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那辆塔尔博特汽车,停在巴赛诺路上,夹在一辆雷诺汽车和一辆梅塞德斯一本 茨汽车中间。那辆梅塞德斯汽车是新的,挂着一块意大利牌照。拉维克把塔尔博特 开出来。他那么不耐烦,因此不够注意,塔尔博特后面的保险杆,擦到梅塞德斯左 边的遮泥板,留下一条抓伤的痕迹。他满不在乎,也没有停下来,就把汽车往豪斯 曼林荫路开走了。 汽车开得很快。手里有一辆汽车,可真不错。这对克服那像水泥似的填塞在胃 里的黝暗的失望,很有好处。 这会儿是清晨四点钟。他本来想再等候一下的,可是突然之间,他觉得整个事 情仿佛毫无意义。很可能哈克早就已经忘记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也说不定根本没有 回到巴黎来。这会儿,他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在那边料理呢。 莫罗佐夫站在沙赫拉扎德的门口。拉维克把汽车停在前面一个拐角上,自己走 了回来。莫罗佐夫直瞪瞪瞅着他。“你看到我打电话给你时留下的话吗?” “没有,什么事?” “五分钟之前我打过电话给你的。一群德国人坐在里边,其中有一个很像是- -” “在哪儿?” “乐队旁边,那张唯一围坐着四个男人的桌子。你从门口就可以望得见。” “好的。” “你到靠门那张桌子边去坐吧,我为你留好的。” “好,好,鲍里斯。” 拉维克在门口立定了。屋里很暗。聚光灯照着舞池的地板。一个女歌手站在舞 池里。穿着一套银色的服装。一束小小的圆锥形灯光,照得十分强烈,没有照到的 地方,什么东西都看不见。拉维克直瞪着乐队旁边的那张桌子,它还是看不清楚。 一道白色的闪光把它给隔开了。 他在门口的那张桌子边坐下,一个招待送来一大玻璃瓶伏特加酒。乐队仿佛在 拖延着时间。乐曲的甜蜜的雾霭在蠕蠕地爬行着,爬行着,活像一条蜗牛。《J’a ttend。i.J’attendralL》。 女歌手鞠了一躬。响起了一阵喝彩声,拉维克向前怄下身子。他等待聚光灯熄 灭。女歌手回到了乐队里。一个吉普赛人一边点头,一边拿起小提琴。饶线把一阵 被捂住的低沉乐音洒到了空气里。第二支歌:《LChspdkdsirdhlle》,拉维克闭上 了眼睛。几乎不耐烦再等了。 这支歌曲还没唱完,他早又挺直了身子。聚光灯终于熄灭了。一张张桌上的电 灯,都亮了起来。开初那一会儿工夫,除了模糊的轮廓,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 朝着聚光灯凝视得太久了,于是他闭上眼睛,随后再抬起头来。他一下子发现那张 桌子。 慢慢地他又往椅背上靠过去。这些人中间,一个都不是哈克。他就这样坐了很 久。突然地他觉得疲累得要死。眼睛后面的疲累。它像参差不齐的波浪,一阵又一 阵冲击着他。那音乐,那嗓音的起伏,那被压抑的吵闹声,在他经历了旅馆房间的 一段岑寂和一阵新的失望之后,像烟雾那样把他笼罩起来。仿佛一个睡梦的万花筒, 仿佛一种轻微的催眠,把他的脑细胞,连同那不完全的思绪和折磨人的监视,统统 包裹了起来。 从舞影婆娑暗淡的光雾中,有一忽儿工夫他看见了琼。她那坦率而充满渴望的 脸,向后仰起着,头靠近着一个男人的肩膀。他完全无动于衷。天下再没有比爱过 的人更容易陌生的了,他没精打采地思忖着。那联系着幻想和实际的谜似的纽带一 旦被扯断,也许两者之间仍然有闪电在跳跃,仿佛从幽灵似的星体上散射出来的萤 光,但这光芒是没有生命力的了。纵然能激发电流,然而再也不会燃烧--再也没 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互交流的了。他把脑袋仰靠在窗口长凳的椅背上。深渊上面那一 点儿亲呢。带着一切甜蜜名字的两性的阴暗,浮在沼泽上面的星形花,你去采它的 时候,就会被淹死。 他把身子挺直了。睡着之前,就应该走啦。他叫招待。“请你拿帐单来。” “没有什么帐啊,”侍者说。 “怎么会呢?” “你什么也没有喝嘛。” “哦,是的,对的。” 他给了那人一点小费,便走了出去。 “不是吗?”他走到外面,莫罗佐夫就问。 “不。”拉维克答道。 莫罗佐夫望着他。“我不干了。”拉维克说,“这真是印度人一出见鬼的把戏。 到如今,我已经等候了五天。哈克告诉我,他在巴黎总是只待两三天。要是这话当 真,那么他此刻肯定又已经离开了。如果他确曾来过的话。” “快去睡吧。”莫罗佐夫说。 “我睡不着。现在我要回到‘加勒亲王’大饭店,拿我的手提箱,把房间退掉。” “好,”莫罗佐夫说,“那么,明天中午我到那边去找你。” “哪边?” “‘加勒亲王’大饭店。” 拉维克瞅着他。“是的。当然罗,我真是在胡说,是不是啊?也许不是吧。” “等到明天晚上再说吧。” “好的,我会考虑的。晚安,鲍里斯。” “晚安,拉维克。” 拉维克把跑车开过奥西里斯,就停在拐角上。要回到国际旅馆他住的那个房间 去的念头,使他感到不安。也许在这儿还可以唤这么几个小时吧。今天是星期一。 照例是妓院生意清淡的日子。看门人已经不在外面了。里边大概早已没有了客人啦。 罗兰德倚在门口旁边,照看着这间宽敞的屋子。在这个差不多空空荡荡的地方, 留声机发着闹嚷嚷的音响,“今晚上没有多少生意吧?”拉维克问。 “是没有。只有那边一个叫人讨厌的家伙,好色得像一只猴子,却又不愿跟一 位姑娘到楼上去。你总不知道那种类型的人吧。想干可是又害怕。又是一个德国人。 也好,反正他已经付了钱;也不会耽搁得长久的。” 拉维克毫不在意地朝那张桌子望去。那个人坐着,背向着他。同座的还有两个 姑娘。当他往一个姑娘的身上靠过去,用双手搂住她的乳房的时候,拉维克看清了 他的脸。原来是哈克。 他听到罗兰德在说话,仿佛隔着一重烟雾。他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他只觉得 自己倒退了一步,这会儿已经站在门边,可以看清他那桌子的犄角,而不会被对方 发现。 “来点儿科涅克白兰地吗?”最后,罗兰德的声音从烟雾里传来了。 留声机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还是那种摇摇晃晃,横隔膜在抽搐。拉维克用指 甲掐着自己的手掌:千万别让哈克看见他在这儿。而且也别让罗兰德知道他跟哈克 认识。 “不啦,”他听到自己在说话,“我已经喝够了。你说是个德国人吗?你知道 他是谁?” “一点也不知道。”罗兰德耸了耸肩膀。“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一个模样儿。 我相信,这个人从来没有来过这儿。不过,你要不要喝点儿什么?” “不要,只是顺便来看看--” 他感到罗兰德的眼睛在腰他,便强制自己该镇静一点。“我只是来听听你什么 时候举行晚会。”他说,“星期四还是星期五?” “星期四,拉维克。你来参加吗?” “那还用说?我不过想要打听得确切一些。” “星期四下午六点钟。” “好。我准时来参加。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个。现在我要走了。晚安,罗兰德。” “晚安,拉维克。” 灯光辉煌的夜晚,突然咆哮起来。再也没有什么房屋了--一堆岩石,一片窗 户的林莽。突然又发生了战事,一支巡逻队沿着空空荡荡的街道,正在蹑手蹑足地 潜行。那辆可以作为掩蔽壕的汽车,发动机在嗡嗡地响着,埋伏在那里等候敌人的 来到。 等他一出来就把他打死吗?拉维克顺着马路望过去。几辆汽车。黄橙橙的灯光。 几只猎。在远处一盏路灯底下,站着一个警察模样的人。自己的汽车牌照,射击时 的枪声,刚才见过面的罗兰德,莫罗佐夫的嗓音:“千万不要冒险,千万不要,那 是不值得的。” 没有看门人。没有出租汽车!好的!星期一的这个时间,也不会有多少运货卡 车。当他这样思量着的时候,一辆雪铁龙出租汽车辘辘地开过面前,在门口停住了。 司机点了支纸烟,大声地打了个哈欠。拉维克觉得身上的皮肤在收缩。他等在那儿。 他考虑着是不是走下汽车,告诉那个司机,说是里边已经一个人没有了。这不 可能。随便找一个借口,给他几个钱,打发他走开吧。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 写了几行字,把它撕了,又重写了一张。莫罗佐夫不会在沙赫拉扎德等他的,签一 个假的名字吧-- 那辆出租汽车发动引擎,开走了。从后面望它,看不见汽车的里边。他不知道 在他写字的时候,哈克会不会坐进了汽车。于是他飞快地用第一挡开动汽车。塔尔 博特拐了个弯,跟在出租汽车后面急驰起来了。 从背后的车窗玻璃里,他看不见有什么人。可是哈克也许坐在汽车的一边。他 慢慢地超过出租汽车、在黑暗中那汽车的后座也看不见有什么。他让汽车落后点, 随后又抢上前去,尽可能紧靠到那辆汽车的旁边。司机转过头来,向他吆喝。“嗨, 你想把我挟住不成!” “在你的汽车里,有我的一个朋友嘛。” “你这个喝醉酒的傻瓜!”司机直嚷着。“你没看见车子里是空着的吗?” 这会儿,拉维克发现汽车里计程表不走了,他马上来了个急转弯,掉头回去。 哈克站在人行道上。他挥着手。“喂,出租汽车!” 拉维克把汽车开到他近旁,刹停了。“是出租汽车吗?”哈克问道。 “不是,”拉维克从车窗口探出头来。“喂,”他说。 哈克望着他,眼睛眯缝了起来。“什么?” “我想我们是认识的,”拉维克用德语说道。 哈克向前俯下身去。一阵疑云从他脸上消失了。“我的天哪--冯--冯-- 先生--” “霍恩。 “对!对!冯·霍恩先生!当然罗!多么巧啊!朋友,这一阵您都在什么地方 啊?” “就在这儿巴黎。来,请进来。我没想到您已经回来了。” “我给您打了好几次电话。您是不是已经搬了一家旅馆?” “不。还是那家‘加勒亲王’旅馆。”拉维克把车门开了。“请进来,我送您 去。这个时间,您可不容易叫到出租汽车了。” 哈克让一只脚跨上了汽车的踏板。拉维克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看见那张红 光满面的冒汗的脸。“‘加勒亲王’旅馆,”哈克说。“真见鬼源来是那个地方!’ 加勒亲王’大饭店!我一直把电话打到‘乔治五世’去了。”他大声地笑着。“那 儿的人都说不认识您。现在我知道啦!‘加勒亲王’大饭店,当然罗!我把地址搞 错了,我没有把那个旧的笔记本带来。总以为我是记得的。” 拉维克注意着门口。人们从里面走出来,总还需要些时间吧。那些姑娘先得换 一下衣服。但是,他也必须让哈克快一点上车。“您想进去玩玩吗?”哈克打趣着 问。 “我本来是想进去的。不过时间已经太晚了。” 哈克从鼻子里大声地呼吸着。“您说得对,朋友。我是最后一个了。她们快要 打烊啦。” “那没有关系。不过,这里也没劲。我们还是上别的什么地方去!请吧。” “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打烊的吗?” “当然有罗。真正好的地方,现在还刚只开始呢。这儿只是供旅游者玩的。” “真是这样吗?依我看--这儿也确实很不错了。” “一点也不好。还有许多更好的地方呢。这儿不过是个妓院罢了。” 拉维克轻轻地踏了几下油门。马达吼了一阵,便低沉下去。他估计得很对,哈 克果然小心翼翼地爬上他旁边的座位。“好得很,又碰到了您。”他说。“实在好 得很。” 拉维克从他面前伸过手去,关上了车门。“我也感到很高兴。” “这儿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一大堆光身子的姑娘,你想一想警察局居然会准 许!她们大多数可能都是有病的,是吗?” “很可能,在这些地方,很难有什么保证。” 拉维克开动了车子。“有什么地方可以绝对保险的吗?”哈克把一支雪茄烟咬 在嘴里。“我可不想得了淋病回家去。可是另一方面,人也只活一辈子哪。” “是的。”拉维克说着,递给他一个打火机。 “我们上哪儿去?” “先去一家幽会场所,怎么样?”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所?” “上流社会妇女去找外遇的地方。” “什么,真正是上流社会的妇女吗?” “是的。有的妇女,因为丈夫太老了。有的妇女,因为讨厌自己的丈夫。有的 妇女,因为丈夫赚来的钱,不够一家人的生活。” “可是这件事情,她们--她们也不能够简单地--是怎么样处理的呢?” “这些妇女到那边去这么一两个小时,仿佛喝鸡尾酒或睡前喝酒似的。她们中 有些人还可以打电话去叫来。那自然不像是蒙玛特尔那样的妓院。我就认识一家很 好的幽会场所,在森林中段。女主人的风度,简直像一位公爵夫人。样样东西都十 分讲究,精致而优雅。” 拉维克说得很缓慢,很镇定,呼吸得很慢很慢。他听到自己讲话的语调,像是 一个旅游者的向导。可是他还强制自己继续说下去,为了让自己更加平静一点。他 手臂上的血管在颤动。他把方向盘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以便控制那种颤动。“当你 看见那些个房间,您一定会感到惊讶的。”他说。“家具是真品,地毯和壁毯是老 货,酒是精选的,服务是周到的,至于女人嘛,那可绝对保险。” 哈克喷吐着雪茄的烟雾。他向拉维克转过身去。“您听着,这些听上去都很了 不起,我亲爱的冯·霍恩先生。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那价钱肯定是不会便宜的吧?” “我可以保证,那价钱也不贵。” 哈克咯咯地笑着,还有点困惑。“那要看您怎么个标准了!我们德国人,外币 是带得很有限的。” 拉维克摇了摇头。“我跟那女主人很熟。她还欠着我的钱。她一定会把我们当 作特殊客人来接待的。您去的时候,就说是我的一个朋友,说不定她还不会收你的 钱。如果要一点儿,也不过是几文小费--比你在奥西里斯喝一瓶酒还要少呢。” “真的吗?” “您瞧着吧。” 哈克挪动了一下身子,在座上坐坐舒服。“我的天,那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朝拉维克开怀地微笑着。“您看起来非常了解情况!对那个女人,您一定下 过很多功夫吧。” 拉维克瞧着他。他也直勾勾地瞅着拉维克的眼睛。“这些地方,有时候官厅也 会去找麻烦。企图敲诈勒索。您总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怎么办呢!”哈克沉思了一会儿。“你在这儿有点权势吗?” “说不上。却有几个朋友倒是很有影响的。” “那就好了!我们需要借重您一下。对此,能不能找个时间谈一谈?” “当然可以。您在巴黎还准备呆多久?” 哈克笑了起来。“我好像总是在快要离开的时候碰到您。今天早晨七点半,我 就要走了。”他看了看汽车里的钟。“再有两个半小时。我还想告诉您。那时候, 我必须赶到北火车站。时间来得及吗?” “那容易,上车之前,您还要到旅馆去吗?” “不。我的手提箱已经送到车站去了。下午我就退掉了房间。那样可以少付一 天的房钱。我们的外汇--”他又笑了起来。 忽然拉维克发觉自己也在笑着。他把双手紧紧地压着方向盘。不可能,他思忖 着,那不可能!一定还会有什么事情插进来的。这样好的机会是不可能有的。 清新的空气,使哈克感到了酒意。他的嗓音变得又缓慢又沉重。他在座位的犄 角里,坐了坐舒服,开始打瞌睡。他的下颚耷拉着,眼睛闭拢了。汽车驶进了万籁 无声的黑沉沉的森林。 汽车的前灯,仿佛两个不声不响的妖怪,在汽车前面飞翔,把两旁幽灵似的树 木从黑暗中撵出去。槐树的味儿,从开着的车窗里冲进来。轮胎在柏油马路上滚动 的声音。轻微而持续,好像永无休止似的。马达那熟悉的哼唱,在潮湿的夜空中显 得深沉而柔和。左边闪过一个小小池塘的亮光,柳树的身影比它们后面的那些山毛 树来得明亮。草地上覆盖着露水,发出珠母似的惨白的闪光。马德里路,圣詹姆斯 门路,纳伊路。一幢沉睡着的房子。河水的味儿。塞纳河。 拉维克在塞纳河边的林荫路上行驶。两条驳船相隔一段距离,黑沉沉的,浮在 月色斑斓的水面上。离得较远的那条船上有一条狗在吠叫。那叫声从水面上传来。 前面一条驳船上,前舱里还点着一盏灯。拉维克没有把汽车停下来。他用均匀的速 度行驶在塞纳河边,免得惊醒哈克。他原来想在这里停车的,可是不行。那两艘驳 船离河岸太近了。于是他转进费美路,离开了河岸,回到朗香小巷。他在翠菊林荫 道前面继续行驶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驾驶着,随后转入那些狭窄的马路。 当他朝下瞧着哈克的时候,看见他两只眼睛已经睁开。哈克也在朝他看。他没 有挪动位置,只是把头抬起,望着拉维克。在仪表的暗淡光线中,他的一双眼睛, 像是两个蓝幽幽的玻璃球。仿佛一次电击。“醒来了吗?”拉维克问。 哈克没有回答。他望着拉维克。他没有动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们到了哪儿啦?”他后来这样问。 “在布洛涅树林里,快近斯凯特饭店了。” “我们的车走了多久啦?” “十分钟。” “好像不止吧。” “恐怕不会。” “我在瞌睡以前看过表的。我们已经走了半个多小时了。” “真的吗?”拉维克说。“我没想到已经走了这么多时间。好在快要到啦。” 哈克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拉维克。“到哪儿?” “到那个幽会场所。” 哈克移动了一下。“您开回去,”他说。 “现在吗?” “是的。” 他已经醉意全消。他已经清楚,已经醒来了。他的脸色已经改变。那种诙谐的 温顺已经消失了。拉维克第一次又看见了这张他所熟悉的脸,这张永远印刻在秘密 警察牢房那恐怖记忆中的脸。于是突然地,从他遇到哈克以后所出现的那份不安的 感觉,那种立刻要去杀死一个跟他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感觉,消失了。原来以为 坐在他汽车里的是一个灌了些红酒的和气的人,从他脸上怎么也找不出一点理由- -不管自己怎么想,却作为头等大事埋藏在心里的理由。可是现在,突然地他又看 到了那双眼睛,那双在他痛苦的垂死时刻从昏厥中醒来时候看到过的眼睛。就是同 样的那双冷酷的眼睛,同样那种冷酷的、低沉的、刺耳的嗓音。 拉维克的心里,仿佛有样什么东西忽然间翻了一个身。好比是一股电流,改变 了电极。还是一样的紧张;可是那踌躇,那烦躁,那动摇,却汇成一道单一的水流, 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除此以外便什么也没有了。逝去的岁月,已经化成了灰烬,那 个灰色墙壁的房间又出现了,还有那没有灯罩的、惨白的灯光,鲜血的腥味,皮鞭, 汗水,痛苦和恐惧-- “为什么?”拉维克问。 “我一定要回去了。有人在旅馆里等我。” “可是您刚才说过,您的东西都早已经送到车站去了。” “是已经送去了。不过在我离开之前,还有一点事情要料理。我怎么全都忘记 了。请您开回去吧。” “好的。” 上星期,拉维克在这森林里已经开过十多次汽车;在白天也在黑夜。他知道, 眼下在哪儿。还有几分钟的路呢。他向左拐进了一条狭窄的林荫道。 “我们是在往回开吗?” “是的。” 白天也照不到阳光的密树下面,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黑暗更浓重了。汽车的前 灯射出更明亮的光芒。拉维克从镜子里看见哈克的左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门上 挪开了。装在右边的方向盘,他想,天保佑这辆塔尔博特有着装在右边的方向盘! 他转了个弯,用左手抓着方向盘,装作由于转弯而摇晃着身子,随后在一条笔直的 路上开足油门,汽车便飞快地向前驶去,几秒钟之后,他就用足全力把车刹住。 塔尔博特猛然跳了起来。刹车吱吱地响了一下。拉维克一只脚踩着油门,另一 只脚抵住地板,以便保持平衡。哈克的双脚没有抵住什么东西,而且也没料到这一 下猛烈的跳动,因此齐腰部向前冲了过去。他又来不及从口袋里伸出手来,以致他 的前额撞在挡风玻璃和仪表指示板的边上。就在这一刹那间,拉维克从右边衣袋里 摸出一把沉甸甸的活动扳手,对准哈克脑袋底下颈根上接了一记。 哈克再也爬不起来。他向横里滑落下去。全靠他右边的肩膀搁住,才让他的身 体架在仪表指示板上。 拉维克马上继续驾车前进。他穿过林荫道,把汽车的前灯遮住了。他继续前进 着,等着弄明白究竟有没有人听到那刹车的响声。他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哈克拖下 汽车,隐藏到灌木丛林里去,免得有人撞见。最后他在一条岔路旁边停了车,熄灭 了车灯,关好了马达,跳出车厢。掀起引擎盖,推开哈克一边的车门,兀自谛听着, 万一有什么人来,他可以从这里老远就看见和听到。还有足够的时间把哈克在一棵 灌木后面拖过去,做得像是马达发生了故障的样子。 这沉寂像是一种喧闹。它来得那样的突兀,那样的不可思议。拉维克把双手紧 紧握成拳头,直到他感到疼痛为止。他知道,他的耳朵里在鸣响,那是他血液的作 用。于是他深长地缓慢地呼吸着。 这鸣响变成了咆哮。透过这咆哮,他又听到一种尖锐的声音,越来越响。拉维 克凝神地谛听着。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是金属发出来的响声--于是他突然明白, 这是蟋蟀的鸣叫,而咆哮已经消失了。在他前面的一狭条草地上,在这拂晓的时刻, 只有蟋蟀在吟唱。 那片草地沉浸在拂晓的微光中。拉维克把引擎盖盖了起来。正是时候了。他不 能不在天光大亮之前,把一切都收拾好。他望了望四周。这个地方可不行。森林里 就没有一个地方是行的。塞纳河边,又太亮了。他没有估计到事情会干得这么晚的。 他驾着汽车兜来兜去巡视,他仿佛听到一种碰擦和搔爬的声音,随后又有一声呻吟。 原来是哈克的一只手,从开着的车门里滑出来,落到踏脚板上。拉维克这才意识到 自己的一只手里还抓着一柄活动扳手。于是他一把揪住哈克的衣领,把他拉起来, 让脑袋完全露在外面,随后在他颈根上揍了两拳。呻吟声便没有了。 什么东西僻啪一响。拉维克站定了。他看到一支手枪,从座位掉到了踏脚板上。 在他急刹车之前,哈克肯定是握着这支手枪的。拉维克把它扔回了车厢里。 他又谛听着。那些蟋蟀。那片草地。那越来越亮又仿佛在往后退却的天空。过 一会儿,太阳就要出来了。拉维克开了车门,想把哈克拖出车厢,将前面的座位折 倒下来,要把哈克推到前面座位与后面座位中间的地板上。可是做不到。那个地位 太窄了。他在汽车周围走了一转,打开汽车尾部的行李箱。他很快把里边出空了。 然后他再一次把哈克拖出车厢,拉到汽车后面。哈克还没有死,拉起来很沉。汗水 从拉维克的脸上流下来。结果居然把那家伙塞进了行李箱。他把哈克的两个膝盖折 叠起来,活像一个胎儿,这才硬塞进去的。 他从地上捡起几件工具,一把铁铲,一副千斤顶,放在车厢的前面。近处的一 棵树上,有一只鸟儿开始在呜唱。他吃了一惊。这声音,仿佛比他从前听到过的任 何声音都响。他望了望草地,天色比刚才更亮了。 他不想冒风险。他走到汽车背后,将行李箱盖子掀开了一半。他把左脚搁在后 面的保险杆上,用膝盖撑住那半开着的盖子,掀开的高度正够他探进双手去摸索。 万一有什么人走近过来,也只见他好像在正正当当地于活,而他便可以马上把盖子 盖上。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赶呢。他必须先把哈克弄死。 哈克的头搁在右边的犄角里。那是拉维克看得见的。脖子软绵绵的,脉搏还在 跳动。他用双手使劲地叉住哈克的咽喉,紧紧地扼着。 仿佛过了漫无穷尽的一段时间那脑袋微微地动了一下。只是很微很微的。那身 体试着想伸展一下。却似乎给衣服捆住了。他的嘴张开着。那鸟儿又尖声嗽呜了一 阵。他的舌头拖了出来,很厚,还罩着一层黄苔。突然,哈克的一只眼睛睁开了。 它突出着,好像要瞩视光明,要端详景物。要挣脱自己,向拉维克扑去--然而那 身体垮掉了。 拉维克扼紧了一会儿。完了。 盖子啪哒一下,盖上了。拉维克走了几步。他感觉到膝盖在打颤。他用劲地扶 住一棵树,呕吐起来,竟觉得自己的胃都要一起呕吐出来似的。他想使自己停止呕 吐,却办不到。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见一个人正在穿过草地向他走来。那个人朝他这儿 瞧着。拉维克吐了一口唾沫,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他点了一支,吸了一口。烟 味在他喉咙里有刺痛和灼伤的感觉。那个人穿过林荫道。他望了望拉维克呕吐过的 地方,随后又望了望汽车,望了望拉维克。他一声也不吭,从他的脸上,拉维克也 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他迈着缓慢的脚步,在岔路后面消失了。 拉维克又等了几秒钟。然后他把汽车的行李箱锁好,启动了发动机。在森林里, 已经没有事情可干了。天色太亮啦。他必须开到圣日耳曼去。他熟悉那边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