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行驶到滨海大道时,兜里的手机开始震动起来,像个愤怒的小动物。 是克劳迪娅,她提醒我当天晚上还要去参加家长会。 “通知要求我们都准时到达,因为有一大堆东西要看,阿德里安。” “在这种场合准时到达意味着对孩子们的尊重,不准时是种不够尊重的表现, 已通知了所有人,”她说,“现在不仅是当妈的去开会,当爸爸的也去参加所有会 议。” “咱们在那儿碰头。”我说,“我从办公室去。” “知道了。你弟弟怎么样了? ” “很好,好的,他永远也改变不了。他一辈子都是这个样子。” 那天下午我去见了一群企业家,他们想生产一种新品牌啤酒。 我对客户们做了前期会议讲话:生产许可证、股东体制、注册登记、律师费用。 他们要求降低费用。我并没有听他们说,而只注视其中一个人。他胖胖的,粉 红色的脸,秃秃的方头上有几个突出的色斑,好像已经在上面呆了很多年。 我比克劳迪娅提前到达学校。有几个家长已经聚集在门口。他们谈论着政治消 息。克劳迪娅穿着她柠檬绿色套装,真是无可挑剔! 一片低声谈论的声音,直到校 长走进教室。 校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包装在合体而华丽的三件套西装里。他的声音显 得异样和冰冷,就像机场里的广播。他做了个十分得体的开场白,谈到了秩序和创 造性,以及学校强调的两种品德。而后各个教师逐一介绍了他们课程的进度和目标。 家长会很快结束了。我快速走下台阶,在偌大的校园里走着,一种空荡荡的感 觉搅乱了我的步履。突然,母亲,母亲的面孔出现了,她从泥泞的水泥地里看着我。 她的离去难以让人接受,这是不可能的,在事实面前我也不会承认。世界如此 之大,从四面八方向我压过来…… 好一阵沉默。犹如一个突然爆发的寂寞。 我和克劳迪娅一起走到门口。又碰到了其他家长。我快速走向车子。克劳迪娅 向我伸出手。 一到家,我就看到了一份唁函。“我等了一些天才给你们写信,可我已为你们 做了很多祈祷。我们十分怀念贝阿特丽斯,她现在正与上帝同在。” 唁函是劳拉女士发来的,她是母亲的校友。还有其他明信片。母亲的伟绩之一 就是保持了童年的爱心。昨天晚上我和劳拉去了电影院,而后又去了一家蛋糕店, 那儿的咖啡和美味小点心太棒了,我们开心极了,今天我和蕾韦卡去做弥撒,她说 她有了第五个孙子,你想想。她让我看照片,一个漂亮极了的小家伙。妈妈的声音 回荡在她朋友们的明信片上。 “我要保留这些地址,回信向她们致谢。”我说。 “是的,当然了。明天就回信。多好的女友们啊! ”克劳迪娅说。 “她有很多女友,她总是以爱待人。” “你会伤心吧? ” “不,你别担心。” 她抚摩着我的头。 “你上来吗? ”她一只脚踏在台阶上说。 “不,我还有几份文件要看。我得整理一下箱子。” “想让我帮助你吗? ” “不,你去吧。我马上就上来。” 我看着她上去了。 我走进书房。 我害怕并推迟了面对母亲的箱子的时刻。那是个黑皮箱子,打着金属带,还有 个锁扣。 我拿出箱子的钥匙。 箱子里有用天蓝色带子捆着的束扎,这是她一生保存的东西。有材料,收据, 也许还有信和照片。 我首先既害怕又带着期望想到的,是在箱子里发现她一个未婚夫的信件,由于 恋情或虚荣,或者觉得可惜,她没有急于把它们扔掉。 我不知道母亲在与父亲的婚姻存续期间或之后,是否有秘密情人。如果她还活 着,我也许不会原谅她。而现在,我却希望她有。发现她生活隐秘一面的期望吸引 着我,因为她已经极度地循规蹈矩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对自己说,她的品德,她 的风范和她的胆小怕事,可能已经足以让她免于涉足恋情关系了。不,她没有做过。 她没有秘密男友。 她从不专门为一个男人化妆和穿某件衣服。她已经太庄重了。 不管怎么说,她即使有情侣,也早把信件和卡片销毁了。癌症已经有足够的耐 性,让她有时间消除她私密情感生活的痕迹了。她完全可以把握她将要留下的生活 回忆。,也有可能是她不想毁掉某个能够暴露秘密的卡片或信件。 也许她私下希望人们知道她的秘密情史,或者某段情事,这段事她在世时没有 勇气传播,可死后却敢于承认并展示给我,大概还带着一丝苦涩的得意。只有现在, 只有这样,她才能反叛于那个高贵克己女人的形象? 这是保留一段不光彩秘密的需 要,是一种不顾一切的企图,一种在黑暗中被磨灭的报复。一份情书,一张照片, 一段从沉默中发出的不光彩…… 实际上,我最害怕看到的是隐秘日记,它可以揭示她对我们的真正看法。她对 我的失望,对克劳迪娅和孩子们的不满,对鲁文的思念,对自己孤寂的私下抱怨。 也许还会有件珠宝或她儿时的一件衣服,一个衣着陈旧的布娃娃,这些都是她渴望 幻想和美貌的明证,而她不得不把它们藏在梦想的箱子里。 可没有任何关于这些的东西。 那个晚上,两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我打开束带,一页页地查阅。有的信封打开 时还放出一阵尘埃,每阵尘埃都预示着一种新的揭示。她还保留着她写给表姐妹和 女友们信件的复印件。我读了一下。“看着孙子们长大,我真高兴。 有时候我还去学校接他们,这是种割舍不下的快乐,昨天晚上我和安赫利卡、 雷韦卡在一起,我们去了小白店,雷韦卡有十个孙子,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见纸思故人。她的脸庞,她的姿态,她的白色衣服,都刻画在束结和信封上。 我感到一种柔情的恐惧,知道她正在肩膀后看着我,斥责我想找到点意外的东西。 我继续找着。我意识到她的笔画已经拉长,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扭曲。 我找到一组大信封。里面有她还是女孩时的照片:身着浴衣,身着晚礼服,在 青年节上,在儿孙们生日的时候,那醉心和由于羞涩而显得愈发珍贵的幸福片断。 在另一个信封里,有一堆材料:完税证明,房产证明,收据和证明,还有发票。 另外一个信封里,有她在上学时的成绩册,她年轻恬静,为她的贝雷帽和好成绩而 近乎微笑。 我觉得我在表演着一个场面,是她已经预料到了的场面。俯身于箱子前,强烈 的灯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正一张张地翻阅着…… 我又打开一捆有关家产的材料,很多支付证明( 她还是那个习惯,保留着所有 的材料,有的是四十年前的) 。还有些新照片,跟我外祖父在一起的,跟我的几个 姨在一起的,还有我弟弟和我小时候的照片,和她在一起,都没有爸爸。 我还找到一些家信。是我姨在加拿大居住时写来的,有外祖母到欧洲旅行时写 来的,还有我们小时候为她做的生日贺卡,还有成绩册。 大约午夜时分,我孤身一人,被灯光的灼热照得身心疲惫,一边擦着面颊上的 汗水。我陡然注意到有个信封是同其他信封分开放的。是个褶皱的信封,字体迟钝 扭曲,像是被连成一串的虫子。 发信人处只有个人名字:比尔马·阿古尔托。 我慢慢取出信纸,字迹从蓝方格纸上显现出来,这是学校的一种作业本纸。我 对着灯光端住纸,开始读起来。 贝阿特丽斯·奥马切夫人:你的丈夫奥马切军官是个大混蛋,他给我的家庭带 来了巨大的不幸。我的侄女在万塔遭到了拷打和伤害。我的侄女是好人,她与恐怖 主义从来没有牵连,可是来了几个士兵,把她带走了,而且你的丈夫奥马切伤害了 她,夫人,他强奸了她。所以,夫人,诅咒将降临到你的孩子们和你的头上,夫人。 你们会一直受到诅咒。 这个诅咒将持续很多年,对你,对你的孩子们和你们孩子们的孩子身上。肯定 会这样! 比尔马·阿古尔托我合上信,又把它重新装入信封。 我问自己,母亲是不是在最后几个月里没找到它,以便撕了它,她本来肯定要 从箱子里清除掉这个痕迹。 也许是信掉落了,它单独在一旁,没有和其他信封和材料捆在一起。她是不是 同家里家外的某个人说过这件事? 我重新整理了纸张,把它们照原样捆好。做这事 的时候,我再次害怕她会走进房间,发现我。 我关上箱子,把钥匙放进抽屉里。 没有什么事急着做的。她的月付和税务都及时付清了。我们已经在银行开了账 户,我可以拿到家里的钱。 然而,那天晚上,失眠以比往常更大的力量反弹了。它就像一种结实的暴力、 一种松软的灼热向下压,床显得太小了。 我一直醒着,看着天花板。 差不多两点,我起身打开了电视。 正在播放老一套的喜剧节目。看了一会儿,我关上了电视。 我骤然意识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走动。比尔马夫人的侄女就是我弟弟鲁文跟我提到的那 个女人。就是逃跑了的那个女人,那个他说父亲爱上了的女人。她就是阿古尔托夫 人跟我说的侄女。 我下楼到浴室喝了杯水。每走一个台阶,都发出一阵鼓一样的声音。我打开箱 子,又看起信来。“他给我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不幸。我的侄女在万塔遭到了拷打 和伤害……来了几个士兵,把她带走了,而且你的丈夫奥马切伤害了她,夫人,他 强奸了她……”“可是有个女的跑了,”鲁文说。……再好的猎人,也有失手的时 候。我的老头子太疯狂了,就赖战争,战争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