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去比提鲁斯家的斧头牧场,是从一封信开始的。信是休斯顿来的,信纸是厚厚 的灰色纸。 得州石油公司尊敬的道乐先生:一位我们共同的熟人把您介绍给我,说您正在 长条地地区搜寻上好的地皮,以供开发高雅的豪华别墅之用。 我和我两个妹妹均认为,我家的牧场非常贴近您的需求。 该牧场是一九五五年家父去世时留给家母弗莱达。比提鲁斯的。牧场共八千公 顷,地形起伏,大灰狼河从上面经过,河水还形成了一个小湖,也叫大灰狼瑚(就 在牧场地界之上)。目前,该牧场的大部分土地都租借给了本地牧民。如果我和妹 妹能说服家母(今年九十三岁),让她相信卖地对各方都有益,那么我很想和您亲 自谈谈出售之事。 鉴于毛桶镇人好管闲事,如果您能来休斯顿一趟则最佳,届时我和我妹妹将会 乐于和您商谈土地一事。另外,我们还将为您准备一顿真正的得克萨斯晚餐。 不知此事是否可行,请予答复。希望早日和您见面,共同协商,以期达成各方 都满意的结果。 此致敬礼! 沃尔多。比提鲁斯鲍勃打了个电话给那个休斯顿的号码,接电话的是沃尔多。 比提鲁斯的秘书。接着沃尔多接了电话,他的声音就像难受的骆驼。他为他的声音 道歉,解释说他的嗓子动过手术,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很希望见到你,道乐先生,”沃尔多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想我们几乎已经 说服了老太太,让她到我们这边来,住到一家很好的养老院里。我们对她很担心。 要是她不慎摔倒,或者是发头晕……怎么说呢,她不能和过去一样开车,或者收拾 花园了,但她人老心不老,就是不服这口气。如果你能到休斯顿来一天,我们可以 讨论这牧场怎么卖。” “可以,我想我能过去,”鲍勃说。虽然有警长警告在先,但他忘了养猪场, 比以往更信奉豪华别墅的说法了。或许沃尔多。比提鲁斯是个讲道理的人,能理解 猪在这个地球也得有个地方住。或许环球猪肉皮公司的业务应该搞多元化,应该进 军豪华别墅业。他提醒自己,下次写信给吕贝页。克鲁克,要把这建议提出来。就 冲他对公司业务扩张这么关注,公司没准就会给他加薪。“下星期四怎么样?我想 开车过去,多看看得克萨斯。我想要一天半才能到休斯顿?,' ”从毛桶开车过来, 一不留神就会花两天时间。你对休斯顿熟不熟?不熟?那我把得州石油公司办公地 方的地址寄给你。我下星期四中午左右等你过来。“ 为了打发路上的无聊,鲍勃开始数起高速公路边上的死臭鼬。(警长把全州大 部分地方都数过,各镇之间不同季节的死臭鼬平均数他都知道。他经常更新他的统 计,因为在他看来,压死一个死臭鼬,能让司机长不少常识。)他路过了一些名字 十分古怪的小公路,比如油角落十字路、皱巴路、跳板路。 快到星期四中午,鲍勃上了610 环线。他在毛桶和休斯顿之间数到了七十三只 死臭鼬,这比警长的平均数要高,警长统计的平均数是六十八。 得州石油公司在橡柱路,靠近沙特阿拉伯领事馆。鲍勃一下土星车,就感觉空 气又湿又热,过了几秒钟他就一身汗了。等他走到巨大的玻璃门面,已经浑身透湿。 一进门,却又掉进北极般的冷风里。上了十七楼,一个打喷嚏的前台接待给比提鲁 斯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请坐,先生,”她说。“比提鲁斯先生很快就到。”她说话盯鼻首很重。 鲍勃坐了下来,随手翻着精美的《得克萨斯月刊》,还有一本笨重的大书,名 字是《得州石油公司,建设大得克萨斯》。书中尽是些色彩明亮的照片:海上钻台 上站着一脸友好的钻探工,全咧着嘴在笑。看了一会儿,他就合上书,合上眼。 “是道乐先生吗?‘’是他在电话里听过的嘶哑声。沃尔多。 比提鲁斯走上前来,一张苍白的脸,鼓鼓胀胀的,上方是一大堆白发,让人想 起葛饰北斋(日本艺术家及版画家)笔下的《大浪》。他的脖子上有道雪白的绷带。 他伸出一只瘦手。 …“我想我们去‘一路风尘’吃中饭吧,”沃尔多沙哑地说,“他们的得州牛 扒做得很好”他们一起乘了电梯向下,电梯中两人都没有说话。一出大玻璃门,湿 热的空气立即又裹上来,如同理发师的毛巾。他们坐上沃尔多。比提鲁斯的卡迪拉 克,开向饭店。“很多高层主管喜欢凌志车,' ‘他说,”他们说这卡迪拉克过时 了,但我还是喜欢我这卡迪。我妹妹也会来。“他沙哑地说。”我们想,大家最好 和你一起见个面。我得承认。 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你电话里的声音比你本人老一。“ 到了饭店,他们找到一个靠角落的桌子。桌旁坐着两个清瘦的女人,长得很像, 都在喝着蓝鸡尾酒。“鲍勃,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妹妹,这位是爱莲。莫恩, 这位是玛里琳。泰瑞尔。”两个女人微笑着看着他。瘦得胳膊像球杆的那个问。 开车过来的路上是不是很乏味?他差点要说,他靠数死臭鼬打发时间,不过转 念一想,还是不说为妙,他把话吞了下去。 几英尺外,有三个人围在一张坐六个人的桌子周围。他们的公文包放在空椅子 上;桌子上放着纸,用色拉盘子压着;最大的公文包上还有一张摊开的地图。一个 死尸一样的家伙正向另外两个人说话。那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发色灰白,像是湿 老鼠的颜色。他一边说,一边拿照片给他们看,或者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大略是圆形 的地方。鲍勃听到了“野草杀手”、“承载能力”、“侵蚀”、“河岸恢复”和 “死里回生”这些字眼。 沃尔多搓了搓手,把菜单打开。“全是得克萨斯肉,鲍勃。 你饿了吧?“雪白的脸低下来对着他。 “快饿死了。上一匹马我都能吃掉。” 等鲍勃的菜上来了,他发觉还真像一大块马肉。一块四磅重的牛扒肉占满了十 六英寸的盘子。服务员是个金发女郎,穿着饭店的制服:牛仔靴、迷你裙、紧身T 恤,上面绣着“一路风尘酒店”。放下主莱,她又开始放一系列配菜:玉米糊、土 豆泥、船形碟装着的肉汁、腌甜菜、玉米饼、炒洋葱、塞馅的蘑菇、大西红柿、一 罐子刚磨出来的辣根调料、炖秋葵,还有一碗奇辣无比的小辣椒。 沃尔多给自己要了一碗奶油稀汤,而两个女人则在熟练地吃着龙虾色拉。 其中一个女人说话了,嘴上全是皱纹的那个——鲍勃已经把她们的名字都忘了。 “关于牧场,”她说道,眼睛很快地眨巴着,“你去过了吗?” “还没呢,夫人。”鲍勃含着一嘴血糊糊的牛肉说。“令堂不大接受这想法。” “那么我得恭喜你了。牧场漂亮得很,我们想,要是豪华别墅按照当初的样子 造,那就再好不过了。牧场的房子是一八九一年用本地的石灰石造的,面朝湖水, 湖景一览无余。客厅和厨房的桁条都是手工削出来的。还有个单独的小屋,专门招 待非常尊贵的客人,因为我父母认识长条地所有人,而且有特别好客。而现在,哎, 很少用了,除非我们去。外面的建筑包括畜栏、斜道、谷仓、机械房、三处巡场的 露营地。牧场上还有各种珍稀植物和野生动物。我们一直是土地的守望者。 主要卖点,当然了,是将牧场建成优秀的住宅区,继续为人们提供享受。“ 沃尔多。比提鲁斯假装向他妹妹皱了皱眉头。“好了,爱莲,先别这么急嘛,” 他说,‘’我们还没有和道乐先生——鲍勃_ 商量买卖的事呢,也还没把好消息告 诉他。你的牛扒怎样,鲍勃?“ “好吃,”鲍勃说,痛苦地把一大块肉吞了下去,然后猛喝一口啤酒。 “好消息是家母已经初步答应把地卖了。她说她要搬到这儿的橡影村来。我们 也和一些房地产商讨论过土地价格。 我们觉得这地界真是很不一般,上面有活水,有个二十八公顷的湖,还有房子 ——房子可是挂了号的历史遗址,还有外面那些建筑,还有八千公顷的好牧草地, 还有我妹妹所说的那自然特征。他们给我说了个公道价格,如果牧地要切割开来开 发的话,价格是九百万美元。“ 沃尔多‘比提鲁斯先生报出这个价格的时候,鲍勃正在尝一个小辣椒。一听那 价,鲍勃倒抽一口冷气,不想辣椒也被一气吸下去了,立刻被呛着,干呕起来。附 近一个男服务员受过海姆利克氏急救法培训,赶紧跑过来,用肌肉发达的胳膊抱住 鲍勃的上腹部猛地一压,辣椒一下子喷出来,飞到桌子对面。 和着唾液,稳稳地贴到沃尔多。比提鲁斯先生的丝绸领带上。 辣椒是给处理掉了,但那火辣的味道还在,鲍勃还是呛得直流眼泪。他抓起水 杯一口喝干。然后又抓起啤酒一口喝掉。实在辣得不行,他再顾不上比提鲁斯们的 表情,端起船形的碟子,把肉汁也喝了,觉得那味道很是舒服。他说了声对不起, 离开了座位,到了男厕所,在那里面吐了起来,吐完了打开水龙头喝水,然后洗了 脸,然后再一阵猛喝,然后又吐,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回到就餐的地方。餐桌上只有 沃尔多‘比提鲁斯还在。鲍勃看到剩下的牛扒给拿走了,顿时如释重负。 “鲍勃,没事吧?” “噢,好点了,‘’他哑着嗓子说。”这辣椒真是辣。“ “我两个妹妹约好了去做头发,所以她们先行告退了。但我们的建议是这样, 你回毛桶去,参观一下牧场——我会告诉家母你要来。史蒂夫。埃斯卡巴达会带你 转一遍——他司以算是牧场经理吧,尽管我们已经不养牛了。他在那地方长大,什 么都熟。要想拍照你就尽管拍,拍完了寄给你们公司的负责人,邀请他们下来亲自 看看。我们相信,长条地再也找不到第二块这样又漂亮又有历史的地皮了。” “你自已为什么不在那边住呢,比提鲁斯先生?” “什么!在长条地住?”此人的冷静头一次被打破了,仿佛鲍勃不是让他去长 条地,而是让他去近东赶骆驼。“不,道乐先生,我不想去。” “那好,我会去看的。这地方听上去很漂亮。” “是很漂亮。或许,这是我们一直等的机会。否则的话,我们就把用水权卖给 T.波恩- 皮肯斯,让这地方荒掉。” “不过光是用水权,他是不肯付你九百万的。”鲍勃‘道乐哑着嗓子说。 “是吗,不会吗?‘’沃尔多。比提鲁斯笑着问。说着,他转过那张苍白得像 月亮一样的脸,比画着要服务员拿账单来。”皮肯斯和我从小在俄克拉何马一起长 大。他会做什么,我想我比你更清楚。我让你也知道一下,一九九七年巴斯兄弟把 四万五千公顷土地卖给了一家南方的自来水公司,卖了两点五亿!在长条地,惟一 可靠的奥格拉拉地下水在罗伯茨郡下面。 T ‘皮肯斯拥有这个郡一万五千公顷的地方。在长条地的一些地区,他们不得 不放弃灌溉,恢复种旱地了。所以水是资产,很大的资产。“ 他们道了别,临走前握了手。然后鲍勃回到男厕所,他肚子里已经在咕咕叫了。 出了厕所的小隔间,他看到僵尸一样的男子正在洗着皮包骨的手。 “你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他说,“这种把地拆开卖的肮脏交易,你 搀和什么?” “先生,你说什么?”鲍勃问。 “你在和那几个臭杂种谈交易,我都听到了。把那些牧场大卸八块,结果你知 道吗?你会招来那些电力公司、公路、肯塔基蓝草草地——这些草地不知要多消耗 多少水!还有招摇的大房子。你招来的那些人对当地既不了解,也不在乎,他们只 想自己捞好处。你看闹出这些结果,就是因为像你这样贪婪的小人被钱迷了心窍。” “我不是开发商,”鲍勃说。 “可我无意中听到你说要在他们的地上搞什么‘豪华住宅’。” “或许,”鲍勃说,“如果你不偷听别人讲话,你就不会产生误解。” 那人对着鲍勃怒目而视。鲍勃快步走到门口,然后转过头来说,“我告诉你, 先生,我是搞养猪场的。”那人顿时露出既怀疑又惊恐的神色,鲍勃看了很是得意。 出了饭店门,他才想起来自已是和沃尔多。比提鲁斯一起来的,现在只有打出租车, 绕到休斯顿另一端的得州石油停车场。这样一来,他把仅有的一点现金花掉了。 斧头牧场有好几个人口,除了一个之外,全是电子门,两边树着笔直的门柱, 上方是手工铸造的拱顶,L 面有牧场的标记;~十三角,中间有个斧头。他看到各 门内都有言栏。牧场正门是敞开的,鲍勃开车沿着石子路走,快到一座桥边的时候, 有一段短短的树前路。车开出林荫后,他便看到远处淡色的石头房子、房子长而低 矮,并不显得特别有气势,不过再开近一点,他能看到侧楼和厢房。房子前面有控 马柱和马槽,两边有一堆堆马粪,可见二者目前都还在用。 门边挂了个黑色的大铃镇,一根扭扭曲曲的生牛皮绳拴在钓舌上。他拽了技那 铃档,立刻响起一阵响亮的当当声。 没有人来开门,所以他又摇了一次铃销。几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他把 门打开几英寸,向里面喊道:“喂?比提鲁斯太太在吗?有人在家吗?我是鲍勃。 道乐。” 一个围着围裙的年轻女子突然出现在门厅里。 “进来,进来,”她说,‘’她让你等在这儿,“她指了指一个拱顶的走道。 鲍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女子又不见了。 他走进屋四处看看。地上铺着沙色地毯,地毯边上是靛蓝色的东方花纹。家具 是老式家具:单人皮沙发、巨大平面直角钢琴吓面有个大乳齿象化石)、高靠背沙 发——沙发上罩着带穗饰的皮沙发套。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个铜托盘,里面放着 一瓶塞尔查矿泉水,还有几个琉璃色的大杯子。墙上满是西部风景画。窗子上挂着 颜色如同干蘑菇的窗帘。有个钟在滴滴答答响。窗前还有一台古老的发条式留声机, 唱盘上放了一张黑色的厚唱片。鲍勃走过去,看那唱片是什么内容:原来是威克莱 夫。彼乐的《吃点烧糊的马向八角落里有个古董柜子,装满石头和化石。一个小书 架里放着硬麻布书脊的书,书名包括《美丽女人》、姆马查利》、储虎之娜——全 是旧书店常见到的那种。桌子上有个银打火机,外形是只吼叫的山沟,他想看看能 不能点着;所以打了一下,一股人猛地从山狗嘴里喷出来,鲍勃吓了一跳。有个玻 璃柜子里面装满了俄克拉何马石膏雕刻的东西:很多松鼠,还有山姆。休斯顿(山 姆林斯顿(1793—1863),美国律师和政治家,经过他所领导的斗争,得克萨斯被 纳入美国版图。)的半身像。 这房子和另外一个小房子相连,在通往该房间的拱顶人口,传来了弗莱达。比 提鲁斯的声音。鲍勃能看到她,她的脸朝向他所看不到的角落。她看了鲍勃一眼, 挥了挥手,但是还在继续说着。 “瘦个子,但是骨盆宽,是从他妈妈那边遗传的。他们全家生孩子都很容易。 我两个女儿也遗传了这特征。O K 的妈是个老古董,尽相信那些养孩子的废话—— 用油腻的洗碗水揉孩子的膝盖,说这样孩子会早走路。还说妈妈要读诗,要让脑子 朝好的方面想,说这样孩子会长成好人。他的脚根大,什么鞋都穿不上,商店里现 成的鞋都不行,只有定做,在阿马里洛的奥利弗兄弟鞋店定做,很贵。他一双鞋穿 很长时间。于大,脚大,骨骼也是又大又壮。说了你恐怕都不信,他刚出世的时候, 头小得像个茶杯;要不这就是他妈瞎编的话。” 弗莱达又看了看鲍勃。道乐,大声对他说:“我让你来,美分先生,是想把祆 尔多的嘴给堵住。他以为我是待宰的羔羊,而你就是那拿斧子的人。所以你来只是 稍微看看。再等一会儿。你先坐下,等等我。”她接着又面对着角落说起来。“他 们为什么叫他0 K 呢?那要说到他的第一份工作,也就是当牛仔。那时候,别的牛 仔都这么‘0 K ,、。0.K ’地叫他,因为他总是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0. K. , 你知道,这是往好的方面看问题。这绰号就叫开了。他的真名是塞特拉普,但只有 我这么叫过他,而且我也常称他。0.K ”除非我生他的气。你叫他’0.K.‘他才答 应,所以我把“0.K.’刻到他的墓石上了。他老是知道却装作不知道,结果错过了 很多东西,被其他人欺负,工作吃亏,大事也不让他去做。他不喜欢在前面冲。要 是硬逼,他什么事情都能做。 做了,他也从来不说,一直保持低调;到了万不得已,才会站出来,把事情做 了,也不管是什么事;他总是一声不吭、顺顺当当、正正确确地把事情给你做了。 他这方面出了名了。“ 弗莱达叹了口气,接着说,“他也做了些傻事,喜欢恶作剧,像头山羊一样没 有礼貌,喜欢喝那么几口威士忌。但是这个你不要写。不要让过世的人不得安宁。 有很多事他是不会去做的,你要是叫他做,他都觉得是在侮辱他,比如给家里的草 地割草。他是那种执拗、傲气的牛仔。但他也是个好人,他没有多少特别的或者突 出的地方,但对马和牲口特别在行。 什么牲口,一到他手里,全变得乖乖的。再有,和他在一起,你心里有底儿。 你看那边的桌子,那是他二十二岁的时候。你看那张脸,动不动就朝你笑的样子, 你能看到他多壮实,多平和。他总想着自己是在大踏步奔向好日子呢。看不出他会 因自己的错误被人鞭打一顿。他抱着的是沃尔多,才八个月,老是在扭来扭去的, 所以照片那么模糊。他是我们的头一胎,一九三九年九月四号出生,也是我们惟一 的儿子。沃尔多这名字是根据我所喜欢的一种发酵粉取的,‘沃尔多奶油发酵粉’。 另外两个是女儿。我宁愿养儿子。女孩子喜欢跟你顶嘴,嘲笑你,还撒谎,直 到把你气昏,气得连今天是星期几都不知道。“ 屋子那边传来一个声音。“今天就讲这么多大概就够了。 比提鲁斯太太。我三点钟之前还要打一些电话,所以我得赶紧走了。明天怎么 样?或许我们可以谈谈你儿子沃尔多。他是石油业的大人物。“ 弗莱达‘比提鲁斯的鼻子哼了一声。“那是他爱这么想的。不过我想也没什么 关系。”她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我婆婆常说,他这人太聪明了,很难活。小孩 子家太聪明,容易死掉。当然沃尔多并没有死掉,所以我想他没那么聪明。” 拱顶走道里出现了一个很矮的金发女孩,手里拿着个录音机,还有一大叠散装 的纸,每张纸上都写着斜体的字。 “噢,你好,”她对鲍勃说,“我叫伊夫琳- 佳恩。我在写社会学硕士论文, 是关于毛桶郡的。比提鲁斯太太年龄最大,镇上还没有铺路之前的事她都一清二楚。” 她似乎很紧张,说话时眼睛从他肩膀上看过去,不直视他的眼睛,看样子她是那种 不愿意和人眼光接触的人。 鲍勃和她握了握手,嘴里咕噜了几句。他妒忌得要死。 他怎么就没想到说自己是研究生,是来为土地价值、土地使用现状之类的论文 做准备的?这种借口多好,还不比豪华别墅好上一百万倍? 伊夫琳‘佳恩走了,她的录音机后面拖了根线。 “进来,”弗莱达。比提鲁斯说,指了指里面的房问。“那是我丈夫0.K ,我 刚才是和那姑娘在说他。我正要说0 K 是怎么死的,她就跳起来跑了。他是因为沃 尔多死的。沃尔多特别喜欢游泳,他去参加什么学校运动会,运动会上大家在游泳 池里比谁游得快。我觉得这事挺傻,可是沃尔多会赢个绶带,或者奖杯什么的—— 奖杯上会有个半裸的家伙,0 K.每次看到都高兴得不得了。沃尔多十五岁那年,有 个大型游泳比赛,全长条地的学校都参加,还有俄克拉何马,或许还有新墨西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比赛是在古德威尔大学举办的。沃尔多赢了第一场。可怜 的0 K.激动得又蹦又跳,嘴里喊着”沃尔多!沃尔多!“,不料踩到一块湿地上, 脚打了滑,一头掉进游泳池的深水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旱鸭子,一下水就一头栽 到池子底,像块石头一样。还没等人家下去救,他就淹死了。最后是沃尔多把他拉 上来的。沃尔多第二场没有参加,所以根本不知道会不会赢。我想他后来一辈子都 没再游过。” “这内疚的包袱他背一辈子可够受的。”鲍勃说。 “内疚的包袱?”我可不这样想。沃尔多对什么都不会感到内疚。现在他派你 来跟我较劲,来买这牧场。我现在就跟你敷衍敷衍,不过我告诉你,你是不会买着 的。哪怕你出一百万都不行。“ “沃尔多出的价是你说的十倍。”鲍勃说。 “什么!嘿,这小坏蛋!我猜爱莲和玛里琳也是支持他的吧?” “我和你儿子见面时,她们俩都在。” “这几个混账东西!好,我都想同意了,卖了钱我全自己留着。他有没有叫你 四处看看还是怎么的?” “他说有个叫史蒂夫的人会带我看。” “哦,你是说史蒂夫。埃斯卡巴达。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我想他搬到圣 安东尼奥去了。你最好自己看看。”她似乎很想让鲍勃离开。她的手颤抖着,满是 皱纹的脸上全是汗珠子。鲍勃突然害怕她是在发中风。 “我能不能扶你坐到椅子上去?”他问。 “床,”弗莱达喘着粗气,手朝着橡木桌子那头的一个绿色门帘挥了一下。鲍 勃把她扶过去,掀开门帘,里面是一间非常大的卧室,地上铺着淡粉色地毯。一张 大号花床,装饰得像婚礼上的蛋糕,摆在卧室中间。床上被子没有铺过。他发觉屋 子里到处都蒙了一层灰,他想这家里是不是没有女佣或者清洁工。他把她扶到床边 ;一坐上床,她的眼睛就立刻闭上了。 离开的时候,他偷偷地四处打量了一番,注意到靠湖的大窗户;皮桌面上乱摆 了一些戒指、项链,还有一篮子报纸和没有打开的信,还有杂志。他记忆犹新的那 塑料胸针也在,边上全是灰。过了绿色门帘,他接着往前走,上了土星车。他决定 自己开车在牧场上转一圈。 出来后,他看到有一条环湖的路,向西延伸到一个树林里。天气非常好,天空 澄蓝,空气凉爽,四周异香扑鼻,无数朵野花把田野装点得如同天上的草原。他把 车窗打开,让那美妙的空气钻进来,然后一踩油门,向湖边的路驶去。 绕湖走了四分之一,路开始陡峭起来,路现在是在一个高出湖面一百英尺的白 色悬崖上。一只黄蜂突然飞进敞开的车子里,似乎无法出去,在鲍勃的头顶愤怒地 飞来飞去,绕着“8 ” 字花。他能感觉到黄蜂翅膀下抖动的空气。他抬起左手,想把它赶出去,但黄 蜂突然冲过来,对着他左眼下面螫了一下。 鲍勃的眼睛顿时火烧火燎,如同被酸浇过一样,他本能地伸出右手去捂,车子 突然转向,离开了路面。他猛踩刹车,但车前端已经露到悬崖外,后轮还在地上。 他稍微一动,车子就晃荡起来。他的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黄蜂还在,可是现在已 经不能把它弄走了。即便它再来螫一百下,鲍勃也不敢移动。 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总会有人见到的,只是时问长 短的问题。弗莱达。比提鲁斯。不过她会睡多久呢?她会不会从窗口向湖边看?当 然,她的窗口那么大,只要她向外看,是不会看不到他的。他希望能有什么东西在 手里挥着,吸引她的注意。他小心地拿出谷仓帽,慢慢抬起来,在车窗前上下移动 着。黄蜂又冲过来,螫了他的大拇指。 车子令人揪心地抖动了一下。悬崖边上的土在渐渐往下掉,车子越来越往湖里 倾斜。 没有别的招数了,他只好想法子出去。他得到车后座上去。车前座的靠背之间 有空地方,鲍勃很慢很小心地抬起屁股,移到那空处,同时非常轻地向后移。车子 一动不动。他十分小心地移到后座,但是他抬起腿时,悬崖下面的土又有一些滑落 了,车前端往下倾斜了可怕的一英寸。他尿裤子了,但是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好在 已经到了后座。他伸手去抓车门把手,很慢很慢地把门打开,然后滚到那救命的地 面上。他从悬崖边爬开,耳边能听到土噼里啪啦地落在水里。不过到了车外面看, 车子与其说危险,不如说姿势难看——斜在悬崖上,好像是在看下面的水,准备着 跳下去,痛快地洗个澡。鲍勃想,事实上,他甚至可以找个拖车来把它拖回到路上。 他开始朝路上走,这时才发现裤子湿了,他走的时候,裤子把他的大腿擦得很不好 受。他的右眼肿得看不见了。他估计到城里大概有八英里路。外面有风,所以他想 不等他走到城里,裤子就该干了。或者会有人让他搭顺便车。不过裤子还湿着,他 是不会搭人家车的。当然,也不止这一个法子。他可以回到弗莱达。比提鲁斯屋子 里去,借用她的电话,叫一辆拖车来。她若是问起他的湿裤子,他怎么回答呢?要 不他就走到城里去。 他突然又想,那黄蜂到底还在不在土星车里?最后,他决定步行到城里去。 上了主要公路,他一直向前步行。每次听到热乎乎的远处有车声过来,他就转 过身,打手势示意要搭车。一辆坐了三个牛仔的破车从他身边开过去,接着又有一 辆保养良好的卡车开过,上面坐着两个墨西哥人。第三辆车停住了。休- 杜乌警长 打开了乘客座那边的门,看了看鲍勃的裤子,问道,“车坏掉了?”他随后又看到 鲍勃的肿眼睛,“出事故了?” “说‘掉’也行,”鲍勃说。“我正开车沿着湖看牧场,突然有只蜂子飞进车 里,螫了我一下,我失去控制了。车现在在悬崖边上。我差点掉到湖里。所以我现 在是去打电话找拖车。” “碰巧我有拖车带,”警长说。他又看了看鲍勃的湿裤裆。 “上车吧。” 他们到了土星车旁边的时候,发现悬崖边沿又下去了几英寸,车子的姿势如同 跳水前的向前探身。 “我不知道,”警长说,“那下面的老黄土很松,随时都会塌陷。我想你还是 找个拖车吧。” “我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你不仅需要拖车,还得祷告上天帮忙。你跟我说说,比提鲁斯太太不愿意把 斧头牧场卖给你,是不是?” “也不完全是。问题很复杂。复杂得很。” “乘我们现在等艾伯特,你可以和我一五一十地说说。”休打了个电话给调度 员,让她去找艾伯特。邓特,让他立刻到比提鲁斯的牧场来。 “我们有辆车架在悬崖上,下面是湖。他得快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