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米丽娅姆? 米丽娅姆姑娘的事? ”查乔把目光转向一旁。瓜约倒满了杯子, 开始说起来。 “那么好吧。有一次,我们给你爸爸带去了从一个镇上找到的一个印第安女孩, 你爸爸把她交给了部队,我们干了她,然后又把她清除掉了。后来我们对其他女人 也一样,是的。我们总是对她们说,只要她们同意跟我们睡觉,我们就放了她们。 我们就这样对她们说。要不就是她们只同意跟军官睡。我们干了两三回。至少对那 些女人,我们都在她们脑袋上打一枪,杀了她们。恐怖分子更是狗屎,他们是用大 石头砸脑袋。 “一天,就是在附近的一个镇上,我们碰到一个漂亮的女孩。那女孩特别漂亮, 特别年轻。她身材细长,长长的头发,大眼睛,特漂亮。我们是在万塔旁边的镇上 碰到的。我们发现了她,女孩的妈妈抓着她,不松手,‘别把我女儿带走,’她对 我们说,我们就给了她一枪托子,老东西尖叫着倒在地上,我们把姑娘弄到卡车上, 她像疯子一样乱踹,后来我们把她交给了你爸爸。你爸爸那天晚上留下了她,可是 第二天,我们还等着他把她交给我们,把那个姑娘交给我们,你爸爸房间的门没有 打开。门没开,知道吗? 你爸爸不想让我们得到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他没让 把她交给部队。也就是说全部队都在等着她,可他留下了那个姑娘。 他出来了,把姑娘留在房间里。中午我们再次看到了她。 我们看她出现在窗口,可她只开了一会儿窗户,姑娘吓得要死。她眼含泪水, 头发已经仔细梳理过,后来她关上了窗户。就这样。你老爸喜欢上了那个姑娘,不 想让部队弄去她。他不想让部队杀了她,而所有的士兵都骂你爸爸,可我们让他们 住嘴。就这么回事,我不懂你爸爸怎么忽然心肠变软了,他那几天挺高兴,让我们 早餐给他送鳄梨,和她吃。 你爸爸为她都疯了。” 瓜约拿起杯子。查乔点头认可他说的话。我漠然地听着,不知道是否对他有所 反应。 “她就是那个跑了的姑娘? ”我问道。 瓜约抬起手,左右晃着头,一边给自己又倒上了啤酒。 “没跑,”他说。“这就是你不好了。没跑。是我们放她跑了。” “妈的,是跑了,”查乔打断了他的话。“她给我们两个人每人猛击一下子, 就跑了.笨蛋.” “你最好说是从你手里跑的,你想搀和,要不是你就没事了。要是让我看着她, 笨蛋,她跑不掉。问题是你喜欢她,查乔。你喜欢她。” 我看着瓜约。“那姑娘什么样? ” 瓜约开始说了点。“一个美极了的印第安女孩。” 查乔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把她从卢里科查带来,那是万塔旁边的一个镇。我 们在那儿遇到了她。可她跑了。跑了,我们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你爸爸回来后, 知道了这个事,大怒,把我们关进了牢房。他像个疯子,开始到处找她。 你老爸把我们关了两天。最后他亲自拿着钥匙把我们放出来,拥抱我们,我们 一起喝了一顿,他痛哭流涕地对我们说,‘没有一点她的消息。’士兵们都嘲笑我 们,直到后来我们又给他找了个好的,我们也一样,只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才 不再嘲笑了。” “她怎么能从军营里跑出去呢? ”我问。 “因为一天晚上你爸爸去了瓦曼加,”查乔说,“他去和一个从利马来的将军 开会。他去了,留下我们看着她。这是他的错。那么,好吧,我们的错就是我们跟 她说话了,跟她什么都说,什么都说了点,我们还拿了几瓶啤酒,开始和她喝啤酒, 她装着喝了,可没喝多少:几乎没喝,这我们没注意到,她拿起杯子,只喝了一点 点啤酒,我们在你爸爸的办公室里,他去和一个指挥官开会,他要在瓦曼加过夜, 就是说,我们得整夜看着她,于是我们打开收音机,听萨尔萨音乐,喝了几瓶啤酒, 忽然我们对她说要跳舞,她先跟我跳,后来和他跳,突然他想吻她,她躲开了,我 训斥他,对他说你干吗想跟她搀和,她是司令的姑娘,我们吵起来,突然我觉得脑 袋跟炸了似的,原来印第安姑娘已经抓起一个瓶子,让它在我脑袋上开了花,对他 也来了这么一下。瓶子在我们两个人的脑袋上碎了。我们已经半醉了,不是十分清 醒,她把我们放倒在地上,我们第二天早晨才醒来,瓜约被冻得比我先醒了。” “她怎么能从军营里出去呢? ”我问道。 “因为她穿着瓜约的军装,是的,我不是正跟你说吗? 女孩穿着瓜约的军装, 出了军营,她对嘹望哨说出去一下,哨兵信了,以为她是瓜约。” 查乔拿起杯子。他指着瓜约,就像是用胳膊向瓜约开枪。 瓜约揉着颌骨,听他说话,又耸耸肩膀,看着我。 “女孩穿着瓜约的军服,戴着他的贝雷帽,”查乔接着说,她点了一支瓜约的 烟,出了司令房间的门,她刚一出门就看到了嘹望塔上的哨兵,就用瓜约的嗓音对 他说,就用这种嗓音,‘我出去转一圈,’她这样说,哨兵第二天早晨告诉我们, 她说我出去转一圈,哨兵说嗓音完全一样,跟瓜约的嗓音一样,样子也差不多,嘴 上叼着烟,瓜约抽烟就是这个样子……于是哨兵开了门,让她出去了。他让她出去 了,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在里面被扒了衣服,喝醉了,都赖他。” “你们一直没找到她吗? ” “没找到,”查乔说,“你爸爸到处找她,可也没找到。他最终原谅了我们, 再也没有那个女孩,那个米丽娅姆的消息了。” “什么米丽娅姆? ”我问。“米丽娅姆是什么。” “她就叫米丽娅姆。她告诉我的。可他喜欢她,”瓜约指着查乔说。 瓜约拍着查乔的肩膀,“他喜欢米丽娅姆,他喜欢,你不喜欢她吗? ”查乔用 愤怒的眼睛盯着瓜约。“瓜约一再说,他却说不,可是他喜欢米丽娅姆。你老是看 她,像狗一样在她身边转悠。” “从这儿滚出去,”查乔说。 “你喜欢她,就是。你迷上了米丽娅姆。所以是你找她喝酒,找她跳舞,你不 记得了? 另外你知道她不是光辉道路分子。你知道她就是随便一个姑娘,我们带她 来军营,就是为了带个人来,给司令带个女人来。也就是说,你也知道,如果带一 个像她这样的女孩来,他会喜欢的,他会知道感谢你的,可后来你也喜欢上了她。 就是为这,你才把她带走的,你不记得了? 你进了她家,把她从她妈妈那儿拽出来, 带走了她。你是为你才带走她的,不是吗? ” 瓜约的话和他女孩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而且声音总比查乔的声音高,查乔一 直盯着他。汗珠在瓜约的白头发上闪着光。查乔用一只手把他拨开,好像是在掩护 自己。 他的耳朵都涨红了。 “喂,你怎么了,查乔,”瓜约笑着。“你怎么这样了? ”瓜约推了一下他的 肩膀。 瓜约想往查乔脸上掴一掌,查乔却回敬以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音脆得就像鞭子 响。 两人站起来,开始扭打。他们纠缠在一起,互相推搡着,还有皮鞋在水泥地上 摩擦的声音,两人都紧绷着脸。 我站在他们旁边,最终也没有去劝架。 还是女用人把他们拉开了。矮小的女用人突然出现,手里还举着瓶子,她站在 两人面前,盯着查乔,大喊:“够了,查乔先生。” 查乔看着她,走开了,向桌子踢了一脚,把桌子踢了起来。一个瓶子落在地上, 碎了。查乔深深呼出一口气,用两只凹陷的眼睛盯着瓜约,说了句“你一直是一堆 臭狗屎”,就消失在门外。 我猛然感觉到了街上车辆的声音。街上已经黑了。 “妈的,这个大笨蛋有点粗鲁,”瓜约一边指着门外说,一边慢慢地坐下来。 “行了,咱们再来瓶啤酒,怎么样? ” “行。” “卡门,两瓶切拉啤酒,”他喊着,已经挥汗如雨。 “不过,真是这样,查乔特别喜欢这个姑娘? ” 瓜约大口地喘着气。 “是的,所以他才想抓她,”他终于说话。“我在那儿和他一块儿看着她。我 正要去吻她,就在这个时候他插了进来,就在这个时候,她向他脑袋上砸了一酒瓶, 然后又砸了我。我觉得她已经意识到他喜欢上了她。她扒了我的军装,还要尽量模 仿我的声音,她得模仿尖嗓音,好出军营。 这个姑娘挺聪明。‘我出去转转,’她对哨兵说,嘴上还叼着烟。就这样骗了 哨兵。我有时候散步,那儿有危险,不过我只是晚上在军营周围转转,这个她知道, 于是她就对哨兵说,‘我出去转转,’哨兵以为是我。或者说,她个儿头跟我差不 多,看她还抽着烟,就让她出去了。她晚上一个人穿着军装在万塔走,娘的,谁都 可能杀了她。我觉得她有点疯了,知道吗? 瓜约拍着自己的脑袋,她有点疯了,不 过她好像说过,死也比当囚徒强。这丫头说得对。” 他用手在额头上抹了一下,目光转向一旁。 沉默了很长时间。我听见有只狗在吠。吠声变成了持续的尖叫声。我想可能有 人在打它。瓜约搓着下巴,又把手掠过头发,喝了一大口啤酒。 “不过,你想让我对你说点儿什么呢? 真的我觉得他看上了那姑娘。真的。” “看来是。” “是的。喂,再给我们拿最后两瓶来,喝完完事,看看,卡门,再拿两瓶来。 来吧,为阿尔韦托·奥马切司令干杯。 干杯,阿德里安。你叫阿德里安,对吧? ” 瓜约继续讲述,我只能听着。 “你爸爸生活特有规律,他总是起得很早,我们一起列队出操,你爸爸特严格。 不过后来他也有点犯懒了。他和那个姑娘,和玛丽娅姆在一起的时候,作息时间有 点变了。 你老头儿变得更好了。” 我又喝了些啤酒,味道又苦又涩,泡沫向上翻滚着,父亲的名字在桌子上盘旋。 我几乎不记得后来我们都说什么了。 “那个姑娘,你们把她从万塔旁边的一个镇上带去的? ” 我问。“那个镇叫什么名字? ” “卢里科查,叫卢里科查。在万塔旁边。我们把她从那儿带走的。好吧,不是 我,是查乔带走的。是从她妈妈那儿夺走的,他对她妈妈说,‘我们只是把她带走 问问’,他带走姑娘时,姑娘的妈妈还在哭。我觉得他从看见她时就开始喜欢上了 她。可是他不得不把她带到你老头儿那儿。” 矮用人端来一盘还散着油味的炸鱼条。瓜约用叉子把几块鱼条又成串,狼吞虎 咽地吃了下去。他张着嘴,就像在打哈欠。 “你老头儿从没跟你讲过? ” “没有,真的,他怎么会告诉我呢? 没有,还有就是,那个时候我见爸爸的次 数不多。” 我正要站起来告别,瓜约伸手拦住了我。“等一下,我告诉你件事儿,”他边 嚼边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你,可是我得告诉你,为了纪念你爸爸,知道吗 ?” “你要告诉我什么? 嘿,先把你的嗓门降下来,小子,你是给烫着了还是怎么 的? ” 他的大眼睛湿润,脸就像一个虚胖孩子的脸。 “我一点儿也没有烦,相反,认识你挺棒的,又想起了我爸爸。告诉我,是怎 么回事? ” 瓜约目光转向一旁,手搔着额头。 “你不发火了? ” “不,真的,”我顿了一下,“跟我爸爸的朋友在一起,我怎么会烦呢,瓜约 ?” “噢,好吧。那么,我告诉你,”他说着咧出一丝微笑。 “我给你讲,听着。你知道吗,那个米丽娅姆,有一天我又看见她了。” 他把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向前伸了一下,看着我,眼里放着光。我感到一阵寒 噤。 “你又看见她了? 那个跑了的姑娘你又看见了? 可你不是对我说过,你们再也 没有看见过她吗? ” 他举起一个手指头。 “查乔没有看见她,可是我看见了,知道吗,我看见了。” “什么时候? ” “妈的,那是我给达索工程师当保镖的时候,给他干活的时候,我陪他去和银 行的一个管理人员谈事,那是在圣伊西德罗。我和达索工程师在一起,我忽然请求 他允许去买瓶印加可乐,于是我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店,我进去了,看见小店里接待 我的姑娘盯着我,我记得她脖子上有一串金项链,穿白运动衫,大大的眼睛,是她, 我不能相信,知道吗? 她看了我一会儿,我给了她钱,接过印加可乐,妈的,我觉 得那个姑娘一直在看我。就是说,她看着我,我转过身,她还看着我,然后又从旁 边看着我。我看看她,妈的,我明白了,是她。就是她,就是米丽娅姆。她就在那 儿,在她的小店里。我忘记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至少有几年了,就是她。 就是和你爸爸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她本来已经留下来和他一起过的,结果从我 们这儿跑了,她耍了我们。米丽娅姆就在那儿,她找给我零钱,又看着我。我看看 她,把可乐放在柜台上,几乎没怎么喝,也就留了瓶可乐,我赶紧脱身,马上离开 了,回到了银行。妈的,后来我往后看,看见她走到小店门外,就在那儿。她站在 那里,就那么站着,看着我,一直看着我,我好像现在还能看见她的样子:她穿着 蓝布工装裤,白运动衫,长头发,还有脖子上的金项链。我忽然想到她会跟着我, 可幸好她就站在那儿,没有跟着我一直到银行。我坐在银行里,等着工程师。我不 时地往路上看,看米丽娅姆来没来。妈的,我都害怕了。” 突然他举起双臂。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些。她不会从你手里跑掉,你也别跟查乔说。”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你放心。” “我跟你说是因为我醉了。我想如果你老头子还在,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跑到 他那儿,告诉他我看见了她。肯定是。所以我告诉了你,知道吗,因为我已经不能 告诉他了。 米丽娅姆就在那儿。那个印第安女孩就在圣伊西德罗看着我。”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女用人在厨房里传出一阵洗盘子的声音。 “告诉我,那个小店在哪儿,你在哪儿看见她的? ” 他摇摇头。 “达索工程师总是去有树的那条街上的维塞银行,叫五月二日大街,就是圣伊 西德罗的哈维尔·普拉多旁边。应谚就在那旁边,其中一条街就是。我没回去过, 连走近都没有。这是很久的事了。我甚至没对查乔说过。幸好你爸爸不知道。再来 两杯吗? 好吧,最后一杯,知道吗? 你真的有点像你爸爸。认识你真棒.真的。” 瓜约那天下午在布雷尼亚他的餐厅里的话仍然回荡在我耳边。他的粉痘脸,细 嗓子和他长毛绒衬衫也历历在目。 “有时候我们把他们塞到浴缸的水里,让他们承认。查乔喜欢把电线接到女人 的乳房上,他喜欢这样。有一次我们把在镇上碰到的一个女孩子带到了你爸爸那儿。 即使我们不这样做,他们也会这样对待我们,伙计……女孩的妈妈抓着女孩不松手, 我们给了她一下,可是老太太还是不松手。” 瓜约说话的时候,女孩的形象在我面前出现了,她和我父亲在一起,背景是黑 色的。 我终于向瓜约告别了,不记得我走的时候说了什么。 也许我拥抱了他。我觉得自己置于车窗的保护之下。那天下午,一场悭吝的细 雨降落在萨拉韦里大街的车流上,树冠沉重地晃动着。“她怎么能从军营里跑出去 呢? 因为那个特别倒霉的家伙穿着瓜约的军装,我不是对你说过吗? 你爸爸简直疯 了,开始到处找她。” 到了埃赫西托大街,我把车停下来,下了车。海风扑打在我的脸上。 我在海伦娜·德珀泽巧克力店前停下车。我走进洗手间,洗洗脸,梳梳头。又 买了点巧克力。走进家门时,我又整理了一下领带。差不多是八点了,当然我不希 望我的女儿们注意到我这个样子。 至于克劳迪娅,她应该明白,一个人如果是去同父亲的朋友聚会,回来时不会 不有点醉醺醺的。 我打开房门,进了卧室,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向克劳迪娅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你躺下会好些,”她说,然后就离开了。阿莉西亚正在她的房间里学习。露西亚 正在听音乐。 我走进去,给她们每人分了一块巧克力。我踮着脚来到浴室,在镜子里看着自 己,五官变小了,眼睛醉得变了形。我几乎记不得我是如何把车开到家的。白天的 那些人物…… 每个人都为自己辩解,又都指责别人。 我穿上睡衣。 头靠到枕头上,我感到头轻松一些了。 如果我的某位客户,我的合作伙伴爱德华多或者事务所里的实习生那个时候看 见我,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我这个蜷缩在床上的醉鬼,居然得到了夫人的谅解。 我眼睛睁得像两盏灯,脑子里想的就是自己的父亲,父亲的军官们,还有那个从他 们那儿跑掉的阿亚库乔的印第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