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维伯尔走进了更衣室。他向拉维克做了个手势。他们便一起出去了。“杜兰特 来电话。他要你立刻上他那儿去。大概有很特殊的病症,或是很特别的事故。” 拉维克望着他。“那就是说,他又动坏了手术,要把责任卸到我身上了,是不 是啊,嗯?” “我想不会吧。他很激动。显然是觉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拉维克摇摇他的头。维伯尔却沉默着。“他怎么会知道我已经回来了?”拉维 克问。 维伯尔耸耸肩膀。“我不知道。大概是哪个护士告诉他的。” “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去找比诺呢?比诺是很能干的。” “我也告诉他的。他说,情况特别棘手。是你专长的科目。” “胡说。任何特别的科目,巴黎都有很高明的医生。为什么他不打电话去找玛 尔特呢?他是个全世界有名的外科医生啊。” “你想得出什么道理吗?” “当然罗。他不愿意在同行面前,拆自己的台。找一个非法的难民医生那情形 就不同啦。他不能不秘而不宣的。” 维伯尔望着他。“事情很急。你肯去吗?” 拉维克解开了他外衣的带子。“当然罗,”他气愤地说。“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你一定要跟我一块儿去,我才去。” “好的。就搭我的汽车好了。” 他们走下了楼梯。维伯尔的汽车,在医院门前的阳光下闪烁,他们上了车。 “只有你在场的情况下,我才干。”拉维克说。“要不然,天知道这家伙会怎么样 陷害我。” “我以为他不会有那种想法的。” 汽车开动了。“我已经见识过各种的花样啦,”拉维克说。“我在柏林认识一 个年轻的助理医师,他具备了一切高明外科专家的条件。有一次,他的教授在施行 手术,喝得有点儿醉醺醺了,开错了刀。他不说什么,就让助理医师做下去,他也 没有觉察出什么,半分钟之后,那教授居然演了一场活剧,竟抓住了年轻助理医师, 要他负责开错的一刀。病人在手术中死了。年轻医师在第二天也死了。他是自杀的。 以后这教授,还是施行他的手术,还是喝他的酒。” 他们在马索街停靠了下来;一长列卡车,沿着加利利街在辘辘地驶着。灼热的 阳光,从车窗里照射进来。维伯尔按了一下仪表板上的电钮。车顶便慢慢地向后倒 下了。他很自负地望着拉维克。“这是我最近才装上去的。电动的。居然会发明这 样的装备,真是了不起呢,是不是啊?” 微风从敞开的车顶上吹下来。拉维克点点头。“是的。真是了不起呢。最新的 发明,听说还有磁性水雷和鱼雷。昨天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这消息。如果错过了轰击 的目标,它们会自动地调整方向,重新找到的。我们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善于想象 的族类哪。” 维伯尔转过那张红红的脸,容光焕发地显出一种和蔼的性格。“你,跟你们的 战争,拉维克!我们跟战争,是离得仿佛跟月球一样地遥远。这方面的所有议论, 仅仅是一种政治压力,毫无其他的意义,你相信我--” 那皮肤是螺钿似的青色。脸是灰白的。在这周围,照耀在手术灯强烈白光底下 的,是一大簇美丽的金发。这金发,簇拥在灰白色的脸的周围,显得如火如茶的, 简直有点儿淫荡。这是唯一尚有生气的东西,发着闪光,作着声响--仿佛生命早 已离开了身体,如今只爬在那头发上了。 这个躺着的年轻女人,的确很娇艳。身材纤细而颀长一张脸儿,即使那沉迷不 醒的阴影,也没有损伤它的妖冶--一个生活于繁华,生活于爱情中的女人。 女人只流出了一点儿鲜血。太少了。“你把子宫剖开了吗?”拉维克跟杜兰特 说。 “是的。” “怎么样呢?” 杜兰特没有回答。拉维克抬起了头来。杜兰特盯着他看。 “好的,”拉维克说。“我们现在可以不需要护士。我们是三个医生,已经很 够了。” 杜兰特做了个手势,点点头。几个护士和一个助理医师都退出去了。 “怎么样呢?”他们走了以后,拉维克就这样问。 “那你自己能看得出来。”杜兰特答道。 “不” 拉维克看到了,可是他要杜兰特在维伯尔面前把这点说出来。这样比较安全。 “怀了三个月的孕。出血症。必须施行刮除的手术。刮子宫的手术。内壁好像 是受伤了。” “还有呢?”拉维克继续问。 他望着杜兰特的脸。那脸上充满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憎恨。他会一辈子恨我的, 他想。尤其因为给维伯尔也听到了。 “穿了一个孔,”杜兰特说。 “用刮宫器吗?” “当然啦,”半晌杜兰特才说。“还用什么别的器械呢?” 出血早已完全停止了。拉维克还在默默地继续检查着。然后他挺立起来。“你 刮穿了孔。没有注意到。这时候便把一圈肠子通过子宫穿孔的地方拖进来了。你竟 没有看出来,发生了什么情况。你或许还以为是一块胎衣呢。于是把它刮掉了。是 你把它弄伤的。对不对啊?” 杜兰特的额角上,突然渗满了汗珠。面罩背后的胡子,这时候在频频地扭动, 仿佛嚼着一大口东西似的。 “也许是的。” “手术做多少时候了?” “在你到来以前,一共三刻钟。” “这是内出血。小肠受了伤。血中毒的危险性极大。现在,小肠必须缝合起来, 子宫必须割掉。刻不容缓的事。” “什么?”杜兰特问。 “你自个儿知道,”拉维克说。 杜兰特的眼睛在眨动着。“是的,我知道。我不是要你来告诉我这点的。” “我只能给你贡献这点意见。招呼您手下的人进来,你们继续做。我劝你赶快 动手。” 杜兰特还是在咀嚼着。“我太慌乱了。你能替我代做手术吗?” “不,你知道我在法国是非法的,没有施行手术的权利。” “你--”杜兰特说了半句,却又沉默了。 医疗辅助人员,没有毕业的医科学生,推拿手,助理医师,他们在这儿都说是 德国名医--拉维克还没有忘记杜兰特跟莱瓦尔说的这一句话。“莱瓦尔先生曾经 跟我说过的,”他说。“在我被驱逐出境之前。” 他看见维伯尔抬起头来。杜兰特却还是不说话。“维伯尔医生可以代你施行手 术的,”拉维克说。 “你也代我施行过不少的手术了。假如那价钱--” “价钱倒无所谓。我这次回来以后,已经不想再施行什么手术了。尤其对于那 种没有征得施行这手术的同意的病人。” 杜兰特瞧着他。“你现在不能够叫这个病人从麻醉中醒来,让你去问她啊。” “哦,可以的。不过您得冒血中毒的危险。” 杜兰特的脸全湿了。维伯尔望望拉维克。拉维克点点头。“你的护士可靠吗?” 维伯尔问杜兰特。 “哦” “我们可以不需要那位助理医师,”维伯尔跟拉维克说。“我们这儿有三个医 生,两个护士了。” “拉维克--”杜兰特又沉默了下来。 “你应该把比诺叫来,”拉维克说。“或者马伦。或者玛尔特。他们全是第一 流的外科医生啊。” 杜兰特不吭声。 “你肯在维伯尔面前,承认你自个儿把子宫刮穿了孔,而且将一圈小肠误认为 胎衣,因而将小肠弄伤了吗?” 隔了好一会儿。杜兰特然后用一种沙哑的嗓音,这样说道,“是的。” “你也肯承认你请维伯尔施行摘除子宫切除小肠和缝合的手术,把我当作他的 助手,因为我偶然到这里来吗?” “哦。” “对于这一次的手术,和手术的结果,以及没有通知病人,没有征得同意的责 任,你能够完全负担吗?” “哦,当然的,”杜兰特说道。 “好的。那么招呼护士们进来。我们不需要你的助理医师。你就跟他说,你已 经答应让维伯尔和我,在一次复杂而特殊的手术中担任你的助手。这是早就说定了 的,诸如此类的话随你说。你自个儿可以继续管麻醉。你以为护士需要重行消毒一 下吗?” “不需要了。隔壁那个房间,也消过毒的。” “那更好啦。” 腹部的窟窿敞开着。拉维克把那圈小肠,万分谨慎地从子宫的破口里拉了出来, 一点一点地,裹在一块消毒过的绷带里,以避免血中毒,最后将那个受伤的地方拉 出来。于是他用纱布遮住子宫。“宫外孕,”他朝维伯尔的方向悄悄地说。“瞧这 个--一半在子宫里,一半在输卵管里。的确也不能太苛责他的。实在是很少见的 呢。不过无论如何--” “什么?”杜兰特在手术台那遮着头部的木板后面问。“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 拉维克把小肠夹住,截去了一节,然后急忙缝合上。 他只觉得工作时的紧张。已经把杜兰特也忘记了。他将输卵管和血管都扎好, 于是割掉了一端。然后再把子宫也摘出了。为什么这里流血不特别多呢?他想。为 什么像这样的东西,不比心脏流血更多呢?当一个人割掉生命的奇迹,割掉制造新 生命的能力时。 躺在这儿的这个美人,已经没有生气了。她可以活下去,可是不再有生气。一 棵世系的树上,一根枯萎了的枝桠。开着花,可是失却了结实的神秘。在业已变成 煤块的森林里,那些猿似的巨人,都经历过好几千代,打开了他们的出路,埃及人 建筑过神庙,古希腊繁荣昌盛;血,神秘地不断向上奔流,向上奔流,最后创造了 这么一个人,可是现在她却仿佛一株空瘪的稻穗,不能够生育了,她的血液,已经 不会流到她的儿子或女儿身上去了。这链索,已经给杜兰特的一双蠢笨的手折断了。 可是,这难道不是好几千代才生出这个杜兰特的吗?难道不是古希腊和文艺复兴开 了花,才结出这一个尖胡子的老朽来的吗? “令人作呕,”拉维克说。 “什么?”维伯尔问。 “这一切都令人作呕呢。” 拉维克挺立了起来。“完工了。”他望望那张金发覆额的可爱的苍白的脸。又 望望那只盛放着血淋淋的一块东西的提桶,这块东西曾使她脸儿这么美丽的。于是 他望着杜兰特。“完工了,”他又重复着说。 杜兰特停止了麻醉。他没有向拉维克望。只是等着两个护士把手术台推出了房 间。自己也默不作声地跟着她们出去了。 “明天啊,他一定会告诉她,他自己怎么救活了她的性命,”拉维克对维伯尔 说。“而且,一定会向她多要五千法郎。” “此刻他不像会有那样的打算。” “一天的时间,原是很长的呢。而仟悔的时间,却是很短的。尤其当这件事情 成了一桩买卖的时候。” 拉维克洗着手。透过那个白色盥洗盆架边的玻璃窗,他看见对面一个窗台上, 开着几朵殷红的天竺葵花。一只灰色的猫,蹲踞在盛开的花下。 那天晚上一点钟,他打了个电话给杜兰特的医院。那是在沙赫拉扎德打的。夜 班护士告诉他,那个女人正在沉睡着。两个小时前,她变得很烦躁。维伯尔呆在那 儿,给哪一点轻微的镇静剂。一切都仿佛很顺利。 拉维克推开了电话间的门。一股强烈的香味儿,冲进他的鼻孔。一个长着黄里 带白的头发的女人,傲然地沙嘎地说着话,目空一切地走进了女厕所。医院里那个 女人的头发,才是天然的金丝发,发着红光的金丝发!他点了一支纸烟,回进了沙 赫拉扎德。那个永远不变的俄国合唱队,正在唱着那支永远不变的《乌溜溜的眼睛》。 这支歌他们二十年来唱遍了全世界,长达二十年的悲剧有令人觉得可笑的危险,拉 维克想。悲剧的时间,应该是短的。 “抱歉得很,”他跟凯特·赫格斯特龙说。“可是,我不得不打一个电话哪。” “一切都好吗?” “到目前为止,没问题。” 她为什么这样问呢?他想,有点儿恼怒了。她自己可实在谈不上一切都好啊。 “你要的东西,都来了吗?”他指着那一大玻璃瓶的伏特加酒。 “没有。” “没有?” 凯特·赫格斯特龙摇了摇头。 “这是夏天,”拉维克说。“在夏天啊,一个人不应该坐在夜总会里的。在夏 天,一个人应该坐在街上。靠近一棵老树,最好是用铁栅栏围着的那种。” 他抬起头来,一眼望见琼的眼睛。她一定在他出去打电话的时候进来的。这以 前,她还没有来。她坐在对面的那个角落上。 “你还想到其他地方去吗?”他问凯特·赫格斯特龙。 她摇摇头。“不,你呢?到哪棵老树边去吗?” “在那样的地方,伏特加酒也很花钱。倒是这儿的酒好。” 合唱队停止了唱歌,音乐也便改变了调子。乐队开始演奏着布鲁斯舞曲。琼站 了起来,步下舞池。拉维克看不清她。也看不清她到底跟谁在一起。只是那缕浅蓝 色的灯光,时不时掠过舞池的地板,于是她一次次在灯光下显现,随后又消失在隐 约的幽暗中。 “你今天又做过手术了吗?”凯特·赫格斯特龙问。 “是的--” “做过手术以后的晚上,在夜总会里坐着,你觉得怎么样啊?是不是好像从战 场上回到了城里?还是好像从疾病回到了健康?” “不常是那样。有时候,你只觉得无限的空虚。” 琼的眼睛,映照在惨淡的灯光下,仿佛半透明似的。她正在望着他。在身上跳 动的,不是心脏,拉维克想。而是胃。太阳神经丛的震撼。对于这个事,已有人写 下过千万的诗篇。可是这个震撼,决不是从你那儿来的,你这个香汗微流,美艳地 舞着的肉体--却是从我脑子的幽室中发出来的--至于你在那边穿越那不时掠过 的灯光翩翩起舞,而使这个震撼变得更加强烈,那不过是一种偶然的松懈的联系。 “这不就是那个上次在这儿唱歌的女人吗?”凯特·赫格斯特龙问。 “是的。” “她不在这儿唱歌了吗?” “我想不在了。” “她很美丽呢。” “是吗?” “是的。她还不止是美丽呢。那张脸儿,仿佛生命就书写在上面,给大家浏览 似的。” “也许是。” 凯特·赫格斯特龙从她那狭长的眼角上膘视着拉维克。她笑了。这是一种说不 定会以流泪告终的微笑。“再给我一杯伏特加,我们就走吧,”她说。 他站起身来的时候,觉得琼在望他。他便挽住了凯特的手臂。这原是不必要的, 她自己走得动。可是他觉得,如果让琼看见她自管自走路,这就不足以刺痛她。 “您肯赏光一次吗?”当他们走进朗卡斯忒旅馆她的房间里的时候,凯特·赫 格斯特龙便这样问。 “当然罗,只要我做得到。” “您肯跟我一起参加蒙福尔舞会吗?” “什么?凯特,我可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舞会啊?” 她坐到一张椅子上去。这椅子对她来说显得太大了。她坐在里边,更显得纤弱, 好像一个中国舞姬的样子。她额上的皮肤,也比往常绷得更紧。“蒙福尔舞会,是 巴黎夏季的盛举,”她说。“下星期五,在路易·蒙福尔的花园住宅里举行。您觉 得没有意义吧,是不是啊?” “没有意义。” “您肯跟我一块儿去吗?” “难道我也可以去吗?” “我设法弄一份请柬给您。” 拉维克望着她。“为什么呢,凯特?” “我很想去。可是我又不愿意独个儿去。” “往年您也要人陪吗?” “是的。我又不愿意跟任何以前陪我去过的人一块儿去。我再也受不了他们啦。 您懂得吗?” “是的。” “这是巴黎每年最后也是最好的一次园游会,”她说。“最近四年来,我是每 次都去的。您肯赏光一次吗?” 拉维克知道她为什么要他一块儿去。她会觉得放心点儿。而他,也便无法拒绝 了。 “好的,凯特,”他说。“您不必要他们再补一份特别的请柬。只要他们知道 有人跟您一块儿去,那就够了,我主张这样。” 她点点头。“当然罗。多谢您,拉维克。那我明天就打电话给苏菲亚·蒙福尔。” 他站了起来。“那么,等我到星期五打电话给您。您预备怎样打扮啊?” 她抬起头来瞧他。灯光在她梳得很紧贴的头发上,强烈地反耀着。仿佛一匹壁 虎的头呢,拉维克想。这样一个纤弱干瘪、风雅而瘦削的身子,不可能是健康的。 “那个我还没有告诉您呢,”她犹豫了半晌才说。“那是一个化装舞会,拉维克。 装成路易十四宫中的园宴。” “天哪!”拉维克又坐了下来。 凯特·赫格斯特龙笑了。突然仿佛孩子似地笑了。“那儿有很好很陈的科涅克 酒,”她说。“您需要喝点儿酒吗?” 拉维克摇摇头。“亏他们想得出来的!” “他们每年都有诸如此类的一套。” “那么我必须--” “一切我会准备的,”她即刻打断了他的话。“您可以不必费什么神。我会端 正您的服装。比较简单点儿的服装。而且连试也无须乎试的。只要您告诉我身材尺 寸就行了。” “我想我真的需要一点儿科涅克,”拉维克说。 凯特·赫格斯特龙把酒瓶推到他面前。“现在可不要再说不字了。” 他喝着科涅克酒。还有十二天呢,他想。哈克回到巴黎,还有十二天。这十二 天,必须打发过去的。十二天,他的生命仿佛就只有十二天,十二天以后的事情, 他也不能去想了。十二天,以后好像裂开着一个深渊。他怎么去消磨这十二天,那 是毫无出入的。一次化装的游宴--可是在这缥缈的两星期中,究竟还会有什么事 可以算是荒唐的呢? “好的,凯特。” 他又到杜兰特的医院里去了一次。那个金发的女人,还熟睡着。额角上渗着豆 大的汗珠。她的脸,已经露出了一点儿色彩,她的嘴,也微微地张开了。“体温怎 么样?”他问护士道。 “三十七度八。” “好的。”他弯下身子,检视那湿漉漉的脸儿。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已经 没有酒精的味儿了。那是呼吸,仿佛麝香草一样地新鲜。麝香草,他记了起来-- 在黑森林里的一片山地的草原上,在烈日底下屏息地爬行着,追踪者的吆喝,从下 面什么地方喧腾起来--于是闻嗅到一股麝香草的醉人的香味儿。奇怪,怎么一个 人把一切都忘记了,却还没有忘记这股味儿。还有二十年,这股味儿会把那天他逃 入黑森林的情景从尘封的记忆的角落里发掘出来,使它就像昨天刚刚发生一样。不 是在二十年中吧,他想--在十二天之内。 他穿过闷热的城市,走回他的旅馆。光景是三点钟了。他爬上了楼梯。一张白 信封,躺在房门口的地板上。他捡了起来。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却既没有邮票,也 没有邮戳。是琼的吧,他想,便拆了开来。一张支票掉落到地上。原来是杜兰特送 给他的。拉维克对着那个数字,漠然地望了一下。接着又看了一会。他真是不能够 相信。这不是照例的两百法郎。却是两千法郎呢。他一定感受到很大的威胁,他想。 杜兰特自动地拿出两干法郎--这倒是天下第八个奇迹呢。 他把支票藏进了皮夹,然后拿一大叠书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这些书是两天前买 来的,为的是,睡不着觉的时候可以看。也真是够奇怪的,书,现在对于他,好像 变得越来越重要了。它们不能代替一切,然而却进入了一切东西所不能进入的一角。 回想起来,在最初几年中,他是从来不看什么书的;因为比起实际发生的事情来, 它们显然是大无生气了。可是现在,它们却变成了一道墙;即使不能够防御,至少 也可以撑撑手。它们固然没有多大的帮助,可是在驱入黑暗的时候,它们可以使人 不会完全绝望。那就够了。一度产生过的那些思想,今天已经被蔑视被嘲笑,然而 既然产生出来了,而且还会流传下去,也就够了。 他还没有开始看书,电话铃便响了起来。他没有拿起听筒。铃声响了很久。几 分钟以后,铃声停止了,他才拿起听筒,问门房谁打电话来的。“她没有说出她的 名字,”那个人说着。拉维克听出他还在吃东西。 “是一个女人吗?” “是的。” “口音很特别的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个人还是在吃着。拉维克打电话给维伯尔医院。那边 没有人打电话给他。杜兰特医院里也没有。他便打给朗卡斯忒旅馆。女接线员告诉 他,没有人从她那儿拨过这个号码的电话。那一定是琼了。也许她从沙赫拉扎德打 来的。 一小时以后,电话铃又响了。拉维克放下书。站起身走到窗前。他手肘撑着窗 台在等候。微风吹来百合花的香味。难民维森霍夫把他窗前的那些枯萎的荷兰石竹 搬开了,换上了百合花。如今在温暖的夜间,这屋子里的气息,仿佛举行葬礼的教 堂或是寺院的花园。拉维克却不知道维森霍夫这样的布置,纯粹是对于老头儿戈德 尔贝格的悼念呢,还只是因为百合花在木盆里生长得好些。电话铃声又沉寂了。今 夜,我也许能够睡着了,他想,便回到了床上。 琼在他睡着的时候走了进来,便立刻开亮天花板上的电灯,却仍然站在房门口。 他睁开了眼睛。“你一个人吗?”她问。 “不。赶快关灭了电灯,走。”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浴室那边,推开了门。“骗人,”她说着,便微笑了。 “走你的吧。我疲倦得很。” “疲倦吗?怎么会这样疲倦的?” “疲倦得很。再会。” 她走近了过来。“你才回来哪。每隔十分钟,我都打电话给你的。” 她瞟着他。他没有讲穿她在骗人。她已经换过衣服。一定跟那个家伙睡过觉, 叫他回家,而现在,便走到这儿来吓我。她以为凯特·赫格斯特龙一定在这儿,因 此想让凯特知道我是一个冶游的呷客,女人深夜还会上门来,使她觉得还是避开的 好,他想。于是他违心地微笑着。这样顾虑周到的行动,不幸地往往会使他油然生 敬的,即使这敬意完全违反他自己的意志。 “你笑什么啊?”琼机警地问。 “我在笑。就是这么一回子事。把灯关了。你在灯光下显得多可怕。你走吧。” 她没有理会。“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个娼妇是谁啊?” 拉维克把身子挺起了一半。“给我滚出去,否则我拿东西来掷你。” “哦,我知道了。”她端详着他。“原来如此!已经到这步田地了--” 拉维克拿了一支纸烟。“你不要自己闹笑话。你跟别人在同居,却到这儿来, 装成吃醋似的样子。赶快回到你的戏子那儿去,让我休息。” “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 “当然罗。” “当然罗,事实不是这样的!”她突然咆哮了起来。“你很知道,事实不是这 样的。有些事情,我也不能负责啊。我对这件事,又不是愉快。不过,事情已经发 生,我也不知道怎么会--” “事情还会发生的,谁都不知道怎么会--” 她瞧着他。“你--你老是这样的肯定。你总是这样的自信,真要把人逼疯了。 实在也没有什么足以使你丧失自信心的!我就憎恨你这份优越感!我常常憎恨!我 需要狂热!我需要一个人对我疯狂!我需要一个人,没有了我便不能够生活!你没 有了我,也能够生活的。你总是能够的!你并不需要我。你那么冷酷!你那么空虚! 你压根儿就不懂得爱情!你从来没有跟我融洽过!我前次跟你撒过一次谎,我说因 为你离开了两个月,事情才会那样发生的!其实,即使你在这儿,事情也会那样发 生的!不用笑!我知道这中间的区别。我知道这一切,我知道那个人没有智慧,也 不像你。可是他把一切都献给了我,除了我以外,便没有一样在他觉得是重要的, 除了我以外,他便不想任何的事,不要任何的事,也不知道任何的事,那便是我所 需要的!” 她站在他床前,急促地喘息着。拉维克伸手过去拿了一瓶苹果白兰地。“那你 为什么还到这儿来呢?”他这样问。 她没有立刻就回答。隔了一会,才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知道的。为什么再要 问呢?” 他斟了一杯酒,递给她。“我不要喝,”她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病人。”拉维克不想撒谎。“一个患着重病的女人。” “那是假的。你还是撒一个好点儿的谎。生病的女人,是在医院里的。不会在 夜总会里。” 拉维克将酒杯放了下来。真实的事情,往往都像是不可能的。“那是真的,” 他说。 “你爱她吗?” “这个与你有什么相干啊?” “你爱她吗?” “这个与你,真有什么相干啊,琼?” “相干的!你没有爱上任何人的时候--”她犹豫着。 “你刚才把那个女人称作娼妇。那么,还有什么爱啊不爱的问题呢?” “那我只是说说而已。我一下子就看出她不是个娼妇。那便是我所以那么说的 原因。真是个娼妇,我也不会来了。你爱她吗?” “关灭了灯,你快走吧。” 她更走近了一点。“我知道的。我看见的。” “去你的吧,”拉维克说。“我很疲倦。去你的吧,你这种自以为从来没有人 玩过的平庸的把戏--一个人是为了他对你的热恋,突然产生的爱情,或许也为了 你的事业--另一个人呢,你说是爱他爱得更深,爱得两样的,却把他当作那只傻 驴不在的时候的一个避风港。滚你的吧,你告诉我的恋爱方式,也就太多了。” “不是那么回事,不像你说的那样。那是两样的。不是那么回事。我要回到你 这儿来。我就要回到你这儿来了啊。” 拉维克又斟满了他的酒杯。“你想回来,那是可能的。可是那也不过是一个幻 想。你用这幻想来欺骗自己,很可惜,恰恰是为了忘记这个幻想。你是决不会回来 的。” “我会!” “不。即使回来,也是暂时的,以后啊,便有另外一个人,又来追求你了,他 啊,除了你,不要其他的一切的,于是又照例的来一套了。这便是我光明的前途。” “不。不!我要跟你呆在一块儿。” 拉维克笑了。“我亲爱的,”他差不多很温柔地说着,“你不会跟我呆在一块 儿的。一个人,关不住风。也关不住水。假如给关住了,它们就毁了。给国闭的风, 便成了陈腐的气。你是天生不会在任何地方呆住的。” “你也呆不住哪。” “我吗?”拉维克喝干了他的酒。早晨那个金发的女人,他想--然后凯特· 赫格斯特龙,肚子里躲藏着死神,皮肤仿佛丝似地脆薄--现在又是这个无忧无虑 的女人,充满着生的欲望,好像仍然不认识她自己,却又好像比任何男人更认识她 自己,纯真而着了迷,从某种角度来看十分忠实,却又好像跟她母亲大自然一样的 不忠实,漂荡着,给驱策着,想要抓住,同时却又松开了,“我吗?”拉维克便重 复地说道。“你知道我些什么?对一个什么都发生问题的人产生了爱情,你能懂得 吗?跟那种爱情比较起来,你这平庸的热恋,算得了什么啊?当陨落突然停止,当 那无穷的疑问最终变成了一个你,当感情仿佛一片静静的沙漠上的蜃楼,突然升将 起来,成了个形态,而通过无力的双手,血液的幻觉,变成了一片风景的时候,于 是一切的睡梦,不都觉得灰色而平庸吗?一片银色的风景,一个金丝银丝编织出来, 玫瑰水晶建筑而成的城市,仿佛热血的反光那样地闪耀着--你知道些什么啊?你 以为这种事情,谁都可以轻易地谈的吗?你以为一片如簧之者,就可以一下子把它 归入某种陈词滥调,将它称作感情吗?你知道些什么,要是坟墓都敞开着,一个人 害怕着那些过去的黑夜,没有色彩的空虚的黑夜--可是现在它们敞开着,里边没 有白骨,只有土壤,土壤,肥沃的种子,和早已苞茁的新绿。这些事情,你知道些 什么呢?你喜欢热恋,你爱征服,你爱你身上那个愿意死去,却决不会死的另一个 你,你爱血的暴风雨似的欺骗,可是,你的心里仍然是空虚的--因为一个人只能 把在自己心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保存起来。在那种暴风雨里,不会生长出太多的东 西。只有在那些寂寞的空虚的长夜,才会得生长的,如果一个人不绝望。你知道些 什么啊?” 他说得很慢,也没有望琼,仿佛已经将她忘记了。此刻他才向她看了一眼。 “我在说着些什么啊?”他说。“陈腐的愚蠢的事。我今天喝得太多了。来,也来 喝一杯,然后再走。” 她坐到床沿上,拿起了酒杯。“我已经懂了,”她说。她的脸色改变了。仿佛 一面镜子,他想。时不时反映着一切放在它前面的东西。现在这脸儿,变得宁静而 美丽了。“我懂了,”她说。‘有时候,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拉维克,你为了 珍惜你的爱情,爱你的生命,常常把我忘记了的。我是一个起点--接着你就走进 你的银色的城市,而从此不大想起我了。” 他望了她好一会儿。然后说道,“也许是。” “你总是只想到你自己,你在自己身上发现了许多,却把我放在你生命的边缘 上。” “也许是。可是你也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哪,琼,你自己也知道的。” “你想信赖吗?” “不,”拉维克在略一思索之后,便这样说。接着她就微笑了。“当你从一切 稳定的事物中流亡出来,有时候你会进入一种奇特的境界。你会做出许多奇特的事 情。不,当然我也不要那些的。可是只有一条羊的人,有时候也想用它来做很多的 事情的。” 这暗夜,突然充满了宁静,又仿佛千年万世之前,琼睡在他身边的那些暗夜。 城市离得很遥远,只有天末传来的营营的声音;钟点的锁链脱节了,时间好像站定 了似的沉寂。天下最简单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又成为真实的了:两个人倾谈着, 各诉自己的衷曲,而这声音,所谓语言者也,却在两人的脑门背后那块忐忑着的东 西上,形成了同样的形象,同样的感情。而从声带的毫无意义的颤动,以及它所得 到的难以解释的反应中,从晦暗曲折中,又突然出现了一片天空,在那儿烛照出云 啊,小溪啊,往事啊,生长啊,凋谢啊,以及早已估计到了的了解。 “我爱你,拉维克--”琼说着,这只是半句问话。 “是的。可是我正在用各种的方法,摆脱你呢。” 他说得很镇静。仿佛说着与他们全不相关的事情似的。她没有去理会。“我真 不能想象以后我们会不在一起。分开一段时间是可以的。但不是永远。不是永远,” 她重复地说着,一阵震颤通过她的皮肤。“‘永不’是一个可怕的字眼儿,拉维克。 我就不能想象以后会永不跟你在一起。” 他没有回答。“让我呆在这儿,”她说。“我再也不愿意回去了。再也不了。” “你明天就会回去的。你总知道。” “当我呆在这儿的时候,就想象不出不在这儿时的情形。” “那是一样的。你也总知道。” 时间中间的空隙。这间光亮的斗室,还是跟从前一样的--也还是爱着的那个 人,可是说也奇怪,却不再是同样的那个人了,假如你伸出胳膊,还是可以抚摸到 她,然而你又会接触不到她的。 拉维克放下了酒杯。“你知道你又会离开我的--明天,后天,总有一天的- -”他说。 琼垂下了头。“是的。” “假如你回来了--你知道,你常常会再走掉的--” “是的。”她仰起了脸。脸上流淌着眼泪。“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拉维克?怎 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呢。”他微笑了一下,却又立刻收敛了笑容。“有时候,恋爱也 不是挺愉快的,是不是啊?” “是的。”她瞧着他。“我们又为什么搞成这个样子呢,拉维克?” 他耸了耸肩膀。“我也不知道,琼。也许因为我们都没有其他可以执著的东西。 从前,一个人是有着很多的东西的--安全啊,背景啊,信仰啊,抱负啊--所有 这些东西,都仿佛是亲热的栏杆,每当我们给恋爱震撼的时候,就可以执着它们的。 可是现在,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至多有一点儿绝望,一点儿勇气,此外便是内 在和外在的生疏。于是,假如恋爱飞翔了进来,便仿佛干柴上的烈火。除了恋爱, 便没有其他的东西了,这就使恋爱变了样--变得更粗野,更重要,更有破坏性了。” 他斟满了酒。“一个人对于这些个事情,不宜想得太多的。我们目前的情况,也不 应该太多想的。多想了,徒然使人毁灭。而我们,都不愿意毁灭,可不是吗?” 琼摇了摇头。“不愿意。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啊,拉维克?” “一个病人。以前我也跟她去过那儿一次。那时候,你还在那个地方唱歌。仿 佛一百年以前的往事了。你现在还干些什么工作吗?” “担任一个很小的角色。我想我也做得不挺好。可是赚来的钱,足够使我自立 了。我希望随时能够摆脱。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大志咧。” 她的泪眼已经干了。她喝干了那杯苹果白兰地,然后站起身来。样子很疲倦。 “我们为什么老是这样呢,拉维克?为什么啊?一定有什么理由的。否则我们也不 必问了。” 他凄苦地微笑着。“这是个人类最古老的疑问,琼。为什么--这疑问,到目 前为止,一切的逻辑,一切的哲学,一切的科学,都在这疑问上面粉碎了--” 她走了。她走了。她已经走到门口了。什么东西,攫住了拉维克的心。她走了。 她走了。他挺立起来。忽然间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只要再这 么一夜,这一夜,再让她睡着的头枕在他胳膊上。明天还可以奋斗的,再让她的呼 吸嘘在他身边,在这种情况下,再体验一次温柔的幻觉,甜蜜的欺骗。不要走,不 要走,我们在痛苦中死去,也在痛苦中生活,不要走,不要走。此外我还有些什么 呢?光有一份勇气有什么用?我们漂荡到哪里去?只有你,才是真实的!最光明的 美梦!湮没中的草原!再这么一次,再这么一次,这永恒的火花!我这样吝惜着自 己,到底为了什么人啊?为了什么毫无希望的事啊?为了什么阴暗的飘忽不定的东 西啊?埋葬吧,堕落吧,我的生命只有十二天了,十二天和以后的虚无,十二天和 今天这一夜。光滑的肌肤,为什么你在今天晚上来?从繁星上撕裂下来而漂浮着, 给宿梦所障。为什么你冲破了今夜的堡垒和城寨?今夜没有人比我们更有生机。不 是已经冲动起来了吗?“琼。”他说。 她转过身来。她的脸上突然弥漫着一种热烈的屏息凝神的光彩。她脱掉内衣, 向他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