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随后的几天里,我发现克劳迪娅有一定道理。虽然荒唐,可我还是觉得我与她 之间有很大距离。我们还是同在一个卧室,我还是坐在她旁边看电视,有时候我们 还一起去岳父岳母家吃饭。也还不时地做爱,挺高兴的。然而,我只有去看米丽娅 姆的时候,才感觉到真正的愉快。 跟米丽娅姆说话,让我觉得比跟克劳迪娅做爱还幸福。 我们约会的时间挺长。我总是星期二的下午去看她。我去接她,去米什基喝啤 酒。我们总是单独在一起。 有时候,米丽娅姆会沉默很长时间。我们就停顿一会儿不说话。她的眼睛里有 一种难以揣测的光亮,一种总是来自于很远地方的光亮。可是,尽管她有这种目光, 我现在想,她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反而有点儿令人不快…… 那段时间里,她总是穿同样的衣服:白色或蓝色的上衣,侧面绣着黄花的蓝工 装裤,黑色尖皮鞋,她的动作很果断,可我总是觉得她好像随时会发抖。她的举手 投足仿佛都不是她自己的行动,就像身体不是她的身体一样。 我不了解她,我永远也不会了解她。我也不知道她怎样感觉我:是仇恨、好奇, 还是有点儿兴趣,也许是出于一点儿好感,她才跟我说了点儿我父亲的事。 一天下午,就我一个人在事务所。我忽然心血来潮,想到我们应该在她那个小 区以外的一个地方见面。 下一个星期二,我建议她和我一起去圣伊西德罗。我是在她那儿跟她说的。她 拿着钢丝刷,“去哪儿? ”她问。 “我也不知道,咱们去圣伊西德罗吧,我住在那个小区里,”我说。 “好吧,我几乎不认识那儿。那咱们就走吧。” 去的路上,她跟我谈起米格尔在学校有进步。 我把车停在解放者大道的一条横街上,和她一起走到油橄榄森林。那天天气晴 朗,块块云朵在天上慢慢飘动,忽隐忽现的太阳照耀在红色人行道上。 我想可能会有熟人看见我和她在一起,不过那个时候,我觉得没关系。 我们默默地走着,没有说话,不过我觉得在这种沉默中有一种默契,就像那是 我们的一个到达点。 在我们周围,弯曲的油橄榄树干好像带着被拷打的表情,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们坐在离公路不远的凳子上,后面是座绿色大楼,前面是池塘,黑水就是从那儿 流过来的。 一束阳光从裂开的云层后面透射出来。我看着她发亮的眼睛,还有衬衣和长腿 的侧影。一股微风撩动着她的头发。 随着冲动的暴发,我握住了她的手,而在此之前,我一直抑制着这种冲动。我 慢慢把头凑过去,看着她的侧脸。 我碰到了她张开着的嘴唇,还感觉到她的头发在我面颊上轻轻撩着。 一只鸽子开始在我们面前跳跃,是只灰色的鸽子,抬着爪子,跳着轻盈的舞步。 一群穿着校服的女孩,刚从学校跑出来,在我们周围踱步。她睁开眼睛,往旁边挪 去。她看看公路,说咱们该接着走走。 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看见橄榄树旅馆,我提议去喝一杯。 “最好还是回我家吧,”她说,“有点儿晚了,米格尔大概已经到家了。” “好吧。” “我可以从这儿坐车回去,你不用送我了。” “我送你吧。” 回去的路上,我不时转过头去看她。 她快速下了车。 那天,一回到家,我就有种赴汤蹈火的感觉。一直有场运动在等待着我,现在 我才明白,我必须退让。所以那天晚上,每当遇到克劳迪娅的时候,我都把目光转 向旁边。 随后的一个星期,我和米丽娅姆去了维森大街的一家餐厅。她喝了瓶矿泉水和 一杯咖啡。在车上.我们拥抱.接吻。我仍然保持着对她徐缓的涌动激情。性总是 处于亢奋的状态。我的身体沉湎于拥抱之中,好像进入了一个充满阳光的地方。 “我曾有过一个男朋友,”她对我说,“他是个好人,可他知道这事后,就不 理我了。”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 “他知道了全部事情的时候。” “他是怎么知道的? ” “我自己告诉他的。” “后来呢? 你再也没有男朋友了? ”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曾经有过几个,他们接近我,可我不想了,我什么也 不想知道。我再也不想这事了,不想男人了。就这么怪。” 晚上,一回到车上,我发现我的车灯和反光镜都被偷了。我马上换上了薪的。 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奇怪,可在那段时间里,还是比较自然的,我们从来没有 谈到我们的情感。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说过她吸引了我,或我需要她,或我喜欢她。 我甚至没对她说过,我总是等待星期二到来,好去看她。她也没有对我说过任何类 似的话。我们当时只是见见面而已。 下一个星期二,我去美发店接她。,出乎意外,她把我让进她的卧室里。一张 铁床,白色墙壁,一个耶稣受难像,一张桌子和一个两眼煤油灶。米格尔的床在角 落里。房问小而简朴。墙上有些画。 随后的星期二,我带她去拉罗莎航海俱乐部吃午饭。 她从未想到能去那样的餐厅,她告诉我。她只是在商店旁边的木制人行道上走 过,她曾依偎在栏杆上,看海涛汹涌,拍击着石头平台,又在柱子上撞碎。一群海 鸥迎风展翅,静止在空中。 还没看菜单,她就点了黑黄油石首鱼。 “有点像福克斯夫人做的那样,”她对我说,“有人到她家的时候,她就做这 道菜。” 我看她小心地移动着刀叉,把鱼切成小块,慢慢送进嘴里。在那张桌子上吃饭, 周围是靠海的大窗户,她好像有点喘不过气来,不过她没有对我说这些。 她穿着蓝色上衣,黑裤子,戴着银项链,她说这是不久前买的,只是为了像今 天这样的场合买的。那天是她的生日,所以推迟了一天,请她吃饭。 “米格尔怎么样? ” “不知道。要是能看到他更高兴点儿,我就好多了。” “你怎么跟米格尔谈他爸爸? ” “说他把我们甩了,说他死了。” “学校里呢? ” 侍者往她杯里又倒了些红葡萄酒。她望着侍者。侍者有礼貌地对她说了点儿什 么,离开了。 “学校里没有人问他爸爸的事。” “他学习怎么样? ” “成绩一般,可问题是他在班里特别孤独,朋友很少。 米格尔很少说话。” “老师们怎么说? ” “我和他们谈过。不过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往心里去了。” “看看咱们是不是能做点儿什么。米格尔需要赶快去看看心理医生。” “你认为有必要吗? ” “咱们可以跟心理医生或某个人谈谈,帮帮他。”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办法。” “好吧,要是你觉得行,就告诉我。” 吃完饭,她呷了口葡萄酒。一群穿戴像行政官员的人进来了。我认识其中一个 人,一个叫雷纳托·拉奥斯的律师,他进来时,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带着微笑告 诉我,他的事务所已经换到了新地方。我向他介绍了米丽娅姆。他看着她,说了声 “很高兴”,然后说了句“向你家人问好”就离开了。 “他是谁? ” “一个同行。你跟我说说米格尔吧。” “有时候他还好。周末他在家里帮我,有时候,我们还在家里小聚一下,邀请 小区里的一些人来。” “周末小聚? ” “总有邻居出点什么主意。有时候是肉鸡宴,每人自己买一份,大家聚在一起 吃。我们还放音乐。我们打开收音机,自娱自乐,不过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我是什 么感觉。有时候,我就去保利诺家和他姊妹家,就是我表妹家,我们聊天,什么都 聊,不过聊得更多的,是那些已故的人,我们谈他们谈得最多。” “整个小区的人聚过吗? ” “每年九月十四号,我们都集中在一起。我们全都去看迈纳依圣女节。那是感 恩的日子。” 侍者推着甜食小车走过来。她不要,可我想说服她要点儿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们往停车场走。直到上了车,我们什么话也没说。浪涛涌过并 盖住了石头。我为她打开车门,她有些奇怪地望着我。我坐在方向盘前,“谢谢,” 她对我说。 一上车,我就开始吻她。 一个长长的吻,热吻中我感到了她皮肤淡淡的咸味和一种回味无穷的温润。她 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我斗胆简述一下接着发生的事情过程。尽管我不知道,我是否为已经发生的事 情后悔,我现在还是深感羞愧。 我们来到米拉弗洛雷斯的一条街道上,街上阒无一人。她跟着我。我觉得我是 在空中行走。我们走进一个旅馆的房间,好像我们已经决定在那儿住了。刚一关上 门,我们就开始拥抱,接吻。房间有个大大的窗户,微弱的光线照在床上。我现在 还不能忘怀的,我的嘴唇不能忘记的,是她如何缓慢而又暴风骤雨般地吻我,她恬 静而热烈的湿润嘴唇吻在我的嘴唇上。她的眼睛像两个坚硬的物体,有种晶莹的深 邃。现在我还能想起这对眼睛,我觉得它们就像打开入口的两个深洞,激励我开始 一次漫长的旅行。我们一起脱衣服。我忽然觉得在她面前很无助。她灼热的皮肤征 服了我。她奉献,同时又逃脱。她的腹部和腿在我周围盘绕,可是她的脸好像定格 在远处。我感到一股柔情在我体内上升,迫使我去包围她,并让我确信我要给予她 的,只能是我的身体。刚进入她体内时的狂暴和温情让我相信,只有我们单独在一 起。在这刚开始的沉静中,只有她和我。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把车停到了离小区一个街区的地方。电线杆上的灯 光洒落在树叶上。 我觉得自己都瘫倒了。我想米丽娅姆,就像我们正在经历着一个美妙的故事, 这有点荒唐,我只能大声地说话,想说服自己。你是个律师,是个已婚男人,你有 两个女儿,你现在感觉到的( 或者我们说,你以为感觉到的) 完全有悖于你的身份, 这如果说不叫人感到愤怒的话,也几乎叫人感到可笑。 第二天,我把事情告诉了普拉顿。 “你别犯傻了,你太抽风了,”他对我说,“当你想见她的时候,最好喝点酒。” 下一个星期二,我去接她,看见她出来时,打扮得像要过节似的:头发浓密蓬 松,嘴唇形成了柔和的弧线,手指甲很长。 她一上车,就跟我讲她前一天过得特别好。第二天还有个洗礼和婚礼,大家都 想打扮得漂亮些。美发店里挤满了人。 “人活多长时间才算好? ”她突然问。 “多长时间? ” “是的,三十,四十,还是五十岁? 你觉得人能活多长时间,你觉得? ” “不知道。能活多长活多长吧。” 我们在红绿灯前停下车来。一辆装满干土的卡车在我们上方颤动,我们离它太 近了。 “可你觉得哪个数字好? ” “哪个数字? ” “三十,四十岁? ” “这我没想过。” “我一直在想这事,一直想。” “为什么? ” “不知道,”她说着伸开了腿。 “你为什么会想这种事情? ” 我关上了汽车发动机。 她看着我,摸着我的手,用胳膊搂着我。我在她脖后颈上吻了一下。她把头靠 在我的肩膀上。 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时间比以往晚些。克劳迪娅看都不看我,继续睡觉。我尽 量隐瞒我出去找米丽娅姆,找了些平常的借口:有会,还有会,还同客户吃晚饭。 说实话,我觉得真对不起她! 一星期后,出了件事。米丽娅姆和我去维塞大街一个 颜色刺眼的餐厅吃饭。我们要了两份比萨饼。从我们一到餐厅,我就觉得会发生点 奇怪的事情。米丽娅姆眼圈发黑,面目憔悴,好像特别心神不定。 从上车开始,她就不说话。她坐在我身边,几乎一点儿没吃。她差不多没有回 答我有关她近几天事情的问话。最后,就要吃完饭时,我也不说话了。再继续问也 没用。 “你要是不跟我说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出来,”我对她说。“你最好还是 呆在家里。下一次,我另外找个姑娘,她至少能跟我说话,不像你,跟木头似的。” 她没有动,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准确地预感到她将要做的事情。她两 手放在桌子上。一切都发生在四五秒钟内。猛然间,她从桌子上抓起餐刀,嘴里发 出短促的叫声,直向我的喉咙刺来。我把头偏向一边,可她还是划到了我,一点儿 血滴到了我的衬衣上。她重新拿着餐刀向我进攻,可在这个时候,我抓住了她的胳 膊,迫使她放下家伙,餐刀掉在了地上。她站住了,长头发披散在她脸上,她用她 冒火的眼睛盯着我。她走到公路上,消失在公路另一侧的一座墙后面。 我出去找她,可是没有她的踪迹。我上了车,血已经不流了,衬衣上留下了血 渍。 我驾车慢慢向办公室驶去。我只是希望没有人看到我。我在办公室有件备用衬 衣。伤口疼痛,可不是很厉害。 我在发抖。 到了办公室,我迅速从珍妮前面穿过。我洗了洗,换了衬衣,坐在办公桌前。 克劳迪娅在她母亲家,今天是她妹妹卡明查的生日,我待会儿也得过去。 我想给米丽娅姆打个电话,可后来放弃了这个打算。 我再次驾车行驶在维塞大街上,从我们刚才吃饭的那个餐厅旁经过。我顺着公 路和土路走。美发店已经关上了门。小区里鸦雀无声。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 一切显得都很静。 我忽然转了个身。 她就在那儿,离我只有几厘米远。她盯着我,眼珠都要瞪出来了。她走近我, 搂了一下我,她哭了。 “我请你原谅我,”她对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 我们上了车,又回到公路上。我在路边寻找旅馆。 那天下午,我们裹着被单,从旅馆的窗户里看一个小孩放风筝。真奇怪,我从 未这样近距离地看过风筝。小孩双手拿着龙舌兰线轴,风筝迅速上升,几乎消失在 我们的视线之外。 “我也有个这样的风筝,”她忽然对我说,脸上带着微笑,“我的风筝有个长 长的尾巴,是在我们镇上做的,我们用自己衣服的碎片做了个尾巴。” “风筝? ” “对,你不喜欢放风筝吗? 你不觉得自己可以飞到天上吗? ”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过风筝,也没想过要有。” 她又转过头来,像是在看小孩。 “他跟米格尔年龄差不多。”她说。 “对。” “你知道,我正教米格尔画菜园,我们家有个小菜园,就跟原来我们家的那个 一样,完全一样。他有时候就画我们的菜园,画了好几张呢。” 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说话。 是不是到问她的时候了? 应该问她。 怎么问呢? “告诉我,米丽娅姆,跟我说实话。咱们先不谈别的事情。” “大概应该是这样:告诉我,咱们能不能把事情最后弄清楚? 米格尔是我弟弟, 是我父亲的儿子,我和你也算是一家人? ” 我感到远处有车声,俨如浪涛汹涌。一阵马达声高了起来,宛若一声长叹。忽 然,我听到了小鸟的尖叫声,尖叫声就从我们附近的地方发出来,我看不见小鸟, 可是能听见它们的声音。也许它们在房顶上。 阴郁的天空犹如一大块暗淡的毛玻璃,几乎要把我们吸纳进去。她的眼睛在燃 烧。 “你相信上帝吗? ”她突然问我,“你相信上帝和圣母马利亚吗? ” “不全信。” “我信,”她说,“我从来没有不信过。直到那次我割静脉的时候,在划破静 脉之前,我还念叨着耶稣的名字。我知道不管他在干什么,他总会和我在一起,我 清楚。” “你跟米格尔说过这些? ” “对,我跟他说过。” “那他呢? ” “他有时候跟我一起祈祷。” “你没跟他说过他爸爸? ” “没有,我们不说这些。” 顿了一下。我又一次问自己,是不是到时候了。事实宴上,从来没有一个合适 的时刻。需要她倾诉的话已经私下说过多次,当然还会继续说下去,而现在又正好 与她面对面。 我尽力面对着她并露出微笑。 “告诉我,米丽娅姆……” “什么? ” 我坐在垫子上,突然意识到我的姿势有点儿荒唐,好像一个法官坐在审判台上。 我把胳膊放了下来。 “告诉我,米丽娅姆,你儿子……是我弟弟? ” 她看着窗户,一种微笑的抽搐瞬间改变了她的表情,不过她又马上恢复过来。 “不。”她低声说。 “好,那么……? ” “那么什么? ” “没什么,没什么。” “你想知道谁是米格尔的父亲? ” “不,没必要。” 她不说话了。 “真的,这并不重要,是不是? ”她终于开口了,“这事不重要。米格尔就在 那儿,他是个孩子。我也不知道他将来会怎么样……我只想,是的,我唯一想的就 是他……他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没有悲伤,没有像现在这样长时间的沉默。这就 是我想要的,真的。” 她抱着枕头,然后又伸出手来,让手在被单上滑过。 “对于任何一个母亲或父亲,最重要的就是知道他的子女过得好,”我忽然说 道,自己也觉得滑稽之极。 她把头靠在靠背上。 “我特别害怕,真的,我害怕已经过了这么多时间,我害怕他长大。” 她的声音如同一根看不见的游丝。 “可这为什么? ” “因为等米格尔长大了,他的沉默也会与日俱增。我总是想这个事,因为他几 乎从来不和其他小孩说话。他只跟我说话,跟梅尔乔拉夫人说话,有时候也跟他舅 舅说话。可他说得不多。等他长大了,我也不知道,这种沉默也许会更加严重,可 能使他更暴躁或更忧郁,比现在还糟糕。有时候我看他发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觉得他会不会出什么事? ” “我跟你说过,咱们可以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可是如果心理医生询问他,很多事情都会回到他的头脑里,尤其是我的事情, 他见我哭过多少次,会有很多事情出现,我觉得这样不好,对他更加不利。” “他没跟你谈过? ” “谈过,跟我谈过几次。可他去了学校,从学校回来还是那么孤独,他很少有 朋友,对我也很厌烦。他才十三岁。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可以把他带到能有人帮助他的地方去。” 她摇摇头。 她穿上了衣服,我也把衣服穿上。我们站着,面对面。 她走到门口,手里拿着发夹。她突然转过身来,背着手,面朝墙壁。她的嗓音 里没有任何情绪激动的表现。她看着我,目光炯炯。 “我希望他不要记着我,我不是来给他讲有关他祖父的事情的。他也不该想这 个。他不应该想到他的舅舅和外祖父母被人杀死了,想到我曾经在万塔经历的战争, 以及所有有关我父母的事情。他得住在另外一个地方。他得觉得自己能够生活下去。 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母亲所能够给她儿子的吗,但这还不够,或者说还不仅仅这些, 还得说服他必须要活着,让他想到还有很多好事在等着他。晚上,他祈祷的时候, 请求上帝让他感觉良好。他必须想到他能够过得好,即使他在这儿,即使他没有太 多的希望,好吧,我也不知道。 但愿米格尔过得好,即使他总是遇到问题,也能过得好。这就是我现在想的, 所以我不想让他知道以前的事情。我希望他有一天能够工作,能有朋友,能有个家 庭。希望他健,康,他能有吃的,有衣服穿,也有个家庭,有间房子,一个他能天 天回到那儿的地方。有时候我想,他的生活会怎么样呢? 他的情况会怎么样呢? 他 总是这样少言寡语,以后能摆脱这种状况吗? 他有一天能够上好大学吗? 他能上班 吗? 他能有个家庭,过正常生活吗? 我只能给他悲伤吗? 我每天有的只能是悲伤吗 ?我必须有希望,你不这样认为吗?我必须这样想,我必须让他想到,他也能这样, 不过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我也不清楚。有这么多死人跟你说话,一个女人要有 希望是很困难的。” 她走到床头柜旁,拿起了水杯。 “你不能丢掉希望。”我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朝下看着。 “你知道吗,有一天,米格尔对我说‘我特别爱你’。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他知道他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们俩人都不说话了。 “现在,我一看你,觉得你有点儿像你爸爸。”她对我说。,“我像他? ” “对,有点儿像,眼睛,脸型,有点儿像。还有,你和他一样,有些方面你跟 他有点儿像。他是个暴躁残酷的人,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很脆弱,和我在一块 儿,他特别脆弱。” 我垂下目光。此时听到旁边某个房间的电视打开了,接着又没声了。 “你不恨他了? ” “我恨他,可后来我喜欢他了,我特别喜欢他,我却必须离开他,可是我仍然 喜欢他。你爸爸是最坏的人,可是和我在一起,他又是最好的人。他把我关起来, 可又没把我杀掉。你知道吗,士兵们会强奸我,杀死我? 他把我关起来,强迫我和 他在一起,可我看他又是如此脆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多次请求我原谅,对我 说他感到恐惧,他和我生活在一起就踏实,然后他就说他爱我,他给我讲他的生活, 那么多的事,有时候,他还跟我谈起你们,你们的孩子。他待我好,可是我……” “……如果你不跑,你会死在那儿……” “他只能杀了我。他只能放了我或杀了我。甚至有一次,我看见他哭了,我尽 力想让他感觉好点儿,因为……我见他说到了你,他哭着说到了你和鲁文。他怕你, 我觉得。 他谈到鲁文,说了很多鲁文的事。总是阿德里安和鲁文。 现在,我看他有道理,你是个好人,比他还好,可也和他一样。” “看来你比我还了解他。” “可你爸爸又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他派兵杀了那么多人,他又特别怕光辉 道路分子来了,把他也杀了,不知道,我看他害怕,有时候我们搂抱在一起,好忘 了我们自己,或者忘了我是他的囚徒,我们也会被杀掉。我只是想回去看看我的家 人,可是他,好吧,他已经知道我家里没人了。可是我不知道。有一次,他对我说, 但愿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可很显然,我们不能,我们不能,他有一天会离开万塔, 那么我也得跟着走,无论如何,我都得离开。我还太小,才十七岁。我要么逃跑, 要么死掉。我跑了。可是现在,我已经没腿可跑了,或者说,我已经没心跑了,我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不管怎么样,太累了,好像都累到骨头里去了,你站起来, 活动,走路,干活儿,跟人说话,做事情,可我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了,我特别想 我的家人。我特别想他们,我和我的家人一起成长。我想我爸爸,每天早晨我和他 一起去菜园;想我妈妈,我和她一起用大锅给大家做饭;我还想我的兄弟安东尼奥 和豪尔赫。豪尔赫还是个孩子,可眼睛特别大,总是问我能不能有一天从那儿跑出 去。他这样对我说,‘咱们有一天能从这儿跑出去吗? 咱们找一天从这儿跑出去? ’可是豪尔赫没跑,我爸爸也没跑,我妈妈……他们都留在那儿的某个地方,留在 那儿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尸体在哪儿,将来会在哪儿。我好像看见了他们,看见 他们在我家门口,我不知道他们到底留在哪儿了。” 她降低了声音,好长一段时问没有说话。 “噢,可是你只能离开他们,让他们消失。你什么也做不了。” “你觉得米格尔怎么样? ” 一道长印横过她的额头。她已经坐到了床上。她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脚微 微向前晃动着。 “我想了解他,帮助他,我对你说过。” “可你觉得合适吗? ” “他是个挺精神的孩子。” 她额头的皱纹消失了。她不说话了,眼睛向下看着。 “最近,我祈祷得越来越多,可我自己编祷告词,我自己编的。我同上帝说话, 对他讲我那天做的所有事情。我还跟他谈到了你。” “你每天晚上都祈祷吗? ” “每天我都编一段新的祷告词,就像我穿了件新衣服。” “你这么信上帝? ” “当然了。我还要穿上我的好衣服跟他说话。” “你喜欢穿得好? ” “是的,我喜欢穿得好。不过我穿得好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是给自己看的。 我喜欢自己穿戴,梳发型,也喜欢让别的夫人好看。” 此时,街上有人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播放着萨尔萨音乐,是奥斯卡·德莱 昂演唱的。 “告诉我,你需要多少钱买下美发店? ” 她向一边看去。 我感到,她对我跟她打听价钱有点不自然。奥斯卡·德莱昂的歌声继续高声播 放着。歌曲结束了,接着就是一个颤动的声音“刚才你们听到的是萨尔萨之王的歌”。 “没关系。我关心的,或者说我最关心的是米格尔。跟米格尔有关的事情你关 心吧? ” “是的。” 她又站了起来。 “告诉我,我去美发店的第一天,我们初次见面,你怎么知道我去找你了? ” “我叔叔比托里诺说的。还有保利诺·巴列。我跟他们说,我不想见你。可你 还是千方百计地找到了我。” “你后悔了? ” “没有。” 我低下头,吻了她的手。我感受到了一种湿润的温热。 “我不能不见到你,”我说,“我必须得找到你。” “可你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说,“你从很远的地方来,你该知道这个,对 吧? ” “为什么? ” 一阵长长的微笑掠过她的脸,那是一种咧唇露齿的微笑,就像一个长长的伤口 刚刚绽开。黑纱巾罩住了她的脸颊。我想对她说,我好像爱上她了,可我忍住了, 我觉得这有点太荒唐了。 “好吧,我觉得我们该走了,”她低语着,“是不是晚了? ” 我开着车,慢慢向她家驶去。 下车之前,她望着我,微笑了一下,在我的嘴上长时间地吻着。猛然间,她离 开了。 我看看表,还不算晚,可以去岳母家露个面,祝贺小姨子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