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看到了柜子上的电话簿。奥斯卡·奥索里奥。查乔·奥索里奥。是鲁文的朋 友。他的名字就在那儿,是前五页奥索里奥名字中的一个。 我拨通了电话号码。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接了电话,也许是个女孩。 “查乔先生不在。他今天上午出去旅行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先生。 您是哪一位? ” 我挂了电话,又打开电话簿,想找比尔马·阿古尔托的名字。我在所有阿古尔 托的名字里找。没有找到。可是出现了v ·阿古尔托。可能是维克托或维多利亚或 瓦妮莎。 本来这样打电话就够荒唐的了:“喂,下午好,这是比尔马·阿古尔托夫人的 家吗? 她几年前给奥马切夫人写了封信,关于她侄女被强奸的事。不过你们错了。 我母亲是米列尔小姐,更准确地说是贝阿特丽斯·米列尔夫人,她由于一次感情意 外,一个从未完全明了的事情,同奥马切先生结了婚,是他强奸了你的侄女,夫人。” 我正大声说着话,电话铃响了。是克劳迪娅。她刚接到她父亲的一个电话。我 听她在电话里说:“听着,阿德里安,听我说件事儿,是好消息,听见了吗? 我爸 爸给我打电话,问我放假时咱们女儿准备于什么。他说咱们干吗不全都出去旅行, 也就是咱们四个人,再加上我爸爸和我妈妈,你觉得怎么样? 就是爸爸邀请咱们一 块儿去度假。” “去哪儿? ” “咱们就去加勒比,去玛格丽塔岛,特别漂亮,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 这儿还有一大堆工作,看看再说吧。好吧,咱们一会儿再谈。没有人给我打电话吗 ?” “噢,有个夫人给你打电话,声音不太熟悉,你等等,就在这儿,有个叫比尔 马·阿古尔托的人。” “比尔马·阿古尔托? ” “是的,比尔马·阿古尔托。她的声音特别难听,很少听到过。她说在报纸上 看到了你妈妈的讣告。她想和你说话。那个女人是谁,阿德里安? ” 一阵沉默,喉咙发紧。“以后我告诉你,”我回答。 “不过,她说什么了? ” “她打听你,很少听到过这种嗓音。她说还会给你打电话的,然后就挂了。就 这些。这电话让我有点儿不安,真的。你不知道她是谁? ” “我可能知道,不过说来话长,我以后再跟你讲。” “我怎么对我爸爸说旅行的事? ” “最好咱们待会儿再说,待会儿再说旅行的事。” 我搓了搓脸。 比尔马·阿古尔托有我家的电话号码,她已经打了电话,马上还会打的。 她会再打电话,肯定的。只是等待的问题。而现在,最好什么都不做。 我坐在办公室里,着手准备格拉家族企业的报告。他们想把鸡鸭连锁店扩张到 几个省去。 中午,我给母亲的表兄费德里科表舅打了电话。费德里科是个医生,他在洛德 ·科克伦大街的诊所有一群固定客户。靠他妻子、我舅妈佩帕的财产,他过得不错。 费德里科表舅与众不同的特征就是他的声带。他说话的声音像个出类拔萃的男 中音,嗓音圆润,句句到位。“今天有个客户挺有意思”,“我得去诊所上下午班 了”,“我觉得是看新闻的时间了”。他的家里一直井井有条,而家里唯一让人想 不到的就是他有条雄长毛狗。他总以“您”称呼它,让它出房间的时候,也总是先 打开门,说句“劳驾……”同对他的狗一样,费德里科表舅对我们也很客气,但从 不亲热。 他想送给他的外甥们的最好礼物就是他的声调,并配以他自己挂在家庭评审台 上的风度奖牌。有关他们家的一个故事就是,费德里科表舅看秘鲁队的足球赛时, 每当进球时.他就大喊“记上,记上”。同我舅母佩帕做爱之前,他总得先对她解 释道:“等一下,我得把我的衣服挂好。” 我打电话到他的诊所,真幸运,那里当时没有病人。他坐着接待了我,高昂着 脖子,仿佛是他恰如其分的领带结支撑着他的脖子。有时候我想,那个领带结就是 启动他的按钮。 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回答说好,理所当然地好。 “知道吗,我接到了一个叫比尔马·阿古尔托的女人打来的电话。她说认识我 妈妈。你知道她是谁吗? ” “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没有,比尔马·阿古尔托,没听说过。她是你妈妈的 熟人? ” “不知道。” “你都好吗,你对你的生活完全满意吗,外甥? 都挺好,都挺满意。” 那天晚上,在家里,我遇到了克劳迪娅的几个姊妹,她们正准备品尝我的小姨 子卡明查刚从阿根廷带回来的葡萄酒和巧克力。克劳迪娅为我热了盘肉,给我送到 餐厅,问我那天的工作怎么样。 “我们得辞退几个人,不过其他都挺好。” “都挺好? ” “是的,没问题。” 吃完饭后,我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开始和电脑玩象棋。 电脑的象棋游戏数据库里只有两种情绪,绿光和红光。 虚拟大脑启动的数字和字母表明它的玩法是不留情面的,一般情况下使用的是 固定招数。一个人战胜了电脑,会有一种特别的快感,就像战胜了上帝。怜悯从来 不会成为障碍。打掉它的威风,逼机器就范,迫使它打出被打败的信号,看着这个 小可怜虫不得不亮起红灯……我已经完全喜欢上它了。 那天晚上,也许是由于小姨子们的玩笑的影响,我有些精神不集中。电脑很快 就赢了我二十二步,想到我最近的战绩,这真让我十分羞愧! 无论如何,我也要报 仇。然而,出乎意料地,我换上了白屏,写了比尔马·阿古尔托的名字。 第二天,我路过珍妮身边时,向她问好,然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珍妮是我的秘书。 珍妮头发又长又直,戴着银耳环,皮肤像油橄榄般发亮。她身上的一切都仿佛 在向外辐射。她的眼睛放出敏捷的光芒。青丝就像个披散在空中的莹莹发网。她总 是带着饱满清晰的圆润声音说话,并伴之以手势。她的话题从天气到几个最老的客 户的更年期,无不涉及。 珍妮有种咄咄逼人的智慧,却总是隐藏在她那倨傲不驯的心里。她是个业余心 理分析师,总是为客户和同事的行为找出最新理由。“可怜的小东西,他小时候没 有把他喂好”或者“看得出来,你在家做不了主,就想在办公室做主” 之类是她常说的话。当她不得不到公共注册处找文件的时候,总是说些“他们 要是不理我,我就过去撕碎他们的脸”之类的毫无顾忌的话来。然而当她接听客户 电话的时候,她也可以以她最甜蜜的声音说出“下午好,卡诺先生,非常高兴听到 您讲话”。 珍妮是被克劳迪娅家的人介绍到事务所的。她从第一天开始就占据着秘书的座 位。她起草合同,确定预约,查阅《民法》,安排日程,更重要的是她履行了和睦 相处的规则。 她的判断和提问都很得体,对客户坦诚相待( 她以同样的礼貌忍受着一些人的 夸夸其谈和另一些人的索然乏味) ,同我说话时毕恭毕敬,但也直率。 她有些小缺点。她的嗓音极度沙哑,几乎让人讨厌,有的衣服也过于花哨,我 让她注意一下。她不算漂亮,可我喜欢看她,因为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恰如其分。 我喜欢珍妮,欣赏她,也许还嫉妒她。她干什么都匆匆忙忙。她二十岁就结了 婚,二十四岁时离婚,二十八岁再婚,次年却丧偶,膝下无子。她几乎是暴跳如雷 地与第一任丈夫分了手,那是个和蔼、爱热闹,还有点说不清的人。她的第二任丈 夫一天晚上出去找她,在寻求和解时出了事( 有时她还会哭泣着想起他) 。她是个 精力充沛的女性,当过两个侄女的母亲和三个经理的执行秘书。有几次,我曾幻想 充当她临时和替补丈夫的角色。她对我的忠实还表现在,每当听到有人批评我的工 作时,她都为我进行缜密的辩护,而我想婉拒某人的电话时,她都能替我掌握好借 口和语调。 那天珍妮拿着日程表等我,日程里包括通知辞退一项。 爱德华多和我事先已商定亲自将辞退的通知告诉本人,每个人负责通知名单四 个人中的两个人。这是必经的辞退程序,已不是第一次了。要用平静的口吻,即使 被辞退者让我不快,也要用近乎愉快的口吻。 就用这种隐秘的微笑,我将消息通知了送信人,一个自负又暴躁的小伙子。可 是,辞退那位满篇书写错误的女秘书时,我必须把我的惋惜隐藏起来。秘书是个苗 条寡言的女孩儿,两只纯朴的眼睛。她听到这个消息后,问我是否能帮她另外找个 工作。我说我很愿意帮助她。两个人去了人事办公室,去拿结算支票。午饭时间以 前,我完成了我的程序。大概我不会平静地用午餐,不过在傍晚之前,我有足够的 时间恢复过来。 大约一点,我就要同爱德华多出去吃午餐的时候,珍妮走进办公室。 “有位叫查乔·奥索里奥的先生打电话找您。他说您给他打过电话。” 在电话里一听到他的声音,我马上就想起了他的面孔。 宽大的面颊,鼻子上满是疙瘩,四方脑袋。我们曾经见过面,他总是和我弟弟 在一起,他们一起出去,我留在家里。 “怎么样,阿德里安? 有什么好事……? ” “你好,查乔。这么多年了……” “对,是的。又找到了你,真好。有一天鲁文到过我家。 他是来参加聚会的。” “对,他跟我说过。” “知道吗,我对你妈妈的事非常痛心,阿德里安。她是位非常好的夫人,你妈 妈非常有涵养。” “谢谢,查乔。” “好吧,我没问你怎么样,因为我知道你过得非常好。 你常在报纸上露面,到处露面。” “好吧,是记者们随便照的。”我炫耀着。 说着话,查乔的面孔已经慢慢在我的记忆里成形。 “不,怎么会随便照的呢。就照你,你是个人物,阿德里安。” “你找我有什么好事? ” “是我想见你一会儿。咱们什么时候能见面? ” “我也不知道,你说吧。随便你,听见了吗? ” 我顿了一下。 “咱们现在去吃午饭,你觉得怎么样? ”我问,“你有时间吗? 如果你愿意, 我请客。” “现在? ” “那当然。” 他犹豫着。 “行,就这样,阔主儿。” “就这样。我一点半去接你。告诉我你的地址。” 我挂上电话,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 我想我的办公室太小了,也许哪天我会让人扩大一下。 珍妮拿着一打需要签字的支票走进来。我看着她。她很少把妆化得这样糟糕, 突出了睫毛。眉毛被用细长的眉笔描过。 “你好吗? ”她问道。 “是的,怎么了? ” “不知道,你看上去不太好。有什么事吗? ” “都挺好。” 我约好一点半去接查乔,不过我想提前很多时间出去。 天气冷漠。黯然的光线蒙在水泥墙上。桑洪大街上的车缓缓地行驶着,好像都 停止了。我到了哈维尔·普拉多,上了桥,进了圣博尔哈颜色各异的交织小巷。忽 然我见到了那条街的名字:李斯特。已经离那个地址很近了,不过比预定的时间还 早一刻钟。我决定按门铃。黑色的栅栏,碎木条的大门,玻璃彩饰镶板,还有细长 又干瘪的攀缘藤。 一个大约二十或二十二岁、身着橙色运动衫的女人开了门。她胸前有迈阿密大 学的标志。她让我进去。客厅中间有个铂色玻璃的大桌子。我坐在蓝色沙发上,对 面是个鸡蛋形的镜子。一颗耶稣滴血的心脏在灯光的烘托下正看着我。我等待着。 一阵杂乱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我终于见到了他。 查乔·奥索里奥。一张从我小时就已定型的脸,身体短粗,结结实实,嘴唇硬 邦邦的,长勾鼻子。从他脸的比例来讲,他的眼睛特别小。相反,嘴却似乎要从脸 上溢出来,头发像狂草。他带着脏骷髅般的微笑看着我。他向我伸出手,“嘿,真 是的,阿德里安,这么多年了,我刚见过鲁文,我对你妈妈的事表示最深切的悲痛。” “谢谢。” “走之前你不想在这儿喝杯朗姆酒吗? ” “行,就这样,来杯朗姆酒,咱们就走。” 我尽快地喝完了酒,催他走。 他像个内秀的运动员。他的动作——拿杯子,倒酒,搁冰块——都比需要的速 度快。 上了车,我建议去拉科马尔的咖啡咖啡馆。他晃着头同意了。实际上,也很显 然,我不想同他去人特别多的地方。咖啡咖啡馆是个非常舒适的地方,视野好,有 美味的沙拉,而且那个时间几乎没人。 根据我在日记上的记录,那天,我们刚从查乔家出来,街道好像被一束突如其 来的光引爆了。太阳瞬时隐进了云彩的一个角落里。查乔好像骤然成了一个光中之 人。他坐在我旁边,开始说话。 “你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常去你们家。我好像现在还看到你当时的样子,我到 了以后就问鲁文在不在,你就说‘不在,先生’。你就是这样特别有礼貌地说的, 你挺认真的。 我常带鲁文到你爸爸那儿去,是的,就为这个我总去你家,你不记得了? ” 我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里,下了车。一个穿蓝色工装的人冷不丁地把我吓了一 跳,他央求要给我洗车,“就要四个索尔。清洗内饰,十个索尔,先生。” “得多长时间? ”我抢先查乔一步,上了露天平台。从靠着海边的阶梯向下走 时,我看到一大群穿短裤和拖鞋的游客,大家在栏杆前站成行。 我们到了咖啡咖啡馆。草秸椅,黄栗色的桌子,还有华纳斯的音乐。大海沿着 玻璃墙一侧伸展开。查乔站在窗前( 草秸看着不错,你看那浪,从那儿,从海底下, 从那么远的地方飞溅过来,伙计,我得带我侄女来,她刚进大学,我请她到这儿来 吃冰激凌,就在这个地方,我带她来,作为对她努力的奖赏,妈的。” 听他说着话,我漫不经心地看着一线低沉的云。 我要了份牛排加沙拉,一杯红葡萄酒和咖啡。查乔要了浇汁通脊,啤酒和蛋糕。 我事先已声明这次我请客。 查乔唠叨了半天,埋怨经济状况,“现在十个索尔什么也干不了,”他一直说。 “以前用十个索尔你至少还能买点什么。就这么回事,是的。见鬼,我从部队退役 后,这儿那儿的干点小活,通过一个朋友,我进了秘鲁石油公司,不过后来藤森上 台后,我又只好离开了。现在我为一位先生干点事儿,不过就到月底,他已经对我 说了。再往后我就不知道了。再继续找吧,没办法,就是这么回事。是的。” 我一边看他吃,一边鼓起勇气把事情对他说出来。 “查乔,有件事我想问你。” “说吧。” “你和我爸爸在一个军营,是吗? 在万塔的军营。” “是。妈的,那段时间真可怕,听着。我都不知道我们是怎么从那儿出来的, 真操蛋! ” “是的,我能想到。先说气候就特别差,对吧? ” “妈的,那个鬼天气,鬼伙食。还有鬼战争,鬼恐怖分子。” “是的。不过我想问你点儿事,查乔,”我面对着他,几乎带着微笑,“有个 姑娘从我爸爸那儿跑了,这是真的吗? ” 查乔把叉子放在桌子上,拿起餐巾。他一边嚼着一边跟我说话。嘴上沾着一块 西红柿。 “妈的,告诉我,谁跟你说的这个倒霉事? ” “鲁文告诉我的。” 他向下看着。他把肉块和炸土豆拢在一起,又把米饭集中起来。 我让侍者再拿杯啤酒来。 “你爸爸是个伟大的人物,伟大的军人,妈的,并且他还是个伟大的秘鲁人。” 他上下挥动着小臂和细长的手指。 “我知道,查乔。我知道。你想让我把实话告诉你吗,查乔? 实际上我是想让 你跟我说说他,告诉我关于他的一切。我跟你想谈的就是这个,不想谈别的事情, 想让你说说他,告诉我他做过的事情。我知道那儿的条件很困难。这是在利马想象 不到的。我知道。我不想让你不高兴。” 他看着我,一边叉起一块土豆。 “行了,兄弟,”他平静下来,“最好咱们还是谈点儿别的事情。” 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我问起他的家庭。他说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学会计,另 一个学法律。两人都快毕业了。一个儿子想年底结婚。 我迂拙地想使他情绪好起来,说也许他马上就要当爷爷了。他露出了笑容。 “你呢? 你有两个女儿。” “是的,两个女儿。有一个快中学结业了。” “你该知道,我爸爸跟我说过那个女人,”我抽冷子嘟囔了一句。 他喝完了啤酒,把杯子放在桌布上。 他眼发凶光。 “他对你说的? ” “我去医院看他的那天,最后一天,那天他说话有点不寻常,说了些含糊不清 的事情。” “他跟你说了点那个女人的事儿? ” “或者说,他说有个女人,在万塔,在阿亚库乔有个女人,你必须找她。差不 多这么说的。我当时一点儿也没在意。他说的是不是就是她? ” “可能是,可能是。” 我开始用手指敲着桌子。 “我看你还是有点儿烦。对不起。我知道,要谈论那个时代的事情是非常困难 的。” 他看了一下我。低下头,转向一侧,就这个姿势,目光迷失在远处。 “关于这件事,你都知道什么? ”他低声说着,目光终于又逐渐回到盘子里。 “你说得对,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问你。” 侍者送来一杯咖啡,他匆匆吮了几口。 “妈的,我热了。”他抱怨着。 “是的,空调开得太大了。咱们让他们开小点儿。你想要杯水吗? ” 侍者送来冰水。查乔喝完咖啡。有段时间,我们没有说话。他用餐巾纸长时间 地擦拭着嘴,像是在拖延时间,不让嘴闲出来。然后他又把餐巾叠起来,放在手下。 “再来一杯吗? ”我问。 “不了。” 顿了一下,他忽然举起杯子。 “你如果请我喝这个,我请你在另外一个地方喝一杯。” 他低声说。 我看看表。在另外一个地方? “行,走吧。”我说。 我们上了车。 “咱们去看个朋友。”他告诉我。 “看谁? ” “一个朋友,你马上就会见到他。他看到你会高兴的。” 路上,查乔同我说起他同妻子的关系不好。他原想跟她分手。“她太自私了, 总是想她自己。我们整天吵架。我也打过她,有时候我得厉害点儿,让她明白,女 人就是畜生! ” 他不时地笑,是从他几乎闭着的嘴里露出的短暂的笑。 到了萨拉韦里大街后,他不断给我指路。 “从这儿进去,往那儿走,”他把手指向车窗。 “咱们去哪儿? ”我问。 “你马上就会看到。” 我们到了布雷尼亚。经过几条小街。我们沿着一面布满一块块干油垢的墙壁向 前走。 我们来到阿里卡大街。街上满目龌龊,我们还得不时地跃过街上的洼坑。我们 在一个大门前止住了脚步。 一个粗壮的男人为我们开了门,他在查乔肩膀上拍了一阵子。 “我来介绍一下瓜约,”查乔对我说。 他的眼睛细长,就像老鼠的眼睛。衬衫敞开着,露出肚子上一片白毛。圆肚皮, 粗手指,脸上布满了疙瘩和色斑,胳膊上有一串黑痣。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个小女孩, 从这张大老鼠般的脸上发出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在瓜约的身旁,查乔就像个小 娃娃。我们坐在一张桌子旁,桌上铺着蓝白道的塑料桌布。房间里大块的水泥地面 上,还带着撒过锯末的痕迹。 “看看,对了,瓜约,你想请我们点儿什么,听见了吗? ” 一个矮小的女仆正在洗盘子。 瓜约叫她过来。“卡门,卡门,”他的纤细声音划破了空气。 小女人塌鼻子,眼睛像两块碎玻璃。她甩甩手,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拿着两瓶 啤酒向我们走来。她随手把啤酒拎到桌子上,就像拎上两只被砍了头的动物。 “你什么事,朋友? ”瓜约问我。“我以前见过你,你干吗老穿得这么讲究, 听见了吗? 你就像个穿三件套的闲人,知道吗,就像那些在报纸上露面的人,要不 就是你想穿戴成这样,让大家都知道你是谁,不是吗,妈的。” “别跟我朋友胡来,瓜约。” “可我并不是没教养的人,伙计,我说的是实话。” “可你别这样。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查乔扶着我的肩膀说道。“他是司令的 儿子。” “司令的儿子? 奥马切司令的儿子? ” “他是阿德里安·奥马切,瓜约,是鲁文的哥哥。” “什么,什么? 这不可能。奥马切司令的儿子? ” 他站起来,伸出一只手。 “太好了,太好了,”他说。 我们坐下来,瓜约举起杯子,又对我说了声祝你健康。 “不过这不可能,你是阿德里安? ”很快我们就喝完了两瓶啤酒。 下午慢慢过去了。瓜约和查乔回忆着几个他们共同的朋友,“那个笨蛋怎么样 了,我们从来没有他的消息,听说他在阿雷基帕有个小庄园。”一层珍珠般的汗粒 蒙在瓜约的皮肤上。查乔却没出汗,他越说越快。 “你的餐馆怎么样,”我问。 “妈的,还行,可并不是所有来这里的人我都接待。晚上我得关门,因为这儿 的街道挺操蛋,知道吗? ” 瓜约说他曾当过警察,然后又给一个企业家当保镖,他想就这样干下去,想一 直照顾重要人物,保护那些人,甚至是保护圣彼得(耶稣的得意门徒之一.在此比 喻非常重要的人物。),“不是吗,这就是我的命,祝你健康,伙计。 可我们一直是朋友,去他妈的,我和查乔总在这儿见面,他说着把手放在查乔 的肩膀上。” 他不时地中止话题,来赞扬我的爸爸。我以最大的热情感谢他的称赞。 大约四点半,我拿出手机,告诉珍妮取消我所有的约会。我正在聚会。 “就是这样,我和查乔总在这儿见面,”瓜约一直说着。 “我们见面是因为我们能够从那个讨厌的战争中逃出来,这是个奇迹,哎呀, 这是个奇迹! 可也死了不少人,比如谁来着? 好吧,”瓜约张开双臂,“你还记得 罗萨斯技术员吗,”他问查乔。 查乔说:“记得,他怎么了? ” “好吧”,瓜约摊开着双臂说,“我忘不了这个。” “有一次,我们跟踪恐怖分子,跟踪了很长时间,见他们进了一座房子。于是 我们包围了房子,喊话让他们出来,可是他们不出来,那是座树枝棚,于是我们扔 手榴弹,把房子点着了,他们就像老鼠似的跑出来了,我们乓乓地向他们所有人开 枪,把他们全杀了,他们像小耗子一样倒下了。他们刚刚经过一个叫圣弗朗西斯科 的小镇,把镇长杀了,而且还藏在他家里,可是我们赶到了,包围了他们,我们喊 话让他们出来,并向房子开了火,于是他们一个个走出来,我们把他们全杀了,我 们乓乓开着枪,最后一个人举着红旗叫喊着走出来,我们也开了枪。我们过去时, 他们都已经倒在地上了,可那天是非常悲惨的一天,对于我们来说很悲惨。我的一 个朋友,技术员罗萨斯,死在那儿了。我的朋友罗萨斯在那儿去世了。 “我们已经接受过训练,学会向他们开补枪,可是我们漏了一个,没注意到他, 有个恐怖分子没死。他躺在那儿,受了伤,可这家伙没死。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 他的法尔枪瞄准了罗萨斯,已故的罗萨斯,向他开了枪,打响了他别在腰里的手榴 弹。可已故的罗萨斯当时没有死。他挺了两个小时。我们呼叫,叫直升飞机来,可 直升飞机没有来,没有来,罗萨斯祈祷着。我扶着他的头,鼓励他,对他说忍住, 而他把他的小儿子托付给我,告诉他我特别爱他,他跟我说,‘你照顾他,帮助他, 还有我妻子,还有我母亲,你得向我发誓告诉他们,瓜约,告诉他们我想他们,还 有我死得安心,我在天上,在天上看着他们,我在天上照顾他们,我是在保卫秘鲁 时死的。你特别要告诉我儿子,听着,让他向上看,告诉他我在一颗星星上,让他 跟我说话,你别忘了,向我发誓。’我尽力让他平静下来:‘你别这样说,别这样 说,你会看到你儿子的,他几岁了? 你还会看到你的孙子们,你会看到的,直升飞 机马上就来,你别这样说。’‘可你得发誓把我的话告诉他们。’‘好,如果你愿 意,我就发誓,可你会好的,直升飞机马上就来了。’“他是我的朋友,我看着他 流血,给他鼓劲,可是猛然他呆在那儿不动了,好像把肚子里的气一下子都呼出来 了,我的朋友就呆在我面前不动了,妈的,他突然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僵住了, 身体僵住了,这我忘不掉,不管怎么样我也忘不掉,我看着他突然就呆在那儿不动 了,不动弹了,瘫了,好像什么都不是了,知道吗。直升飞机好久才来,等来了, 也没用了,我们就这样让他死掉。就是这样,不过我现在还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 他的嘴唇都干了,快死的时候嘴唇上还带着白皮。但愿他死的时候还想着他能活下 来,他能得救。我们希望这样。” 瓜约说话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是在一个酒瓶的海洋里航行,感到惬意的眩晕, 他的话就在这种眩晕里飞扬。查乔和瓜约继续聊着天,一会儿是他们聊,一会儿跟 我聊。他们高声说着话,就像在发表自我演说。他们不时停下来为我倒啤酒,或者 谈他们最近同某个女人的艳事,不过总体说来都是谈战争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他 们还来了劲,谈起了一些拷打方法。“有时候,我们把他们按到浴缸的水里,让他 们承认。即使我们不这样做,他们也会这样对待我们,就是这样。有时候,我们把 电线接到他们的睾丸或乳房上。不过只是有时候。” 在同他们在一起的四五个小时里,我好像在看他们在舞台上表演:两只兴高采 烈的猴子忘情地自吹自擂,像两个摆弄不同颜色回忆之球的杂耍,两张嘴就像两个 漏勺。 一切霍然发生了变化。我还清楚地记得,查乔用手指指着我,以一种甜蜜的声 音对瓜约说:“听着,他刚向我打听那次跟米丽娅姆的事,听见了吗? ”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米丽娅姆。当他举起一满杯啤酒的时候,我意识 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刚才是同我爸爸的两个心腹打手一起喝了几个小时的酒, 他们就要吐露那个女人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