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她。我看见她再次做了瓜约和查乔跟我讲述的事情:喝了点 啤酒,打了他们,穿上瓜约的军服。 现在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了。 照片上她的脸,粗硬的眉毛,长长的面颊,光线里被拉长了的嘴唇。在我面前 仿佛出现了某个洞龛里的圣母像,一个真实身体的奇迹。白衬衣,围裙,细长的下 巴,半月形的三角脸。她站着,宛若悬浮在脚下那块抛光的地砖上,可又像是在从 万塔到阿亚库乔路途的山间,在小地狱的洼地上,旁边是我父亲的墨绿色的军服。 我尽力闭上眼睛。 起床后,我同阿莉西亚和露西亚吃了早餐。我匆匆忙忙,八点要同一个客户见 面,是韦克厄姆先生。 堂埃克托尔·韦克厄姆是位绅士,他能以同一种窃窃私语变化出不同嗓音。到 了五十岁的年龄,他得出了他一生中唯一一的信念,就是他的嗓音是他利马绅士风 度的最佳最有力证明。为了陪衬他的嗓音,他穿带袖扣衬衣、黑色三件套西服,锃 亮的皮鞋,衣领上还别着两所大学的扣针,他曾经在那里担任教授。他跟我谈话时 总是宣称,他要按照从小到大的重要性顺序来解释他的话题。说话伊始就是,“第 一点谈的是……”他特别注意把舌头放在发c ,和a 音的松软共鸣腔上。他的元音 就像小垫子,可以柔和地在上面落座。他的厚嘴唇发出声音时也特别注意,并伴之 以手的动作,手指肚不时地碰在一起,形成一个圈,以包含他的意思。 他付钱给我,得到了一种昂贵的快乐,就是让人知道,他除了公司的四个咨询 律师外,还有一个律师。堂埃克托尔有个芦笋出口公司,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下来 的。靠他女婿埃米利奥的工作,公司还算运转得不错。然而他很少提到他的公司。 比起对钱的喜好,他更感兴趣的是穿得好。他的三件套,他的发型,特别是他的咳 嗽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手攥成团放在嘴上,连续释放三次,最后一次总是低声。 长鼻子玷污了他的面容,可他把头发精心梳理成小圆盖,尽力弥补脸上这块多 余部分造成的缺憾。 在事务所里,我们帮助他准备税务和规章报告,不过这只是个常规咨询。我们 与他交谈主要是为了让他向事务所付钱。我听他谈他的政治见解,他的电子游戏, 他的“多亏了家里人的工作,一种缓慢但是持续的工作,生意还能顺利进行”。那 天上午,韦克厄姆先生向我解释说,他前一天晚上睡得少了。“我睡不着,倒是处 于一种持续不安的状态,表现出明显的焦虑。原因就是我的孩子们在弹吉他,”他 解释说,“他们挺注意的,弹的声音挺低,可还是睡不着,我睡觉特轻。” 同韦克厄姆碰头后,我上了车。我已经感觉到我的车速极快。我驶过哈维尔· 普拉多大街,上了北泛美公路,从支路向右拐,经阿斯卡鲁斯来到了维塞大街。, 我就要看到她了,我必须见到她。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我到那儿的时候,只有她一人在那里j 我的心在怦怦跳,可 我又不得不在每个红灯前停下车来。我看见小公共汽车一辆辆落在我后面。 我在马里亚特吉纪念碑转弯,经过了几条街,不过我又迅速转了回来,汽车扬 起了尘土,一两个人转过身来看着我。 到了她那儿,我停下车来。下车时,身上已经沾了些尘土。我看见她坐在顾客 的椅子上,正看杂志。 她盯着我。 “咱们能不能说几句话? ”我问。 她没有回答,低下头来又看杂志。 我在她附近坐下来。 她围着围裙,头发松散着。 “您大概也知道,我不会同任何人讲以前的事,不会跟记者讲,不会跟任何人 讲……所以您别担心这个,奥马切博士。” 她站起来,面对着我。 “我想做的是帮助你,”我说,“没有别的。不过我真的是为了自己而做,或 者说,是为了自己感觉好一些。” “我什么都不需要。” “那你的孩子呢? ” “也不需要。” 我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话。 “从这儿往前走,在希卡马卡有个地方,叫米什基,咱们为什么不去那儿聊一 会儿? ” “为什么? ” 她走到墙角,坐下来,可还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就随便聊聊。” 她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街上。然后转回来,在桶里洗一些发卷和钢丝刷, 流水的声音在整个房间里回响。 “您怎么会认为我会跟您出去,先生? ’’她问我,却并没有看我。 “我只是想跟你聊聊,没别的。” “咱们没什么可说的。我求求您走吧,先生。现在上您的车,踏踏实实地走吧, 就这样。” 她走近洗手池,把发卡卷刷洗晾干,放好。她面对镜子,更加沉默了。 “我从来都不了解我父亲,”我对她缓缓说道,“我想让你给我讲讲他的事情。” “您不了解您的父亲? ” “我很长时问看不到他。” “那么您想知道什么? ” 我犹豫了。 “不知道,反正你能讲给我的。” 她把几个发卷放在抽屉里。 “您想知道的是什么? ” 她关上水龙头,再次缄口不语。她又坐下来。 她两条腿交叉着,黑皮鞋前面是个金属尖头。蓝布工装裤长长的大腿部位绣着 一朵花。 、“咱们能到另外一个地方谈谈吗? ” “您想去哪儿? ” 她的声音沙哑,而且有点不好听。她面对着我。 街上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一阵接一阵的。 她终于再次抬起了头。 我再次重新看她的时候,她好像更年轻了。没想到,出乎我的意料,她拿掉了 围裙。 “咱们去吧,不过只一会儿。” “有人照顾你儿子吗? ” “他在梅尔乔拉夫人家。我去关门。” 她上了车,坐在我身旁。 挂车挡的时候,我触到了她的绒绒裤料。 在路上,我们没有说话。 到了米什基。马克斯先生好像认出了我。我要了杯啤酒。米丽娅姆说:“我什 么都不要,先生。” 我们是在希卡马卡的山口高处。 从那儿,可以看到山坡上纵横交错着石灰砖头墙,低矮的房屋,电视天线。山 峦在白骨色的天际描画出一条曲线。 她的手几次从头发上掠过。她很快地看了我一下。在那个时刻,我觉得她是世 界上最美的女人。 “你看,如果你能让我帮助你,我真的愿意这样做。或者说,我估计你不想接 受我的帮助,可你至少还得为你的孩子着想。他多大了? ” “这与您无关,先生。” “他上哪个学校? ” 风吹动了她的头发。 她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手长长的,细薄指甲,手指上戴着银戒指。很长一段时 间,她没有说话。 “他在附近的一个学校上学,马里亚特吉学校。” “你能养活他吗? ” “能。” “买衣服和其他东西的钱呢? ” “我从美发室里拿点。” “噢。” “您为什么这么有兴趣,先生?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不会对任何人讲您爸爸 的事情。” 我靠在椅子上。 “我不久前才知道你跟我爸爸的事。” “他们是怎么跟您说的? ” 她的话就像一支箭。 “说我父亲把你抓起来,后来又和你住在一起,然后,过了一段时间,你跑了。 不是这样吗? ” 她开始用手指头敲打着桌子。 “你怎么有了米格尔? ”我追问道。 “您是在审问我吗,博士? ” “不,很抱歉。如果你不愿意,就不用跟我讲。” 有几个男人走进来。其中一个人紧盯着我。他衬衣敞开着,穿着黑裤子,脚上 一双皮凉鞋。他们满脸尘土,可能刚在建筑工地上干过活。他们要了几瓶啤酒。那 个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头转向旁边。 “我在利马生的他,”说完,她又沉默了一阵,“在我叔叔比托里诺的帮助下, 我进学校学习。可我没地方工作,于是我就在家里帮忙,就像个用人。后来我又重 新上学,在美发店里找了个工作,后来我叔叔把这个地方盘给了我,我现在正要买 下它。我就是这样做的,尽力把小米格尔抚养大,如果您这么感兴趣,这就是全部。”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马克斯先生给我们拿来一瓶啤酒,两个杯子。 我给她倒啤酒,可她说一点也不喝。我们又沉默了一阵。 “这就是您想知道的全部事情? ” “还有所有你愿意讲给我的有关我父亲的事情。” 她低下头。 “您父亲并不是坏人,”她低声说道。 “你为什么这样说? ” 她开始搓手。她把两只手攥在一起,一只手绕着另一只手转。有一刻她把两只 手放在嘴边,像是要洗脸。 “对您的爸爸,我特别恨,告诉您,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把您的爸爸杀掉,他 骗了我,糟蹋了我,就在那个小房问里,我特别恨他,就是由于他们,由于士兵们, 由于那些蠢货,我失去了我的家庭,我已经看不到我的家人了,我已经找不到他们 了,他们已经死了,丢下了我,我原来特别恨您的爸爸,可现在我已经不恨了,差 不多爱上他了。” 她靠在椅子上,继续看着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在那一刻,我想拉她的手。 “你在军营里和他一起呆了多长时间? ” “我不再跟您讲下去了。不过我想让您知道,您的爸爸爱您和您的弟弟。他无 时无刻不谈起你们。好吧,就为这,我同意跟您到这儿来,告诉您这些。就这些, 没别的了。咱们准备回去吧,我还得干活,博士。” 我们上了车。我慢慢开着车,把她送到了门口。 “请告诉我你的电话什么的。” “为什么? ” “为了让你再给我讲点什么。我也可以跟你谈点他的事情。” 我意识到,我的嗓门已经提高了。她无动于衷。她打开杂物盒,找到一张过期 账单,在上面写了个数字,说了声“行了”,就下了车。 事务所正等着我开会。 是有关吸收新客户的战略会议。 “没有什么战略,”我说,“只能工作。” “再发些信好不好? ”爱德华多问。“咱们干吗不向企业和大使馆发信? ” “可是我们已经发了五千封信了,爱德华多。” 我们一直争论到我们都累了,才换了个话题。 那天晚上,我告诉克劳迪娅,我去找过米丽娅姆。 “哎呀,我的天啊,”她说道。 我睡得比前一天好。天将亮时,我凑近克劳迪娅,抱着她,我们做了爱,情况 就像我们最有激情的那段时间。她又成了性感女孩,一个有修长的双腿、善于温存 而又肌肤柔润的姑娘。在一瞬间,我看到了米丽娅姆的面孔。 我淋浴的时候,还在想着她。 我情知我需要再次见到她,也许这是种自私的冲动,也许我不应该再去见她。 然而我需要见到她,我觉得我需要以某种方式帮助她。我肯定她会接受我的帮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走出客厅,拿起了车钥匙。 爱德华多一见到我,就告诉我一个平常的消息:我们那个星期得同事务所两个 重要客户一起吃午饭。 “得同他们处理好关系,”他嘀咕着,“事务所百分之六十的收入都从他们那 儿来,你知道吧。” 两位重要的客户是指莱蒂西娅·拉雷亚和阿罗多.加拉。我必须见他们,现在 不应该想米丽娅姆。我得集中精力想他们的事情。 莱蒂西娅·拉雷亚,我得卷起舌头并颤动它,才能发出这个名字的音。莱蒂西 娅五十出头,她总是上午中间这段时间出现在事务所里,每星期来两三次。事务所 是她每天行程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她还去女友家和商店。进我办公室之前,她总 是先站在门口,摆好姿势,像是要给自己默哀。 她总是染着红头发,这种颜色更加剧了她面妆的夸张和她耳环的杂乱色彩。她 走路总是左摇右摆,她原来受过训练,自己跟自己跳着曼博舞走路。她身上装饰的 腰带、项链和手镯都像是填充玩具娃娃用的。她的来访让我高兴。从莱蒂西娅哨声 般的嗓音进了大门上楼梯开始,我就准备接待她。她经过门厅时,总是低声重复说, 就是由于她每月给事务所做的贡献,地面才这么干净。她精心整理一番之后才上楼 梯,经过珍妮身边时还通报一声。如果我这儿正有另外一位客户,她总是高声说 “啊,对不起,我在外面等着”,这就足以使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结束同我的谈话。 那位来访者几乎还未离去,她就站在门口停留片刻,像是在审视门槛,接着走进办 公室。 她的服饰就是她的自我表现。紧身的裤子,红色或蓝色的衬衣,排扣坎肩,这 是一种自负的张扬,乞求被人爱。 她总是能找个借口请我帮忙,可实际上,她坐在我办公桌对面,就是要展示自 己,让我听她说话。她想得也有道理,我作为她的律师的义务也包括听她说话,她 的脖子有点疼( 哎呀,我这儿有点发紧,还总好不了,听见了吗) ,她去过的招待 会( 我昨天晚上去了大使馆,那儿的虾卷真是棒极了) 。不过我看蒂娜·布雷西亚 的打扮实在过分了,特别是她的已经变成现实的整个梦幻世界,她的子女们就生活 在那个世界里( 我女儿比维安已经把她报名伦敦艺术学校的表格寄走了) 。 如果莱蒂西娅来访的时间再短些,同她的谈话也让我开心。一般情况下,都是 珍妮用某个有急事的电话打断了我们( 卡诺先生的电话,博士,他说有急事) ,这 时候,她掐了她的烟,祝我走运,还说要给我打电话,请克劳迪娅和我在某一天晚 上去她家吃晚饭,然后跳着她的曼博舞,沿着由于她的贡献才清洁的楼道走了。而 更经常的是,她又去敲爱德华多的门,又给他以同等礼遇。 与莱蒂西娅不同,我们的另外一位重要客户阿罗多·加拉,在他四十岁的时候, 就有了一笔财产,他也因此认为自己应该算个贵人。他总是穿坎肩和带袖扣的衬衣, 头发总是喷上一层软龟甲般的发胶。他不耐烦的时候,总是向后轻轻抬起额头,眼 睛里进射出一种呆滞的冷漠,使他顷刻间进入了鬣蜥档次,然后说出一句他认为是 一锤定音的话,“我想马上得到”或者“我想现在就做”。血液的波动,就像某种 矿物质减缓了流速,延长了他眼睛的神采,过一会儿才能回到原来的状态。阿罗多 总是寻求用印象艺术的娴熟举止来表达他的粗鲁言谈。他坚信他能以他的权威、文 化和良好外表使他面前的人屈从。在酒会上,他总是以他两片嘴唇发出的擦音和塞 擦音在他的听众面前发表谈话,并伴之以一个轻轻的军礼,好像批准和印证了他刚 刚讲的东西。 有一次,阿罗多邀请克劳迪娅和我去他家。进了他在高尔夫大街的家,就像进 了一个礼仪世界。第一个客厅里有一盏灯,三把松软的沙发椅和一个类似于神龛的 东西,里面有阿罗多和他夫人卢查的油画像。过了一会儿,卢查出现了:小眼睛, 龟甲般的发式,生硬而干涩的小嘴巴。凭着她的染发和长衣裳,卢查夫人的问候已 经成为参加典礼的人的一个活动内容。两个子女左右陪护,卢查已经学会了在走廊 里欢迎客人。见了她以后,我们这些典礼出席者被迫从一个桌子边走过,桌子上有 一册封面上釉的《堂吉诃德》。接着,我们来到一个挂着总督画像的大客厅里,家 具下面铺着厚厚的地毯。家具上都镶有绿色的滚边,家具腿的脚爪镀成金黄色。客 厅中间,一个玻璃台上陈设着各种颜色的小盒子和一个烛台,墙上挂着一把刀和一 把剑。 同阿罗多的谈话如同走进一个博物馆。他可以引导他的听众走过几个不同的展 厅,前厅总是由经济形势的主题构成,接着就是有关社会进步的思考。他带领我们 参观中厅,这是由他个人有关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公共和个人道德的意见建 成的。这些微型发布会,他总是定期举行,而且会上是声音低,手势高。“我个人 主张关系的彻底开放,”他低声宣称道。接着,他就海阔天空地开始发表他有关民 主、滥用毒品、控制出生率等各种问题的见解。按照会议的日程,谈话结束后,我 们这些来访者就按照他向我们展示的顺序,赞扬了他所拥有的各个方面:他的夫人, 他的子女,他的家具和他的思想。 阿罗多以做作油滑的虚伪精神设计出一座座宏伟的建筑,可在它们背后,却隐 藏着他各种阴暗的需求。他从贫穷少年的窘境上升到企业家的宝塔,他继续上升的 台阶就是在以后任何一届政府里谋求一个政治席位。他向事务所投入了钱财,而事 务所只是他为实现这个目标的又一个工具。 我频频在电子邮箱里看到他的邮件:“工业部副部长巴罗哈先生让我提交一份 有关我们去年交易的法律框架报告。如能尽快从您的办公室里发送一份文件副本, 我将不胜感谢。”我把报告发过去以后,他总是用一句话回复:“已阅,同意,谢 谢,阿罗多。” 作为卡涅特一个庄园管理员最小的穷孩子,对升任的着魔可以说是阿罗多从童 年时期就开始修炼的正果。阿罗多鄙视他的父亲和兄弟们,却热情地向庄园主冈萨 雷斯.潘塔家族的成员们大献殷勤。有一次,冈萨雷斯·潘塔先生乘车来到他的庄 园,瘦小的阿罗多赶紧跑过去开车门,并伸出手去扶他下车。有个故事在利马的午 餐和晚餐上流传:阿罗多伸着手、迈着未来舞伴的芭蕾舞步引导着他的冈萨雷斯‘ 潘塔先生,由此奠定了一个让阿罗多上升为乘龙快婿的尊贵地位的跳板。终于,靠 着他同卢查·冈萨雷斯的婚姻,他如愿以偿。他是个幸福的男人,而我又用我的微 笑和工作为他成为幸福的男人做了我的贡献。“已阅,同意。”当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