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欢送罗兰德的宴会,正六点钟开始。一个小时就散席的。七点钟又要开始营业 了。 桌子放在毗连着的房间里,所有的妓女都穿戴了起来。大多数都是黑绸的衣服。 拉维克平时只见她们赤露着,或者只穿一件极薄的衣服,现在有许多人便认不出来 了。只有六七个人还留在大房间里,作为应急的部队。她们准备到七点钟换衣服, 然后进来吃饭。在赴宴的时候,没有人会穿那种做生意时穿的衣服。这倒不是老板 娘的规矩;姑娘们自己都愿意那么做。拉维克也不觉得奇怪。他懂得这些妓女的礼 仪;那是比上流社会更来得严格的。 姑娘们集了个公份,送罗兰德六把柳条的椅子,作为酒店开张时的贺礼。老板 娘送了一架收银机,拉维克送了两张大理石桌子,跟柳条椅子相配的。他是这个宴 会中唯一的外客。也是唯一的男人。 晚餐在六点零五分开始。由老板娘主持。罗兰德坐在她右边,拉维克坐在她左 边。排下去便是新来的鸨母,助理鸨母和一排排姑娘。 那小吃真是好极了。还有斯特莱斯堡的鹅肝,家乡肉,和陈的白葡萄酒。拉维 克给送上了一瓶伏特加。因为他不欢喜白葡萄酒。接着又来一瓶很好的维希埃司。 然后是欧洲大比目鱼,还有一九三三年的莫沙尔酒。这比目鱼的滋味,烧得踉玛克 辛饭店的差不多。酒味则清淡而不太陈。然后是很细的青芦笋,松脆粉嫩的烤鸡, 一股蒜头味的精美的色拉,还有一瓶圣爱弥林出产的葡萄酒。桌子上首,她们正在 喝着一瓶一九二一年的罗马尼·康蒂。“这些姑娘是不会品尝的,”老板娘这样说 道。拉维克却很会品尝。其时,第二瓶伏特加又送上来了。他没要香摈酒和巧克力 冰淇淋。他跟老板娘两个人,吃着干乳酪下酒,还有不涂白脱的新鲜白面包。 酒席间的谈话,集中在一个妇女膳宿学校的题材上。那几把柳条椅子率绊着丝 线。收银机闪烁着亮光。大理石桌子也晶莹地反耀着。一种凄凉的气氛弥漫在这个 房间中。老板娘穿着黑色的衣服。她佩着钻石。也并不太多。一只胸针,一个戒指。 是很精致的浅蓝色的宝石。虽然她受封了伯爵夫人,却并不戴冠冕。她很风雅。又 喜爱钻石。她说红宝石和绿宝石都很危险。唯有钻石最可靠。她跟罗兰德和拉维克 谈着话。她很有学识,因此谈吐都很风趣、轻松和诙谐。她时不时引用蒙田、夏多 布里昂和伏尔泰的名句。在她聪慧而幽默的脸的上方,闪烁着白中带青的头发。 喝过咖啡以后,七点钟,那些姑娘便像学校里听话的女学生一样站了起来。她 们很客气地谢着老板娘,跟罗兰德道别。老板娘又呆了一会儿。她又让人送上来一 瓶阿尔玛涅克白兰地,拉维克从来没喝过像这样的酒。那支应急的部队进来了,她 们都已经梳洗过,比她们做生意的时候涂抹得少些,穿着晚装。老板娘等这批姑娘 坐定吃着比目鱼的时候才走。她跟她们每个人都交谈了几句,对于她们牺牲这一次 盛会表示了感谢。然后她亲切地向大家道别。“我还会来看你的,罗兰德,在你离 开之前--” “当然罗,老板娘。” “容我把阿尔玛涅克酒留在这儿吗?”她问拉维克道。 拉维克向她表示了谢意。老板娘走了--一举一动都显出她最高贵的身份。 拉维克拿了酒瓶,坐在罗兰德的旁边。“你什么时候动身哪?”他问。 “明天下午四点零七分。” “那我到火车站去。” “不,拉维克。那是要不得的。我的未婚夫今晚上就要到这儿来。我们明儿一 起走。你总明白为什么你不能去吗?他会大惊小怪的。” “当然罗。” “我们还打算明天早晨办几样东西,在我们动身之前,把一切都托运出去。今 晚上我要搬到柏尔福旅馆去住。很好,很方便,又很干净。” “他也住在那边吗?” “当然不,”罗兰德诧异地说道。“我们此刻还没有结婚呢。” “哦。 拉维克知道这话例并不是假的。罗兰德是一个资产阶级的妇女,不过做着这么 一个职业而已。至于这个职业是一个供给膳宿的女子学校,或是一个妓院,那倒是 无所谓的。她现在结束了她职业的工作;于是一切都摆脱了,她又回到她自个儿的 资产者的世界里去,对于另一个世界上的一切,她是不留一丝儿怀念的。这儿的许 多妓女,也都是同样的情形。有几个后来从了良,变成很好的太太。当妓女原是一 种不得已的职业,并不是什么罪恶。这样倒使她们避免了堕落。 罗兰德拿了那瓶阿尔玛涅克酒,又斟满了他的酒杯。然后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 纸条。“要是你有一天想离开巴黎--这儿是我们家里的地址。你随时可以请过来 玩玩。” 拉维克望着那张纸上的地址。“上面写着两个不同的名字,”她解释着。“一 个是起先两星期里用的。是我自个儿的名字。以后,那是我未婚夫的名字。” 拉维克把纸条儿放进了口袋。“谢谢你,罗兰德。目前,我总还是呆在巴黎的。 再说,要是我突然到你府上来,你未婚夫也许要觉得突然吧。”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不要你到火车站去吗?那倒不是这么讲的。我是说,万 一你不能不离开巴黎的时候。突然离开。在那种情形之下。” 他抬起头来。“为什么?” “拉维克,”她说。“你是一个难民。难民,有时候总会发生麻烦的。在那种 情形之下,最好是知道一个警察不会来麻烦的住处。” “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难民的呢?” “我知道。可是没有跟什么人讲过。跟这儿的人都无关系。你把地址藏着。万 一你有什么时候需要的话,你就来。在我们那个地方,不会有人来盘问你的。” “好的。谢谢你,罗兰德。” “两天之前,警察局里派过人到这儿来。他问起一个德国人。他要知道那个德 国人有没有来过这儿。” “真的吗?”拉维克注意地说。 “真的。那个德国人,在你上次来的那一回来过。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一个 魁伟的秃顶的人。他跟伊伏妮和卡兰儿坐在那儿。警察盘问我们他有没有来过这儿, 其时还有谁在这儿没有。” “我已经不记得了,”拉维克说。 “我相信你不会注意到他的。当然我也没有说起你在那天晚上也到这儿来过一 下的事。” 拉维克点点头。 “还是这样回答他的好,”罗兰德说道。“这样,就不至于让那些家伙有机会 去找无辜的人们要什么护照了。” “当然罗。他有没有说起他预备怎么样吗?” 罗兰德耸耸她的肩膀。“没有。也不干我们的事。我只告诉他没有人在这里。 这是我们这边的老规矩。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事。那样来得好。而且他也不怎么感 觉兴趣似的。” “他不感兴趣吗?” 罗兰德微笑了起来。“拉维克,有许多法国人,对于一个德国旅客所发生的事 情,根本不放在心上的。我们自己的事情,也已经够多了。” 她站起身来。“我要去了。再见,拉维克。” “再见,罗兰德。你走了,这儿的情形就不同了。” 她微笑着。“目前也许还不至于。不过也是很快的。” 她出去跟姑娘们道别。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她又望着收银机、椅子和桌子。那 些都是实惠的礼物。她仿佛已经看到它们放在她的咖啡馆里了。尤其是那只收银机。 这是象征着收入。安全、温暖和旺盛。罗兰德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她还是熬耐不住。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了几枚硬币,放在闪烁的收银机旁边,开始试用起来。机器转动 了,上面标出两法郎又五十,抽屉自动地伸到外面,罗兰德放进自己的钱包去,脸 上挂着一缕孩子似的愉悦的微笑。 姑娘们也都好奇地走了过来,围着这具收银机。罗兰德又试了一次。一法郎七 十五。 “在你们那边,花这么一法郎七十五,可以喝些什么东西呢?”绰号叫作“马 儿”的玛格丽特问。 罗兰德想了想,随后说:“一杯杜白纳,两杯首香酒。” “你们那儿,一杯苦艾酒和一杯啤酒要多少钱啊?” “七十生丁。”罗兰德便在收银机上标出了零法郎,七十生丁。 “便宜哪,”马儿说道。 “我们不能不比巴黎便宜哪,”罗兰德解释道。 姑娘们把柳条椅子拖在两张大理石桌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她们都持挺了 晚服,突然装作罗兰德预备开张的那家咖啡馆里的座上客。“我们要三杯茶,还要 英国的饼干,罗兰德太太,”特别受已婚男人宠爱的、那个娇小玲珑的黄发碧眼姑 娘苦赛,这样说道。 “七法郎八十生丁。”罗兰德很快地扳动收银机。“抱歉得很,英国饼干是很 贵的。” 旁边一张桌子上,马儿玛格丽特思索一会之后,便抬起头来。“两瓶宝茂利,” 她兴奋地招呼着。她很欢喜罗兰德,颇想表示她的亲热。 “九十法郎。挺好的宝茂利了!” “还要四瓶科涅克!”马儿费力地喘息着。“今儿是我的生日。” “四法郎四十生丁!”收银机骨碌地响了一下。 “还要四杯咖啡,还要糖果!” “三法郎六十生丁。” 看得着魔的马儿,便盯着罗兰德看。她简直全神贯注了。 姑娘们围住了收银机。“一共要多少哪,罗兰德太太?” 罗兰德拿出那张印着数目字的纸条,“一百零五法郎八十生了。” “能赚多少钱呢?” “大约三十法郎。那都是因为香摈的关系。香摈可以赚很多钱呢。” “好的,”马儿说道。“好的!那就预祝你生意兴隆!” 罗兰德又走回到拉维克这儿来了。她的一双眼睛,闪烁着亮光,只有在恋爱或 者做生意时,一个人的眼睛才会如此明亮。“再见,拉维克。不要忘记我告诉你的 话。” “不会的。再见,罗兰德。” 她走了,神气、挺直而清醒的--对于她,前途很单纯,生活也很优裕呢。 他跟莫罗佐夫两个人,坐在福奎饭店的前面。这是晚上九点钟。平台上挤满了 客人。在凯旋门背后很远的地方,两盏街灯,发着惨白而阴冷的光。 “耗子们正在离开巴黎,”莫罗佐夫说。“国际旅馆里空出了三个房间。这是 一九三三年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别的难民就会住进去的。” “哪一种难民呢?我们已经有俄国、意大利、波兰、西班牙和德国的难民了- -” “法国人,”拉维克说。“从边境那儿来的。难民。像上次大战时一样。” 莫罗佐夫举起酒杯,才发现已经是空着了,便招呼招待。“再来一大玻璃瓶普 伊。” “你怎么样,拉维克?”他然后问。 “作为一只耗子吗?” “是的。” “现在啊,耗子们也需要护照和签证了。” 莫罗佐夫颇表异议地瞧着他。“你到现在为止,有了没有?没有。虽然没有, 你却到过维也纳、苏黎世、西班牙和巴黎。现在啊,正是你应该离开这儿的时候了。” “往哪儿去啊?”拉维克说。他接过招待送上来的大玻璃瓶。酒杯很冷,蒙着 一层雾气。他把淡昧的酒,倾倒在里面。“到意大利去吗?秘密警察会在边境等我。 到西班牙去吗?长枪党人也会在那儿等着的。” “到瑞士去。” “瑞士太小了。而且瑞士我已去过了三次。每一次啊,总是一个星期就给警察 局抓去,又送我回法国了。” “那么到美国。从比利时可以偷渡过去的。” “不可能。他们会在码头上逮住我,送我回比利时。而比利时又不是一个难民 可以容身的国家。” “你不能去到美国,那么去墨西哥怎么样?” “人太多了。而且那里也必须有什么身份证,才可以入境的。” “你难道一点证件都没有吗?” “我只有几张出狱证,总是因为非法入境而被捕入狱的,而且用的是各种化名。 那些都不是可以应用的。当然罗,我还常常一拿到手马上就撕掉的呢。” 莫罗佐夫没有吭声。 “逃难是,真是逃到末路了,鲍里俾,”拉维克说。“到某个时候,总会逃到 末路的。” “你知道万一宣战之后这里会怎么样吗?” “当然罗。一个法国的集中营。因为事先没有准备,这集中营一定是很差的。” “以后呢?” 拉维克耸耸肩。“一个人不该想得太远。” “哦,可是你也知道,万一这儿的一切都完蛋了,而你还坐在集中营里,那时 会怎么样吗?德国人也许会逮捕你吧。” “我跟其他许多人。也许会。可是也许,他们会把我们及时放走的。谁知道呢?” “那么以后怎么样呢?” 拉维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纸烟。“今天我们不用讨论了,鲍里斯。我总之是不 能够离开法国的。别的地方都相当危险,或者去不成。而且我也实在不愿意再走。” “你不愿意再走了吗?” “不愿意。我曾经考虑过的。可是不能够跟你解释。也不能够解释。总之,我 是不愿意再走了。” 莫罗佐夫沉默着。他望望那边的人群。“琼在那边呢,”他说。 她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坐在很远的地方,一张面对着乔治五世路的桌子边。 “你认识那个男人吗?”他问拉维克道。 拉维克瞧了他们一眼。“不认识。” “她好像改变得很快。” “她在追逐着生命哪,”拉维克淡然地答道。“正如我们多数人一样。屏息凝 神的,生怕错失了什么。” “也可以用其他的字眼儿来形容她的。” “是的。可是意思仍然是一样。说是惶惑不安吧,老头儿。这是最近二十五年 来的流行病。谁也不再相信一个人能够保有他的产业,平平安安地养老送终。每个 人都嗅到一种火药味儿,都想抓住他能够抓到的一切。你当然不是那样的人罗。你 是一个趣味单纯的哲学家。” 莫罗佐夫没有回答。“她真不会选帽子,”拉维克说。“你瞧她戴的那一种样 子!大体上讲起来,她的趣味是并不怎么高雅的。那是她的能力问题。文化削弱了 她的能力。结果,往往只会成为生命的原始的冲动。你自己就是一个挺好的例子。” 莫罗佐夫苦笑着。“让我就只有我的低级趣味吧,你这个天空中的访惶者!趣 味单纯的人啊,倒会喜欢很多的事情的。他不会空着双手,木然地坐着。一个年已 花甲的男人,还想拈花惹草,那真是一个傻子,好比跟人赌博,人家在纸牌上做了 暗记,他却还想赢人家的钱。一家招待殷勤的妓院,会叫你心恬意静。我所常去的 一家,有着十六个年轻女人。那边啊,价钱倒并不高,我却俨然成了个总督。她们 给我的爱抚,比较那些爱情的奴隶悲悲戚戚地嘀咕出来的,总要真实得多吧。爱情 的奴隶,我说。” “我懂得,鲍里斯。” “好的。那么让我们喝干这些酒吧。冰冷的淡味的白葡萄酒。让我们趁巴黎还 没有染上瘟疫以前,先来吸点儿银色的空气吧。” “就这么办。你有没有注意到今年的栗树,已经两度开花了?” 莫罗佐夫点点头。他指着火星闪烁的天空,火星在幽暗的屋面上闪烁,很大而 很红。“是的,他们都说这家伙现在比过去几年来更接近我们地球了。”他笑着。 “我们不久就会知道什么地方诞生了一个长着一颗剑形黑痣的孩子。而且,一定还 有什么地方,会从天上落下血水来的。现在是,就只有谜似的中世纪的彗星还没有 出现,否则一切的凶兆,都齐备了。” “那儿就是彗星哪。”拉维克指着一家报馆屋顶上的霓虹灯光,仿佛在川流不 息地互相追逐似的,又指着幽静地站在那边的人群,他们都仰起了头,在向它们凝 视。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一个奏手风琴的乐师,在阶沿上站定,奏起LaPaloma来。 贩卖地毯的掮客,肩膀上披着许多丝织的凯兴斯地毯。一个兜售阿月浑子的孩子, 在挨桌推销着。一切都还是往常的那种样子--直到那个报童走来了,报纸便一下 子给许多的手抢了个光,几秒钟之后,那满是翻开着报纸的平台,仿佛给埋葬在一 大群硕大的、白色的、没有血液的飞蛾底下,它们好像贪婪地蹲在遭难者的身上, 扑着无声的翅膀。 “琼走了,”莫罗佐夫说。 “哪儿啊?” “在那边,角落里。” 琼穿过了马路,向一辆开着车门、停靠在上林苑的绿色汽车走去。她没有看见 拉维克。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绕过了车身,坐在驾驶方向盘的座位上。他没有 戴帽子,年纪很轻。他很敏捷地从汽车群中直驶了出去。这是一辆德拉哈耶的低身 汽车。 “漂亮的汽车,”拉维克说。 “漂亮的轮胎,”莫罗佐夫嗤笑着答道。“拉维克你这个铁铸的人哪,”他又 忿然地加上了一句。“孤高冷淡的中欧人。漂亮的汽车--该死的婊子,那个我倒 是懂得的。” 拉维克微笑了起来。“这有什么相干啊?婊子或是圣人--常常是自己推断出 来的。你这个有过十六个女人的男人,不会懂得这些道理,你这个和平宁静的妓院 老主顾。爱情决不是买卖,投了资不能就指望着酬报。理想只需要几个悬挂面纱的 钉子。至少这些钉子是金的,是锡的,或是生了锈的,那都无所谓。只要挂得住的, 它就被挂住了。只要月光和珍珠母的面纱一旦落到了上面;那么不论是荆棘,是玫 瑰,一样都会变成《天方夜谭》中的一个神仙故事的。” 莫罗佐夫喝了一大口酒。“你说得太多了,”他说。“而且,都是错误的。” “我知道。可是在漆黑一团中,即使一星鬼火也是光明哪,鲍里斯。” 从星星广场那边,冲出一股寒流,侵袭在银色的脚上。拉维克用手围住冰冷的 酒杯。于是寒意冷彻他的掌心。他的生命,也在他心坎底下冰冷了。这是由于夜晚 的呼吸,于是对于命运也更觉得漠然起来。命运和前途。像这样的情形,以前可曾 有过吗?在昂蒂布,他追忆着,当他知道琼要离开他的时候。他变成了恬静的漠然。 不愿意逃跑的决心,就是那样下的。再也不愿意逃跑了。他们应该是在一起的。他 已经复了仇,有了爱。那就足够啦。这并不是一切,但一个人所能企求的,也只有 这么多了。这两者,他都已不再期待。他已经杀死了哈克,而没有离开巴黎。现在 他不会再离开了。那还不过是一部分而已。有所得必然有所失,那倒不是什么消沉; 那是超出理性地下了决心的恬静。动极而静。什么东西好像很有条理地安排着,人 就这样等待着,振作精神,环顾周围。那仿佛是一种保证,让生命停留在一个逗点 的前面。什么也不觉得有意义了。一切的河流都静止。一个湖沼在夜晚升高了水面, 便会在早晨显示出它奔流的去处。 “我一定要走了,”莫罗佐夫说着,看了看表。 “好的。我还想呆着呢,鲍里斯。” “想享受一下世界末日之前的最后的夜晚吗,嗯?” “正是。这一切都不会重演的了。” “难道真会那样的糟吗?” “不。我们也不会再来的了。昨天已经失去,决非眼泪或者魔法所能追得回来 的。” “你说得太多了。”莫罗佐夫站了起来。“要表示感激。你会亲眼看到这个世 纪的结束。这不是一个好的世纪呢。” “那是我们的世纪。你也说得太多了,鲍里斯。” 莫罗佐夫就那么站着,喝干了他的酒。他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放下了酒杯,仿佛 放什么炸药似的,又抹了抹胡子。他穿着便服,站在拉维克面前,魁伟而沉重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肯离开,”他然后慢慢地说。“我很知道你不肯再到 别的地方去,你这副宿命论的骨头。” 拉维克很早就回到了旅馆里。他看见一个矮小而模糊的人形,在客厅里坐着, 一见他进门,便从沙发上直跳起来,双手表演着一种极难看的姿态。他注意到一只 裤脚里少了个腿子。露出在下面的是,一段肮脏的木块。 “医生,医生!” 拉维克更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在客厅的惨淡灯光下,他看见一个少年的脸,挂 着一丝儿苦笑。“季诺!”他愕然地说。“原来是季诺!” “是的!正是啊!我在这儿,等了你一个晚上了!今儿下午,我才知道你的住 址。我以前问过那个老鬼好几次,就是医院里的那个护士长。可是每一次啊,她总 是告诉我,你不在巴黎。” “有一段时间,我的确不在这儿呢。” “直到今儿下午,她才告诉我,你住在这里。所以我立刻就过来看你。”季诺 微笑着。 “你腿子有什么毛病吗?”拉维克问。 “不是!”季诺拍着自己的木腿,仿佛拍着一条忠心的狗背似的。“绝对不是。 一切都很好。” 拉维克望望那条木腿。“我看得出你已经如愿以偿了。你怎么跟那家保险公司 交涉的啊?” “还不坏。他们答应给我装上一条机器的假腿。我就跟那家店铺里打了一个八 五折,拿到了现款。一切都弄妥了。’” “那么,你的牛奶店呢?” “那便是我来看你的原由啊。我们开了一家牛奶店。很小,可是也开张了。母 亲负责推销。我自个儿负责批货和会计。我们的进货倒很好。直接从乡下批来的。” 季诺跷着腿,走回到那张肮脏的沙发旁边,捡起了一个扎得紧紧的褐色的纸包。 “这儿,医生!这是送给你的!我给你带来了这一点儿东西。并不珍贵。可是都是 我们店里的产品--面包、白脱、干酪、鸡蛋。假如你不想出去,这倒可以做一顿 很好的晚餐,是不是?” 他热切地望着拉维克的眼色。“无论什么时候,这都是一顿很好的晚餐,”拉 维克说。 季诺满意地点点头。“我希望你喜欢这干酪。这是勃里区出产的干酪,还有点 儿是主教桥出产的干酪。” “这是我最喜欢的干酪了。” “好极了!”季诺兴奋地拍着他的残肢。“主教桥出产的干酪,是我母亲的主 意。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勃里区的干酪的。这干酪更配男人的胃口。” “两样都是挺好的。再也没有别的东西,更配我的口味了。”拉维克接过了纸 包。“谢谢你,季诺。病人还记得他们的医生,倒是很难得的呢。大多数病人,无 非是到我们这儿来倒扳帐的。” “那是些有钱的病人吧,嗯?”季诺俏皮地点点头。“决不是我们。我们真是 感激你不尽呢,是不是啊?假如那条腿只是扭伤了,那我们就不会得到什么赔偿金 的。” 拉维克望着他。也许他以为我截断他的腿,是为了满足他的要求吗?他这样想。 “除了截掉,我们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季诺,”他说。 “当然罗。”季诺挤着眼。“那是很明显的。”他把便帽拉到了额角上。“好 的,我现在要走了。母亲会等着我呢。我已经出来很久了。还要去跟一个人谈谈关 于一种新出的精制于酿的事情。再见,医生。我希望你欢喜这些东西咧!” “再见,季诺。谢谢你。祝你走运。” “我们会有好运道的!” 那个矮个子挥着手,充满自信地跷出了客厅。 拉维克在他房间里解开了纸包。他找寻着那只多年不用的酒精炉,后来给找到 了。又在另一个什么地方找出了一包固体的酒精,和一个小小的平底锅子。他把两 袋酒精放在炉子上,点上了火。一个小小的蓝色火焰,燃旺着。他将一块白脱丢进 了锅子,打了两个鸡蛋,拌和了。然后切着松脆的新鲜白面包,把锅子移到了桌上, 垫着几张报纸,开了一罐干酪,拿了一瓶沃夫莱酒,开始吃了起来。他已经好久没 有这样自己料理晚饭了。他决意明天再去多买几包固体的酒精。万一给关进集中营, 这种炉子,携带起来也方便。因为是可以折缩的。 拉维克慢慢地吃着。他也试了下主教桥出产的干酪。季诺说得对,这确是一顿 很好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