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一小时以后,他在一家小旅馆前面停了车。他肚子很饿,头也有点昏昏沉沉的。 他把汽车停放在一座房子前面,那里放着两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他要了一杯咖啡, 几块松糕,便走过去洗手。盥洗室有一股臭味儿。他要了一个玻璃杯,漱了漱口, 随后他洗了洗手,又走回来了。 早餐已经放在桌子上。这咖啡发出跟天下所有的咖啡同样的味儿,燕子沿着屋 顶在翻飞,太阳把第一批金黄色的壁毯挂到了房子的墙上。人们都去上班了,一个 女清洁工撩起了裙子在小酒店的细珠帘慢后面擦洗着地板。这样一个恬静到了极点 的夏天的早晨,拉维克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了。 他喝着咖啡,却打不定要吃东西的主意。他不想用这手去触碰任何吃的东西。 他瞧着它们。胡闹,他想。真见鬼,我又不要把自己弄得心理失常嘛。我必须吃点 儿东西。他又喝了一杯咖啡。他从纸烟包里抽出一支纸烟,好不容易留神着不让他 用手触碰过的一端放进嘴里。不能老是这样下去,他想。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吃 什么东西。首先必须把这件事彻底解决好,他想,于是站起身来,付了帐。 一群母牛。蝴蝶。太阳照在田野上。太阳照在挡风玻璃上。太阳照在汽车上, 太阳照在藏着哈克的行李箱的金属盖子上--这哈克,已经被杀死了,只是他既没 有听到被杀死的原因,也不知道是谁把他杀死的。应该是另一种情况-- “你认识我吗,哈克?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看见面前一张红彤彤的脸。“不,为什么?你是谁?我们从前有没有见过面?” “见过的。” “什么时候?我们从前很熟吗?也许是在军官学校?我记不得了。” “你记不得了,哈克?不是在军官学校。那是在以后。” “以后?可是,你一向都住在国外嘛。我可从来没有离开过德国。只是最近两 年,我才到这儿巴黎来的。也许我们一块儿喝过酒--” “不,我们没有一块儿喝过。也不是在这儿。那是在德国,哈克!” 一重栅栏。铁轨。一座花园,小小的,长满了玫瑰、夹竹桃和向日葵。等待着。 孤零零一列黑色的火车,在漫无穷尽的清晨,吐着黑烟开过去。从挡风玻璃里反映 出来的一双眼睛,原来是生气勃勃的,现在却藏在行李箱里,变成水母似的,承受 着从缝里筛落下来的灰尘。 “在德国吗?哦,我明白了!在一次党代表会议上。在纽伦堡。我想我是记得 的。是不是在纽伦堡别墅里?” “不,哈克。”拉维克对着挡风玻璃,慢条斯理地说,他觉得过去的岁月,像 是黑色的浪潮,又汹涌着回来了。“不是纽伦堡。是在柏林。” “柏林?”那张给玻璃反光映照得颤颤巍巍影影绰绰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和善 的急躁的痕迹。“好啦,说出来吧,我的朋友,让我听听这个故事吧!别再那么旁 敲侧击,折磨我了!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从地上升起来的浪潮,现在已经涨到他的手臂那儿了。“折磨,哈克!就是这 么回事哪。哈克!” 一种捉摸不定的,小心谨慎的笑声。“别开玩笑了,我的朋友。” “折磨,哈克!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那笑声,更加捉摸不定,更加小心谨慎,仿佛是一种威胁了。“我怎么会知道? 我见过成千的人。我记不住其中的每一个。如果您说的是关于秘密警察--” “是的,哈克。正是秘密警察。” 耸了耸肩膀。他提防着。“要是你真是在那儿受过审问的话--” “是的,哈克。你还记得吗?” 又耸了耸肩膀。“我怎么会记得呢?我们审问过成千的人--” “审问过!把人打得昏死过去,肾脏给打伤了,骨头给打折了,仿佛皮囊似的 给扔进了地窖,随后又被拉了上来,脸庞给撕破了,睾丸--给捣碎了--那样的 做法,你就管它叫做‘审问’!那些再也无法叫喊的人们发出来的热切骇人的呻吟 --那就是‘审问’!两次昏迷之间的哀求,脚踢肚腹,橡皮短棍,鞭子抽打-- 是的,所有这一切,你居然天真地管它叫作‘审问’!” 拉维克望着挡风玻璃上那张看不见的脸,从那挡风玻璃里,由庄稼、罂粟和野 蔷薇组成的乡村风景,悄没声儿地滑翔过去了--他盯着他瞧,嘴唇翕动着,他把 这一切一直想说,却没有说,而又非说不可的话统统说了出来。 “手别移动!要不,就把你打死!你还记得那身量矮小的马克斯·罗森贝格吗? 他跟我关在同一间地牢里,躺在我旁边,身子完全给摧垮了。想把脑袋撞在水泥地 上,免得再受审问--为什么要受审问?因为他是一个民主主义者!还有维尔曼, 他小便都是血,牙齿全被打掉了,只剩下一只眼睛,经你们审问了两小时之后-- 审问,为什么要审问他?因为他是一个天主教徒,他不相信你们的元首是一个新的 救世主。还有里在费尔德,他的脑袋和脊背,看去像是一堆鲜肉。他竟恳求我们把 他血管咬开,因为他的牙齿都没了,也没有能力自己咬开,经过你们审问之后-- 审问,为什么审问?因为他反对战争,他不相信炸弹和喷火器是人类文化的最完美 的表现。审问!成千的人已经被你们审问过了,是的--手别移动,你这个畜生! 现在,我终于把你弄到手了,我们正在把车开到一所墙壁厚实的房子里去,只有我 们两个人,由我来审问你了--慢慢地,慢慢地,审问几天,用你对待罗森贝格的 办法,用你对待维尔曼的办法,用你对待里森费尔德的办法,正像你在我们面前施 展过的那样!然后,经过这一切之后--” 忽然间,拉维克感觉到汽车开得快了。他松掉了油门踏板。几所房屋。一个村 庄。几只狗。一群鸡。几匹马在牧场上奔跑,伸长了脖子,昂起脑袋,异教徒似的。 仿佛半人半马的怪物那样的、充满活力的生命。一个笑眯眯提着一个洗衣篮的女人。 五光十色的洗好的衣服,摇摇晃晃地悬在绳子上,如同一面面保证安全幸福的旗帜。 几个儿童在门口戏耍。所有这一切,他看去好像隔着一重玻璃,仿佛很近,又好像 是无比的遥远,充满着美丽、和平和纯洁,强烈得叫人痛苦,而又跟他隔离着。出 了今夜的事情,现在是永远也不可能再得到的了。他一点也不觉得遗憾--事情就 是这样,如此而已。 汽车开得很慢。只有飞快地穿过村庄,才有停车的机会。看了看钟。他开了差 不多有两个小时了。怎么可能呢?他竟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除了自己刚才对着它 说话的那张脸以外,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圣日耳曼。公园。衬托着蓝天的黑糊糊的棚架,随后是树木。树木。树木成荫 的林荫道。长满树木的公园,寻找着,期望着,于是突然出现了森林。 汽车开得更轻了。森林矗立在前面,从左右两边闪出一股青翠的和金黄色的浪 涛,淹没了地平线,拥抱了所有的东西--甚至那个往它们中间婉蜒曲折地迅速爬 行着的闪光的甲虫。 土地很松软,长满了滋生在树木丛下面的矮树丛。 这儿离开马路已经很远了。拉维克把汽车停在相隔几百米的地方,还在他视线 范围之内。于是他拿出一柄铁锹,动手挖掘泥土。这很容易,万一有什么人走过来, 看见了汽车,他也可以藏好铁锹,像一个普通散步者那样踱回去的。 他挖掘着泥土,那深度只要能用来掩埋一具尸体就行。随后他把汽车开过去。 尸体很沉。但他还是把汽车只开到土地坚实的地方,免得留下车轮的痕迹。 尸体还是松松软软的。他把它拖到坑穴那儿,开始剥下他身上的衣服,叠成一 堆。这工作,做起来比他想象的要容易。他让这具全身赤裸的尸体留在那儿,捡起 衣服,放进行李箱,拿了一柄铁锤。他不能不考虑到,万一那具尸体偶然被人发现 的时候,怎么也不能让人找到足以证明它身份的任何凭据。 有一会儿工夫,他觉得自己很难再回到那具尸体那儿去。他感到一种几乎不可 抗拒的冲动,想把尸体抛在那儿,自己跳进汽车,马上开走。他立定了一会,望了 望四周。几米以外,有两只松鼠在一棵山毛树的树干上互相追逐。它们的红毛,在 太阳下闪光。于是他继续往前走。 浮肿的。有点发青的。他把一块浸透了油的破绒布盖在哈克的脸上,准备用铁 锤打烂它。只敲了第一下,他就停下手来。那声音好像很大。可接着,他又马上敲 打起来。隔了一会,他才把那块破绒布掀开。哈克的脸已经成为一块乌血斑斑无法 辨认的肉饼了。如同里森费尔德的脑袋,他想。他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咬得很紧。也 不像里森费尔德的脑袋,他想。里森费尔德的脑袋还要惨酷得多,那时候他还活着 咧。 左手指上一只戒指。他把它持下了,随后将尸体塞进了坑穴。这坑穴似乎短了 一些。他把两个膝盖弯到了肚子上,于是将泥土堆将上去。没费多少时间他已经把 坑穴踩平了,再把预先用铁锹铲起来的一大片鲜苔铺在上面。倒是天衣无缝的。要 不是俯下身去谁也看不出拼接的痕迹来。他又把矮树丛也扶直了。 那铁锤。那铁铲。那块破绒布。他把这些东西,连同衣服一起塞进行李箱。于 是再一次慢慢地走回去,找找有没有足以泄露机密的痕迹。可他几乎什么也没找出 来。雨水和小草几天的滋长,会把残留的些微痕迹一起给抹去的。 奇怪:死人的一双鞋。一双袜子。一套内衣。一套外衣,有点残缺。那袜子, 那衬衣,那汗衫短裤--幽灵似的,枯萎了的,仿佛跟那个人一起死去了。连触碰 它们,看一看它们的标签和牌号也叫人十分厌恶的。 拉维克干得很快。他把牌号标签一下都拆掉了。随后将这些东西卷成一束,往 地里埋了。这地方跟那掩埋尸体的所在,还有好几公里的距离--相距这么远,人 家不可能同时发现尸体和衣物。 他继续驾车前进,一直开到一条小河旁边。他把拆下来的牌号商标,用纸包了 起来。随后他将哈克的笔记本撕个粉碎,再搜索哈克的皮夹。皮夹里面有两张一千 法郎的纸币,一张往柏林去的火车票,十个马克,几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还有一张 哈克的护照。拉维克把两千法郎藏进了自己的口袋。从哈克的衣袋里用u才他还搜到 过五法郎的钞票。 他对着那张火车票,瞧了好一会儿。往柏林,看上去很奇特:往柏林。他把火 车票撕了,将它放在别的东西一起。对那张护照,他又仔细瞅了好半天。护照的有 效期,还有三年。这就很有诱惑力,他不妨把它留给自己使用。那很符合他目前的 生活方式。要不是考虑到危险,他是不会犹豫的。 结果他还是把这张护照撕了。他还撕了那张十马克的钞票。他把哈克的钥匙、 手枪以及几只手提箱的收据藏了起来。他需要考虑一下,是不是该把那几只手提箱 领出来,从而消灭在巴黎的一切痕迹。哈克住旅馆的帐单,他早已找到,而且把它 撕了。 他烧毁了所有的东西。所费的时间,比他预先估计的要长,幸而带着几张报纸, 才把一片片布都烧了。烧下来的灰,他把它抛在小河里。然后他检查汽车上有没有 血迹。一点也没有找到。他把铁锤和活动扳手仔细洗干净,将这些工具放回了行李 箱。他尽可能将双手仔细擦洗干净,掏出一支纸烟,抽着,坐了一会儿。 太阳从高大的山毛树丛里斜斜地照下来。拉维克坐在那里,抽着烟。脑子里空 空如也,什么事也不想。 汽车又拐进通往城堡去的那条马路的时候,他想起了茜比尔。在晴朗的夏天, 那城堡兀立在十八世纪的永恒的天空底下。他突然想起茜贝尔,从那些日子以来, 像这样不想抗拒回忆,不想推开它,不想抑制它,这还是第一次。在追怀往事的时 候,他从来不敢想到哈克传她进去的那一天。从来不敢想到她脸上那种惊惶恐惧得 发疯的表情。其他的一切,都被这个印象抹掉了。而且他也从来不敢想到她自杀的 消息。他一度并不相信;那是可能的--但是谁知道她死以前又发生过什么事情呢? 他一想起她,就怎么也禁不住头脑会出现一阵痉挛,双手会变成一副利爪,仿佛铁 夹似的箍住他的胸脯,使他好几天都逃不脱那无济于事的一心想复仇的红雾。 他此刻又想起了她。而那铁箍、那阵痉挛、那圈红雾都突然不再出现了。什么 东西已经松开,一重防栅已经撤去,那个惊惶恐惧的呆板的形象开始在移动,再也 不像过去那些年来那样的凝冻不化了。她那扭歪的嘴开始在闭拢,眼睛消失了那种 呆板的表情,血色温柔地回到了她那铅粉似的苍白的脸上。再也不是一张永恒的恐 怖的面具--而仍然是那个他所熟识的茜贝尔。他曾经跟她一块儿生活过,抚摸过 她温柔的胸脯,有两年工夫,她曾经像一个六月的黄昏那样,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一个个白天升腾起来--还有一个个夜晚--仿佛遥远的、已被遗忘了的烟火, 突然展现在天边。储存往事的那扇闩着、锁着、染着血水的门,突然轻易地悄没声 儿地敞开,后面又一次出现一座花园,而不再是秘密警察总部的地窖。 拉维克驾着汽车又走了一个多小时。他没有返回巴黎。他在圣日耳曼后面架在 塞纳河上的桥头停靠了,将哈克的一串钥匙和一支手枪扔进了河里。然后他打开车 顶,继续前进。 他穿行在法国的一个清晨。黑夜几乎已经被遗忘,仿佛落在他后面总有几十年 之久了。几小时以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变得很模糊--可是被压抑了多年的事情, 却谜也似的升腾起来,向他靠近,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裂口把他分隔开了似的。 拉维克不知道他自己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原来以为自己会感觉到空虚、疲 乏、淡漠而激动的,以为自己会有一种憎恶的感觉,一种无声的辩解,一种想喝酒、 想喝醉的欲望,想忘掉--然而这些都不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这样的自在和轻 松,好像打开了关闭着往事的一把锁。他望了望四周,风景在飞闪过去,白杨树的 行列高昂着它们那火炬似的葱翠的欢颜。种着罂粟和矢车菊的田野伸展在前面,从 小村子的面包房里腾出来一股新烤面包的香味,从一间小学教室飘出来一片由一把 小提琴伴奏着的儿童的歌声。 刚才他打这儿经过的时候,曾经想过些什么呢?刚才,几个小时以前,无数年 代以前,那道玻璃墙到哪儿去了,那种不可能的感觉又到哪儿去了?如同迷雾一般 蒸发在正升起的太阳里了。他又看见一些孩子,在门口的台阶上玩耍,他看见在太 阳地里打盹的猫和狗,他看见五光十色的洗好的衣服在风里飘动,草地上的马,还 有那个女人仍然在草地上站着,手里拿着夹衣服的夹子,把一长排一长排衬衣都晾 起来了。他看着这一片风景,觉得自己正是属于它的,而现在这种感觉,比他在许 多年以前更加强烈了。他心里有种什么东西在融化,随后又升腾起来,软和和的, 湿滋滋的,一片燃烧过的田地开始返青了,他心里头的那种东西也逐渐恢复了极大 的平衡。 他十分平静地坐在汽车里;一点也不敢移动,生怕把这种意境吓跑了。它在他 周围滋长着,滋长着,上上下下地把他包围起来,平静地坐在那儿,还不肯相信, 然而他分明是感觉到的,而且也知道它确实在那儿。他原指望哈克的影子会坐在他 旁边,瞅着他--而现在,坐在他旁边的却是他自己的生命,这生命已经回来,正 在瞅他。那一双多少年在无言的、无情的恳求和控诉中一直睁大着的眼睛,已经闭 上,那一张嘴巴已经得到安宁,那两只惊惶恐惧地伸出来的胳臂终于垂落下去。哈 克的死,使茜贝尔的死去了的容颜跃然再现。它仿佛复活了一会儿,随后又开始模 糊了。它最后会得到宁静而沉落的;现在它是不会再出现的了,白杨和菩提树已经 温柔地把它埋葬了,于是剩下来的,就只有夏天,蜜蜂的嗡嗡声,以及一种明显的、 强烈的、过于警觉后的疲乏,好像他已经几夜没有睡,而现在想长睡一觉,或者根 本不想再睡了。 他把塔尔博特停在蓬塞莱路上。马达一停,他就跳下汽车,这会儿觉得疲乏得 不知怎么似的。那已经不是在驾驶途中感觉到的那种松弛后的困倦,而是一种只想 睡觉的空洞的空虚。他向国际旅馆走去,走这段路对他来说十分费力。太阳如同横 梁似的,搁在他的后脖子上。他突然记起,“加勒亲王”大饭店里的那套房间必须 退掉。这件事他却早已给忘了。他是那样的疲乏,所以有一会儿工夫,他曾想挨到 以后再去的。可是考虑之下,他还是强迫自己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赶到“加勒亲王” 大饭店,他付清了帐款,差一点忘记取回他的手提箱z 他在阴冷的大厅里等着。在他右边,几个客人坐在酒吧里喝马丁尼酒。搬运夫 把手提箱送来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睡着了。他给了那个人一点小费,另外又叫了 一辆出租汽车。“到东火车站,”他说。嗓音特响,为了让看门人和搬运夫都可以 清楚地听见。 他吩咐出租汽车在博埃蒂路的拐角上停了一下。“我记错了一个小时,”他跟 司机说。“时间太早了。就在那家小酒店门前停下吧。” 他付了钱,拿了手提箱,向小酒店走去。看着那辆出租汽车消失不见了,他才 走回来,另外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开到国际旅馆。 除了一个正在瞌睡的男帮工,楼底下一个人也没有。这时候是正午十二点。老 板一定在吃饭了。拉维克拿着手提箱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把衣服脱了,旋开了淋浴 的水龙头。他冲洗得很长久,很仔细。然后他用酒精来擦着。这才使他的精神恢复 过来。他把手提箱和里边的东西安置好,换上一套干净的内衣裤和另一套外衣,走 到楼下莫罗佐夫的房间里去。 “我正要上楼来看你了,”莫罗佐夫说。“今天我休息。我们不妨到“加勒亲 王”大饭店去吃点什么了--”他没有说下去,却更仔细地端详着拉维克。 “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拉维克说。 莫罗佐夫瞅着他。“已经解决了,”拉维克说。“今天早晨。不必多问。我要 睡觉去啦。” “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不需要什么。一切都解决了。总算幸运。” “汽车在哪儿?” “在蓬塞莱路。一切都很顺当。” “没有什么未了的事情了吗?” “没有。我忽然觉得头痛得厉害。我要睡觉去了,等会儿我再下楼。” “好。你真认为没有什么未了的事情了?” “没有,”拉维克说。“什么也没有,鲍里斯,事情很容易呢。” “你没有忘记什么东西吧?” “我想我没有。没有。现在我可不能把整个经过再回想一遍了。首先,我必须 睡觉。以后再谈。等会儿你还在这儿吗?” “当然罗。”莫罗佐夫说。 “那就好。等会儿再下来。” 拉维克回到了自己的房里。他突然头痛得厉害。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流亡者 维森霍夫的百合花,在下面窗槛花箱里闪烁。对面是灰色的墙壁,窗台上没放什么 东西。一切结束了,这样做是对的,也是好的,而且是非这样做不可的,可是他已 经结束了,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没有什么事情留下来。再也没有什么事情需 要他做的了。明天这个词儿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在他窗子外面,今天这个日子正在 倾斜地沉落下去,归于乌有了。 他脱掉衣服,又冲洗了一次。他把双手泡在酒精里,很久很久,随后让它们在 空气里晾干。手指关节四周的皮肤,都绷紧了。头很沉,脑子仿佛在颅壳里松松地 翻滚。他找出一副皮下注射的针筒,放在窗边长凳上一只小小的电锅里煮着。水沸 腾了一会儿。这使他想起了那条小河。只是那条小河。他敲断了两支针药的尖头, 把里面清水一般清净的药水吸进针筒。他往自己身上注射,随后躺到了床上。过一 会儿,他找出一件旧睡衣,拿来盖在身上。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又 疲乏又孤独,沉浸在一种正在成长的青春的寂寞之中。 薄暮时分,他醒来了。屋顶上面笼罩着一抹暗淡的玫瑰红色。维森霍夫和戈尔 德贝格太太的嗓音,从下面传上来。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反正他也不想知道。 这时候的心境,倒像一个没有午睡习惯的人偶然睡了一回午觉似的--仿佛跟一切 都脱离了关系,随时可以来那么一次摔不及防的、毫无意义的自杀。我但愿现在能 够做一次手术,他想。一个严重的、几乎没有希望的病例。他忽然想起一整天他还 没有吃过东西,觉得肚子饿得发慌。头痛消失了。于是他穿好衣服,走下楼去。 莫罗佐夫穿着衬衫,坐在他房间里的一张桌子旁边,正在解决一盘棋局。这个 房间几乎是空空荡荡的。墙壁上挂着一套军服。一个犄角里供着一座圣像,前面点 着一盏灯。另一个犄角里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副茶炊,还有一个犄角里搁 着一只时新的电冰箱。这是莫罗佐夫的一件奢侈品。冰箱里面,放着伏特加、食品 和啤酒。床边铺着一块土耳其地毯。 莫罗佐夫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拿了两个杯子和一瓶伏特加酒。他把酒杯斟满 了,“这是塞布夫加酒。”他说。 拉维克在桌子边坐下了,“我什么酒都不想喝,鲍里斯。我肚子饿得发慌呢。” “好。那我们就出去吃点儿东西吧。同时--”莫罗佐夫在冰箱里找出俄国的 黑面包、黄瓜、黄油和一小盒鱼子酱。“--你来这个!鱼子酱是沙赫拉扎德的一 个厨房头头送给我的礼物。靠得住的。” “鲍里斯,”拉维克说,“我们别再演戏了。我在奥西里斯门口碰到那个人, 在森林里杀了他,在森林里埋葬了。” “有人看见你吗?” “没有。即便在奥西里斯门口,也没有人看见。” “任何地方都没有人看见你吗?” “在森林里有个人穿过草地。那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已经把哈克藏进 了汽车。人家看不到什么东西,除了汽车和我。而我当时正在呕吐。或许我喝醉了 酒,或许我身体不舒服,都没有一点异乎寻常的情况。” “他的东西,你怎么处理的呢?” “都给埋了。证明他身份的标志,都被拆下,连同他的证件一起给烧了。我还 保留着他的钱以及寄放在北火车站的几只手提箱的收据。那时候,他已经结清了旅 馆的帐,准备早晨就离开的。” “真见鬼,这才叫幸运呢!有没有留下一点血迹?” “没有,根本就没有流一滴血。“加勒亲王”大饭店的房间,我已经退掉了。 我的东西,又搬回到了这儿。很可能,他在这儿跟他们联系的那些人,都会认为他 已经搭上了火车。如果我们把他的行李也领出来,那么这里就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他们会在柏林发现他没有到达,于是再回到这里来侦查。” “假如他的行李也不在这儿,那么他们就不会知道他往哪儿去了。” “他们会知道的。他没有用掉那张卧铺的车票嘛。那车票你烧了没有?” “那么,把那张行李收据也烧掉。” “我们不妨把那张收据送到行李房里,让他们把手提箱送到柏林或者别的什么 地方去,待领。” “结果是一样的。还是把它烧掉的好。假如你做得太精明,也许他们怀疑得更 厉害。现在,他还不过是失踪而已。这在巴黎是可能发生的。他们会侦查,要是幸 运,还会侦查到他最后露面的地方。那就是奥西里斯。他最后露面的地方。那里头, 你也进去过吗?” “进去过。时间只有一分钟。我看见他,他可没有看见我。后来,我在门口外 面等他。也没有人看见我们在外面相遇。” “那里我是常去的。那倒没有关系。” “最好不来盘问你。你是没有证件的流亡者嘛。罗兰德知道你在哪里吗?” “不知道。可是她知道维伯尔的地址。维伯尔是个正式的医生。过几天罗兰德 就要离职了。” “他们会知道她要去的地方的。”莫罗佐夫往自己的杯子里斟着酒。“拉维克, 我以为你还是躲避这么几个星期的好。” 拉维克望着他。“说起来容易,鲍里斯。叫我躲避到什么地方去呢?” “躲避到任何一个人烟稠密的地方去。到噶纳,或者到杜维尔。现在有许多人 正在往那边去,你是很容易混在他们里面的。或者到昂蒂布。这你知道,那边不会 有人问你要什么证件。万一警察局要传你去作证,那么维伯尔和罗兰德也会随时让 我知道的。” 拉维克摇摇头。“最好是,就待在老地方,照常生活,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似的。” “不。在这件事情上,不能这样办。” 拉维克望着莫罗佐夫。“我不会逃跑的。我要待在这里。那也是这件事情的一 部分。你明白吗?” 莫罗佐夫没有回答。“第一,你必须烧毁他的行李收据,”他后来说。 拉维克从衣袋里掏出那张收据,点上了火,放在烟灰盘子里烧了。莫罗佐夫拿 起铜盘,把纸灰倒在窗外。“哦,这样就好。你身边没有他别的东西了吗?” “钱。” “让我瞧瞧。” 他仔细看了看。上面没有什么标记。“这是很容易脱手的,你准备怎么办?” “我想捐给流亡者协会。不具名。” “明天你先去把它兑换了,过两星期再把这笔钱捐掉。” “好的。” 拉维克把钞票塞进口袋。折钞票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吃东西。他向 自己的一双手飞快地瞥了一眼。今天早上,他的思想多么古怪哪。他又拿起一块新 鲜的黑面包。 “我们到哪里去吃东西呢?”莫罗佐夫问。 “哪里都行。” 莫罗佐夫瞧着他。拉维克微微一笑。这还是他第一次的微笑呢。“鲍里斯,” 他说。“你不要像一位护士那样瞧着我,怕我神经突然失去平衡似的。我已经消灭 了一头罪该万死的野兽。我一生杀死过几十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为此我还被授予 了勋章。我并不是在堂而皇之的战斗中杀死他们,却是趁他们没有戒备的时候,偷 偷地监视他们,从背后袭击他们的。那就是战争,是十分光荣的。现在唯一使我有 几分钟工夫会感到懊恼的是,我没有在事先当面告诉哈克我要杀死他。不过那也是 一个愚蠢的愿望。他毕竟完蛋了,从此再也不能残害任何人了。问题本来想留到第 二天解决的。现在却好像从报纸上看到一则大快人心的新闻那样,我心头轻松了。” “好。”莫罗佐夫扣着外衣的钮扣。“我们走吧,我需要喝酒。” 拉维克抬起头来。“你?” “是的,我。”莫罗佐夫说。“我。”他犹豫了一下。“今天,我才第一次觉 得自己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