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老狗餐馆 塞伊。弗里斯的嘴巴前突,那嘴肌肉发达,且善于活动,一笑起来,能咧得露 出后臼齿,鼓起来则尖尖的像个小火山。他长了一脸络腮胡子,整张脸看上去灰灰 的。他的身材就像一只杜松子酒瓶,肩膀结实而宽阔。他原来在弦月牧场当牛仔, 那牧场很大一片,是芝加哥人经营的,那家人每年过来一次。 八十年代末,塞伊突然厌恶起他所谓的“最他妈让人呕吐的混账饭食”,说那 是“臭屁火烧出来的省火柴的臭玩意儿,鬼他妈才敢吃”。他发誓,要是无法做得 比这更好,他宁愿一头扎进他奶奶的尿壶里淹死,所以他支了薪水,拿起自己的马 鞍走了。这一走就是几年,突然有一天,人们看到他走下了毛桶郡银行的台阶,样 子一点没变,除了头顶上的帽子,那帽子是新的,中间扎着自带子。他和老熟人打 招呼握手的时候,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举起来。 “看到啦?有些事情我得改变改变了。”赛伊用玻璃一样的眼睛向四周看了看, 没再说别的。但是到了中午,他的卡车(还是那辆一九七六年的老式雪佛兰,破破 烂烂的,就是他当初离开时开的)停到了两年前就破产关门的“易蒂一碧蒂花瓣与 花束”花店门口。店门窗全敞开了,灰尘从里面飞出来。路人能听到里面吸尘器的 轰鸣声,接下来是冲水声。 “他要把墙给冲塌哩。那上面的灰尘全弄下来足够建个花园,”大华伦说。大 华伦是个表情严肃的麦农,他的脸上、腮上总是垂下几绺装点门面的头发。 谣言沸沸扬扬。有人说塞伊要开个投币洗衣机店;有人说他要搞一家太阳浴室 ;有人说他要开马具店。仲马木材店运来了一批长木条和松树板,后来一天的早上, 从希金斯木器行来了个木匠,又是锤又是锯的。木匠总是乐呵呵的,可就是不回答 任何问题。好奇心重的人把头凑到门口看,发现里面被隔成四个房间,旁边两间很 小,靠后一间又长又窄。前面靠街的这问很大,天花板吊得高高的。一辆威奇托福 尔斯公司的卡车停到了门口,车上写着“得克萨斯废料利用公司”。大华伦说,这 得克萨斯废料利用公司应该把名字改改,叫龙卷风残留物公司。卡车上下来两个脸 上长雀斑的小伙子,搬下一批印花的锡天花板——这种天花板在世纪初很流行,还 卸下一个巨大的、但是挺肮脏的橡木吧台,上面刻着骑马人赶牛的画面。这下真相 大白了,那些好管闲事的人说。这地方要建成私人俱乐部啦,人们可以自己带酒水 饮料来,因为毛桶郡是禁酒的,是不能开公共酒吧的。 一周后,橡木吧台擦干净了,细细打磨成金黄色,谣言平息了。又来了一辆卡 车,是从塔尔萨开来的,车上写着:二手饭店设备——开店所需一切。卡车上卸下 一台古老而庞大的煤气炉,还有一台十英尺高的不锈钢洗碗机。 “洗碗机是从监狱里弄的,”查尔斯。格雷普旺说,他知道内情。“我肯定他 是在搞咖啡馆。那两边的小房子是男厕所和女厕所。” 塞伊。弗里斯本人也在长条地搜寻了一些必备品:铸铁锅,还有家用烤肉桶, 是两个五十五加仑鼓形圆桶改的,之前用蒸汽清洗过(圆桶是他在LX牧场一处棚屋 废墟边的野草丛里找到的)。他把烤肉桶放在厨房后面的小弄子里。瓷器、刀叉这 些东西他是去阿马里洛的救世军旧货店买的,桌子上铺的墨西哥油布是在卡克特斯 买的,图案精美,有孔雀蓝的,有粉红的,有芥末黄的,有品红的。在餐厅末端, 四张长桌子横着拼成一长溜。最后,他把窗户擦洗干净了,挂上标牌:老狗餐馆。 还把他家杂种狗的画像贴在上面。餐馆每天中午营业,只供应中午一餐。 每天清晨,塞伊会找一些牧场的活计做,哪些地方缺人,他会去替补,牲口入 栏或者收干草的时候他去当帮手,但他总是十点钟左右回到老狗餐馆,把烤肉桶的 火升起来,把土豆热上。到了下午两点半,所有杯子盘子都会装进监狱洗碗机,他 又回去做和牛相关的活儿。到了晚上,他把面粉发上,把土豆的皮削了,把莴苣洗 了,把本地家庭菜园里出产的蔬菜收拾齐整了,然后抓紧时间睡几个钟头。他每隔 一个星期六跑一趟奥斯汀,到那里的天然食品超市采购一番。 “牛仔也该吃健康食品哪,”塞伊说,也不怕别人批评(不久批评就来了), 说他是天然食品狂,还说他就算不是共产主义分子,也该是个左翼自由派。 塞伊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主顾,因为他在菜单上加了八至十道大萧条时候的特 色菜。大萧条时这些老主顾都还是小伙子,那时候的口味跟随了他们一辈子。这些 特色菜包括:醋馅饼、饼干浇可可汁、油炒咸肉,还有这些老牛仔所称的“狗杂种 汤”。他偶尔还为这些老一辈的马上浪子准备一道超级牛仔甜点:樱桃果冻,里面 含姜汁汽水和碎软糖,果冻切成小小的方块,闪着光,再配上一份生奶油,点缀上 一颗黑樱桃。这地方人大部分时问在户外,受够了炎热、灰尘和大风,所以果冻是 很受崇敬的东西。 塞伊对甜土豆片不感兴趣,但很喜欢烤玉米片;他不喜欢萨白利昂酒香蛋蜜汁, 但喜欢大黄馅饼和甜薯馅饼。世界上含蛋白的东西多的是,可他将它们删繁化简, 压缩为烤肉、本地土菜和鲶鱼几种。他每个月做一次叉烧的牛腰肉,或者一大盘烤 牛扒。要是心情好,他偶尔还会做做辣牛肉饼,外面裹上一层面粉。他还随时准备 好一大罐西瓜蜜,用起来很是慷慨。 所有老人都记得小时候吃的希奇古怪的东西。“哎,我们那时候真穷,”梅西 尔。哈夫说,“好像到了月底就只能吃豆子。 除了豆子还是豆子。过节时加点咸肉。妈总把咸肉放在瓦罐里,盖上盖子,再 压块石头,但不知咋的,爸的老猎狗把石头扒开了,头伸到瓦罐里,把肉吃得一干 二净。妈说,好啦,没啥和豆子配了,吃风车油拌豆子吧。那辆救济车总会来,我 们能领到大米、豆子、梅干和奶粉。“ 巴德。汉克把身子往椅子里靠了靠。“你说这风车油拌豆子,我倒是想起‘给 我闭嘴’糖浆,还特别想我老爹。他脾气很暴躁,不喜欢听我们小孩子吵——我们 家有七个男孩,两个女孩,他就说:”马上给我闭嘴,‘要是我们还在吵,他就拿 出’给我闭嘴‘糖浆。这糖浆是他自己做的,难吃得很,是用青柿子熬出来的,加 了些糖,指望能甜些,不过一到嘴里,涩得要死,你的嘴会痛起来,肚子会翻江倒 海。我的天,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是什么味道!“ 古德罗。迪西想起了大萧条时期家里吃得底朝天的食品罐。 “我们穷到了什么地步?很快就没东西吃了,我是说什么都没有了。有一次我 爸急了,打了一条山狗,剥了皮做成山狗汤。我敢保证,不只是我们这样做的。” “味道怎样?” “真他妈绝了,我从来没吃过比它更好吃的东西。” 在老狗餐馆,所有食品都摆在长条桌上,汤在右边,馅饼在左边。客人来了, 自己拿了刀叉盘子就开始拿东西。所有的牧民、农民、油井工人、牛仔、附近的卡 车司机全赶过来,吃中午这顿大餐。男人太多了,女的坐在里面都会感到不自在。 这里成了个男人俱乐部,而且这些男的就像一个模子做的,全都在五十岁以上, 全穿着肮脏的牛仔衣,戴着牛仔帽——冬天是毡帽,夏天是草帽。塞伊家的狗睡在 桌子底下,四周都是牛粪味的靴子。有时候,塞伊会给它喂一盘子加奶油的咖啡, 一边还说:“看你还瞌睡不?” 同条街道上的老律师F.B.威克斯是塞伊的第一个顾客,每天一到中午就准时过 来。他戴一顶白色牛仔帽,帽身向后斜,穿着古老的蓝西服,那西服穿得次数太多, 上面都开始发亮了。他戴了副从潘帕的一毛钱店买的圆塑料片眼镜,透过镜片,那 眼睛显得很大。他的鼻子软软地下垂着,像根阳具。塞伊每天都给他一个特别的盘 子,里面有一个大土豆,土豆里塞着拌了奶油的金枪鱼。律师从来不跟人说话,只 是坐在角落,吃着土豆,喝着两杯胡椒博士牌酸橙汽水。他总是留下两毛五的小费, 总是走到前门时跟塞伊打个招呼,然后回到自己的律师生活中。 老狗餐馆开业后不到一周,男厕的墙上就有人涂鸦了。 第一条是这样的:俄克拉何马州的乡巴佬们,小便池里的冰糖不能吃。过了几 个月,墙上字越来越多:耶稣基督就要到来! (另一个人的笔迹)俺们会再次抓住他! 本厕手纸由得克萨斯的沙子和石子敬赠老狗餐厅成了鲍勃。道乐常逛的地方。 从这些四仰八叉或者叉着腰的男人口中,他得知中央轴承式灌溉系统每四分之一平 方英里要花十万块;还得知这地方气候太冷,不宜种棉花,但是麦子、蜀黍、高粱、 苜蓿、玉米、黄豆的产量惊人,不仅供应美国市场,还出口到海外,还养育了几十 万头饲养场的牲畜,还有棚养的猪,这些猪使长条地有了特有的臭味。“那是钱臭,,, 哈维。丁普说。哈维是个体的养猪户,被大公司的养猪场逼得快要走投无路了。鲍 勃总是介绍说自己是来为豪华别墅选址的,一般情况下他不说话,只是什么都听着, 特别留神有没有什么人要卖地。聊天者很高兴有这么个耐心的新面孔听他们说话。 “是的,先生,这些农民学会了怎么让长条地‘长钱’,而不是”长草“,打 这时开始,他们就开始把牧场叫‘金色牧场’。这把那些大家伙们勾来了。他们从 纽约、从东京就闻到了钱味。” “可不是,”马克。法威尔插嘴说。马克长了张水瓢脸,窄肩膀,满是油渍的 头发垂到眼睛上。他把自家怀孕的母马的尿卖给雌激素市场,靠这个来谋生,日子 过得还挺不错。 “这里是世界上最富饶的土地,自从我们有了水之后就是这样。” 本地有两个老人同名同姓,都叫比尔‘威廉斯,人们按毛发的颜色称呼他们— —乳黄头发、黑胡子的那人是鹿皮比尔;头、胳肢窝和裆里都是红褐色毛发的那个 叫栗毛比尔。现在说话的是鹿皮。 “妈的,我们可不是加州,有中央灌溉系统和合作用水制度。咱得克萨斯农民 都是靠自己的杂种,什么都靠自己的双手——水井、水泵、壕沟、管道、劳力。奥 格拉拉蓄水层?怎么也打不过干旱和过度开采啊。小子,这水总有一天说没就没了。” 一个竹竿一样精瘦精瘦的灰白头发男人走了进来,要了杯茶,坐在桌子一头, 冲格雷普旺点了点头。 “鲍勃,这人是艾斯‘克劳彻——是维护风车的。艾斯,鲍勃来这儿想买地皮, 建豪华休闲别墅。’‘风车工上下打量着鲍勃,好像能把鲍勃看透。鲍勃的脸红了, 头一直低着。 “你就是住在拉封家的那家伙?你很喜欢听拉封的屁话?”他端起杯子,几乎 把里面的茶一口喝光。 “是,先生。她讲的有些故事不错。”鲍勃觉得老狗餐馆每个人吃起东西都狼 吞虎咽的,喝起来像是渴得不得了。 “把大伙儿的日记啊,信啊都搜罗了,还有啥讲不好的? 那房子真该一把火烧了。你再在她那边待下去,以后都不能戴耳罩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还要说,她能把你的耳朵硬给聒噪掉。大部分人都受不了她。” 不过鲍勃觉得,艾斯自己聊起来也不会输给拉封。 在周围,鲍勃天天昕着各种各样本地的谈话,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各种信息 :长条地的生活,神秘的工作,让人担心的口蹄疫正从大西洋那边传过来,把得克 萨斯的牛肉业害惨了。 他还听到农场发生的各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故:骨折、裂伤、脑震荡、致命的 摔伤、伤残、死亡。凡是在老狗餐馆吃饭的人。 不论年龄大小,身上都有伤疤。 老牛仔罗普‘巴特进来了,要了一杯咖啡,转向桌子,不耐烦地说:“耶稣挑 草棒(一种游戏,将多根草或细棒放在一起,游戏者依次试着每次拣起一根,如果 动了其它的就算输。),正活不去干!你们都没有活干啊? 坐这里成天瞎聊。你们不忙我还忙呢。“说着,把牛仔裤往上拉了拉,出门去 了。鲍勃突然间产生了一阵内疚。天天在这里听人家聊天,到底能不能接近想卖地 皮的人呢? 支离破碎的谈话一次又一次像垃圾一样在风中飘过。谈话一次次说到干旱,千 篇一律地提到沙尘肆虐着长条地的大萧条时期。艾斯。克劳彻看着鲍勃。老人身上 散出一种权威性。 “后来学会了用奥格拉拉的水灌溉,啥都有救了,这说明,你只要有韧劲儿, 总会有公正的回报。不过一开始大伙儿都没有想到,运气最后反着来,我们把这些 农业公司和农业集团给招来了。” “他们说现在全球经济一体化了,”鲍勃说,他是在搬用吕贝页。克鲁克的话。 “是啊,有这说法。不过那些大公司的小子不也是土生土长的吗,比如盖蒙的 希区斯。他们除了牲口饲养场,还搞养猪场。他们对钱趋之若鹜,就像鸭子见了水。 所以,有人说了”——他那双浅色的老眼毒毒地盯着鲍勃——“奥格拉拉和技术— —水泵、电话、良好的公路、收音机、电脑、电视等等,这些东西把长条地变成了 伊甸园。不过这技术害得我们无法适应这地方最最根本的特性,早晚有一天我们要 为此付出代价。 水快没了。那些靠油发家的人盼着这油会一直不停地喷下去。现在油基本没了。 他们又说,奥格拉拉的水是取之不尽的。现在这奥格拉拉也快被淘空了。“ “有一点是肯定的,”查尔斯。格雷普旺说。“别看祖辈都是老开拓者,顽强 得很,这些子孙却要把家产卖了,然后去达拉斯呢。” “万物都在变化啊,”鲍勃说。“凡事都不会一成不变,这也是自然规律吧。 印第安人如今怎样?他们比那些开拓者还要早呢。” 艾斯哼了哼。“他们确实更早,不过他们并不是生活在这儿的。他们是游牧民, 只会到长条地来打几天猎而已。更主要的,他们是把这儿当成部落之间的缓冲地呢。 他们不算,最早尝试在这边生活下去的是那些老一代的农牧民,那些开拓者。现在, 任何人只要有机器就什么都能解决——除了买机器的钱。机器除了下蛋,什么都能 干。” 一个被人叫作吉姆。斯肯恩的人径直走到餐台,取了两块火腿大排,架在菠萝 圈上面。这人的脸很像蛇,滑溜溜的,下巴圆圆的,整张脸向前伸着,像是在搜索 东西,阔嘴巴合拢着,似笑非笑的样子。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上,就像没有耳朵一样。 他的头发很细,被帽子压平了。帽沿上绣着“墨菲家族农场,,几个字。 “妈的,我就是喜欢菠萝。”他对桌子对面的人说。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 那堆黄圈圈。“真不错。对了,我昨晚看电视,看了一期天文专题节目,他们用那 哈勃望远镜看到的东西真是多极了。哇一咳!哇一咳!哇一咳!!‘,”你相信那 玩意吗?全是电脑制作的。不是什么真家伙。“ “你听说了吗,弗荣克家那小子被得克萨斯A &M 大学开除了。” “我想我上周还看到他了,还骑着那傻乎乎的自行车蹿来跳去的。怎么会被开 除了?” “这事算得上你们常说的希奇事了。具体细节我也不晓得。听讲人们在大学的 牛仓库那边抓住他了。那里有良种牛?总之,他把一根管子往牛屁股眼里插。我就 知道这么多了。哇一咳!”吉姆把一个菠萝圈切成梯形,很快一片片消灭了。那蛇 嘴巴一张一合,菠萝圈就无影无踪了。 “我的老天!” “可不是。要我说,该让这小子在牧场和牛一起待着。 哇一咳!这样什么问题不都解决了。“他把手指伸进嘴里摸舌头边。”真要命。 吃菠萝吃出溃疡了,每次都这样。“ “好,我来告诉你是为什么。她一开始就把孩子往托儿所送。杰斯一个人在牧 场工作,她给灌溉杂志做事,自己也是个有工作的,结果孩子就丢给托儿所了。” “这没什么好责怪的。这孩子一直调皮捣蛋,被那群坏基督徒带坏了。那帮家 伙是重生派的,每回跑镇上,总是站到小货车拖斗上,又是布道又是大声喊。很有 趣的一群伙计。哇一咳!他们还用毒品。” “是啊,他肯定是吸毒了。除了毒品,还有别的名堂。” “你见过他的文身了吗?哇~咳!哇一咳!,,”你咳成这鬼样子干吗不开点 止咳糖浆吃?还有,要是吃菠萝舌头会肿,你就别再吃了。“ “这都是你们长条地养猪场害的。我在墨菲农场运猪粪。 这咳嗽是职业病,上周我休了病假,现在好了。“吉姆。斯肯恩站起来,又回 到餐台那边,这回没拿炸菠萝圈,而是取了些清淡的通心面和奶酪。 艾斯。克劳彻又把毒毒的目光盯在鲍勃身上。 “道乐先生,大公司的养猪场害得人咳嗽得厉害。还有,吉姆。斯肯恩扔猪粪 进去的化粪池影响了地下水位,肯定渗到奥格拉拉了。” 鲍勃想到了环球猪肉皮公司的宣传手册,回答说:“我看书上说,化粪池里面 都铺了密封的塑料,定期清空,肥料都撒到田地里,让土更肥啊。” 老人干巴巴地笑了。“小子,人造的塑料哪有不渗漏的道理?至于撒粪肥在田 里,我看田地里的粪也忒多了点,无处不在,看了都害怕。如果只有一点点粪那倒 不打紧,但现在是年复一年这么堆下去,都一英尺厚了,那多余的氮总该有个去处 啊。如果你觉得化粪池和排气扇都发出臭味的话,等哪天你到刚撒了猪粪的田里去 呼吸呼吸。那氨气能把你眼珠子都呛出来。你的头发都会掉。把化粪池盖起来,或 者充充中和的气体,就不会这么臭,但这都要花钱。干脆让它们原封不动,这样还 省钱。州政府也不怎么管。” “但是养猪场给当地人带来了工作机会啊。我是说,这里的工作机会并不多, 所以这也很重要。会不会对经济等方面有利呢?斯肯恩先生过去就给他们工作。” “哎,我说鲍勃,你是不了解生活真相。养猪场能创造几个工作机会?工资低 廉。他们是三班倒,但是现在什么都自动化了,电脑控制了。大公司也不从本地采 购。他们向全球市场集中进行大宗采购,用卡车运进来。生意不错。养猪场一开始 进来的时候,好像能给地方开辟财路,所以地方上某些人巴不得他们进来,还给他 们减税。一开始他们的猪才只有八千头,一不留神就到五万头了。塔尔萨的水源被 他们给污染了。他们还把北卡罗莱纳州的河流给败坏了,还在俄克拉何马胡作非为。 最近俄克拉何马定了些规矩,他们才开始收敛。所以他们开始到得克萨斯长条地来 了。你想这些养猪场对长条地的乡亲们有啥好处?” “我不知道,”鲍勃说道,他想风车工对养猪场的怨恨已经积聚好久了。他私 下里决定去实地参观参观养猪场,看看到底是什么这么招人厌。 吉姆。斯肯恩端着他的通心面和奶酪,回到桌旁。他还是抵挡不住菠萝的诱惑, 所以在面条上面,依然有一个菠萝圈。 “哎呀,艾斯又溜出来啦!”他对鲍勃说。“他住在养猪场那边。” 确实如此。艾斯的眼睛总是闪闪发光,就像见了猎物的狼。他的声音又高起来 :“养猪场把这地方搞得没法住人,就像到处都埋了地雷似的。大公司有啥权利跑 到长条地来,把祖祖辈辈在这边扎根的人害得这么惨?” “艾斯,他们在这儿不假,但也不能就这么赶走吧。人也有权利做生意的呀。” 吉姆。斯肯恩从菠萝圈上切了一片,冲鲍勃眨了眨眼睛。 “这也得有个限度。这该说到牡豆兄弟讲的‘道德地形’。 过去哪里有什么养猪场?或许有五六十个农民、牧民自家养几头猪,还是用老 式方法。每家都从本地进货。孩子在本地上学。乡亲们一起跳舞吃饭。有钱存本地 银行,让本地区富起来。“ “小农场的猪就不臭吗?”鲍勃问,他觉得自己又占了一分优势。 老人狠狠盯了他一眼,把鲍勃看得不敢再说了。“当然,不过它们分布得广, 而且在外面跑。这气味和大规模圈养的猪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要是有一群猪在 草地上吃东西,被你开车遇见了。你是不会闻到什么气味的。你开车经过养猪场看 看——臭不死你!养猪场嘛,就是一大批被圈养的动物。 有健康方面的问题。我兄弟泰特尔就住在养猪场下风头,那臭味,熏得他都害 了病。谢特尔家住在养猪场边上,一家人都住院了。你再看看吉姆。斯肯恩,把肺 都要咳出来了。“ “阿门!哇一咳!哇一咳!”吉姆。斯肯恩回应道。 “头痛,嗓子痛,头晕。这些猪都是猛灌抗生素和生长激素长大的。你吃那猪 肉,这些药就会钻到你身上。细菌和病毒都适应了抗生素,总有一天,我们得了病 用抗生素都不管用了。” ‘妈的,艾斯,“吉姆。斯肯恩说道,”咱就别把猪想成动物算了——它们只 是’猪肉产品‘,就像玉米、木头。我在那边做事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说的。 “菠萝圈剩余的部分在他盘子一边没动。 “吉姆。斯肯恩,我瞧不上这说法。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 猪可是活生生的动物,不是什么玉米和木头。老实说,想到大公司那么不人道 地养猪,我心里都觉得恶心。“ “它们只不过是猪而已,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它们的的确确算是动物吧?” 鲍勃斗胆插了一句,他的语气好像是在开玩笑,好像他自己随时都要笑出来一样。 艾斯没有理睬玩笑的部分,而是针对他的问题说道:“猪是动物,没有错,不 过猪也是有脑子的,也喜欢新鲜空气和大好风光。它们会做窝,会嬉闹,会好生照 料小猪崽子。但你看看他们养的猪——全给关起来,不断下崽子,没有泥滚,没有 草啃,没有伴儿玩。猪是喜欢群居的,但那该死的养猪棚可不让它们群居。想了都 恶心。”老人站起身,走到厕所去了。 有时候餐馆生意特忙,盘子一端出来,一会儿工夫就被吃光。塞伊骂骂咧咧地 送菜收盘子,忙得不可开交。鲍勃在泰姆舅舅那边就一直帮着干家务杂活,所以不 忍心站一边看着塞伊忙得团团转,不停地擦啊洗啊的,所以他站起来帮着收拾桌子, 帮着把盘子放到监狱洗碗机里。 等安静下来的时候,塞伊把鲍勃叫到一边。他看着鲍勃。 “感谢你来帮忙。你帮了我的忙,饭钱我给你免了。” 这样鲍勃穿梭着帮忙端盘子,把牛扒放到烤肉桶里,还总能跑回自己的椅子, 接着听人侃大山,说着农场、牧场的问题,指望听到卖地皮的蛛丝马迹。艾斯。克 劳彻一来,总要把大农业公司和养猪场抨击一顿,每次听他的抨击,鲍勃都感到既 兴奋又内疚(要是他自己被戳穿了怎么办?),鲍勃也不想错过查尔斯。格雷普旺 的话。格雷普旺总是抱怨祖先的命运和错误,而且一说就来气。 “大萧条时的大公司破产了,大家才开始跑到这个郡来,” 格雷普旺说。格雷普旺种了一万五千公顷的麦子和高粱,“他们相信那句老古 话:”雨水跟着犁印走‘。那话是人编的,害得人又伤心又伤身。犁印是走了,可 雨水屁也没下一滴。“ “没错,”鹿皮比尔说,小口小口地喝着咖啡。 格雷普旺接着说。“干活?我的天,说了你都不信,你都不知道这些老爷爷有 多卖力。他们很多人膝盖都累变形了。 你想想,他们要投入多少工夫,才能让庄稼下地!先得清理野草,猫爪子,牡 豆,大部分都得用双手,一周接一周地干。拔了野草,接着得把地深深地犁一遍, 耖一遍。给马套上犁,犁头要深,能把草根斩断。“ 鹿皮比尔小时候就是在农场上过的,听到这话,忙补充说:“犁头还要经常磨。” “说得对,鹿皮。等你犁完了,再给马套上重重的耙子,把地里的草根耙出来。 然后小孩儿和老太太过来,把草根全收了,堆起来,晒干。最有意思的是烧草根。 然后还要用重重的平铲把地铲一遍,把坑坑洼洼的地方给整平了。等这些全弄完了, 才能真正地犁、耙。这次的犁要用那种正经八百的重犁,至少能翻一英尺土。耙也 要尽量用重的,马能拉多重就用多重的。” “别忘了,要是灌溉,还得挖沟。” “对了。干完了这些,如果你还没死的话——很容易把人累死,还得在能种的 地方把庄稼种下去,浇水,除草,施肥,还要为蝗虫、干旱、洪水、野火操心。如 今的人干不了这些了。 过去那帮伙计,都是在危机中过了一辈子。他们啥东西也没有,只有牧场和犁。 “ 鹿皮提醒说,还有石油。那几年,年成忽好忽坏,牧场小子可以去油田,当个 杂工或者炼油厂的半熟练工,慢慢干到磨刀工,最后做钻探工,能见见外面的世界, 至少是二叠岩盆地(产油的地区。)上面的世面,跟着那些流浪汉、玩扑克牌的骗 子和婊子,从一个闹哄哄的城市跑到另一个闹哄哄的城市。 查尔斯- 格雷普旺不想讨论过去的石油。“我们现在还是危机四伏啊。长条地 的有些郡现在又重新种旱地了。我们大概还能维持二十五年,然后就玩完了。去年 我的苜蓿才长了四英寸高。然后就不长了。要我说啊,这里完了。” 鲍勃聚精会神的姿态引起了一些注意。 “老天爷,格雷普旺,你见谁都这么耍嘴皮耍个没完,是不是?”一个瘦猴一 样的家伙说。鲍勃只是听到别人叫他弗朗西斯。 “咋了?我说的还不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情,跟报纸上登 的不是一样吗?“ “那你就让他去看看报纸好了。”弗朗西斯拿起一份《阿马里洛日报》,扔到 鲍勃前面的桌子上,碰到了鲍勃的咖啡杯子。 里面的咖啡都溅了出来。他站着,等着回应。这人很肮脏,但身形柔软,肌肉 发达。“你不知道他是谁。你不知道你哇啦哇啦对着谁在讲话,没准人家是政府人 员,或者是个养猪场探子,你晓不晓得?或者是来讨债的,你晓不晓得?,,塞伊。 弗里斯正在帽子下面看着发生的一切。那帽子已经很油腻,颜色原来是珍珠灰,现 在全成了褐色的,都是被汗水和酱料染的。不过,长条地的厨师帽子就是漂过了也 不过这个德行。 “弗朗西斯,”塞伊说道,“你要不要打份工,给我洗盘子。 清理桌子?“ “我宁可去吃热乎乎的牛屎。”那牧民怒目圆睁。 “那请你别惹鲍勃。他现在给我做兼职工作,是我要他了解在这里吃饭的伙计 们。你要是嘴里不于不净,把他气跑了,他的事你来给我做。” “但愿你雇了他不后悔,”那牧民说,把帽子往后一推。他走到餐桌边。塞伊 正站在那儿,端了一盘热甜饼。牧民拿了一个甜饼,插进生奶油里,一口吞了下去。 “你做的菜太好吃了,怪不得闪电不会闪到你屁股上把你劈死。”出了门,弗 朗西斯开了一辆卡车走了。那车没有保险杠,后面的敞开式拖斗里有头上了鞍的马。 “总有一天,”吉姆。斯肯恩说道,一边说一边打着嗝,一嘴菠萝气。“哇一 咳!会有人对着他脑门子猛猛地揍一顿。” “他是谁?”鲍勃问。 “哈!' ,格雷普旺激动地说,”弗朗西斯。斯科特。凯斯特,顽固的老牧民, 万事通,毛桶郡出生的,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司什么都知道。你可别把他给惹毛了。 我得开路了。“他坐在椅子上往后一挪,椅子脚在地板上刮出响亮的声音,他起身 走了。 “有很多农民和牧民,”艾斯慢声细语地告诉鲍勃说,“会告诉你他们如何如 何爱这土地,不过照样把地卖给养猪场,不信你去看看他们心肝宝贝的地方,哪个 不是过度放牧,过度种植?哪个不是把活水采干?哪个不是草多庄稼少?你要是知 道这帮鸟人从政府那里领了多少补贴,还不气昏过去。” 鹿皮比尔点了点头。他吸了一口气,对鲍勃说:“咱们牧场现在很荒了。几年 前,就这种破牧场传到了我手里。” 吉姆。斯肯恩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鲍勃,说:“他又来了,伙计——准要说人 们为什么叫他‘水牛比尔’。”他吃吃一笑。 鹿皮比尔压低了嗓子。“我就让牧场原样在那儿。我也不知道会长出个啥,但 那要死的地方就那副样子不变,长满了荒草,或许牧草也长了一点点吧。我家老太 爷从阿拉巴马来,给老家人写了封信,说自己找到了一个多好的牧草地:齐腰深的 须芒草,格兰马草,水牛草。为什么这地不错呢?我不知道,所以我去问沃尔特。 桑贝尔,他是农校的,是我们的农业顾问,很不错。他说他不敢肯定,但想那可能 是因为牛——水牛。他说人们都以为水牛和奶牛一回事,但实际上大有区别。 整个习性都不一样。水牛的习性跟着草地变,所以它们肯定有了什么改变,这 草和它们胃口很配。只是整个习性不一样。“ 鲍勃想接着往下听,但有一辆敞篷宝马车停到了老狗餐馆门外,司机是个挺好 看的黑发妇人。她按了按喇叭,一看到老比尔,便用手指了指天。 “那是我老婆,”鹿皮比尔站起身,“是怕要下雨呢。我想以后还能在这里见 到你吧?” “没错,”鲍勃说,尽量不去盯着敞篷车里坐着的黑发白肤美女。她的样子好 像比上了年岁的丈夫小了五十岁。天空是深黄色的。一阵雷声响过,老狗餐馆为之 一晃。敞篷车的车顶慢慢撑了起来。 老比尔一出门,吉姆。斯肯恩就把身子侧过来,坐到比尔的椅子里。“你觉得 她怎样?小美人吧,对不对?” “是啊,”鲍勃说。“比他小一点吧?” “哪里是小一点!我注意到他没跟你说他们六年前在他的老牧场上是如何采到 天然气的。他是毛桶郡最富的人之一,还有,他过去在碳粉厂做事。他就是这样找 了个可爱又年轻的老婆,还有那辆车。就是这样,他能在牧场养水牛,因为他不用 为利润操心。他这方面和艾德。特纳很像。他可不像我这么穷酸。我只有俄克拉何 马这块干巴巴的地。” “有没有想过把它卖了?”鲍勃问。 “我确实一心只想这件事。脑子里只有这事了,还有性交。” 一阵冰雹打在前面的窗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