是的,”拉维克说。“谁愿意啊?” “那么就让我去打个电话,”莫罗佐夫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以替你想办法的。 我这个看门人,可不是全无用处的哪。” “呆在这儿。这样也是挺好的。让我们喝着酒,看看这些玫瑰花。在圆月底下 给机关枪打死的人的脸,就是这样苍白的。有一次,我在西班牙看见过。那时候啊, 有一个五金匠名叫帕勃洛·诺拿斯的,他就说过,天堂是法西斯发明的。他只有一 条腿。他跟我很不痛快,因为我没有把他的另一条腿浸在酒精里保存起来。他觉得 四分之一的肢体给埋掉了。实在他不知道,那条腿已经给一群野狗偷去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