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一到公路上,我就有一种困倦的感觉。米丽娅姆望着我,山间的道路一片昏暗, 阴影重重,你感觉怎么样,米格尔? 路上的交通信号灯把我阻在了一辆公共汽车的 后面。 红灯一亮,过来一群常守的乞丐。我一般情况下都不会转头去看。但是,那天 晚上,我注意到了一个扎辫子的姑娘。我给了她一个钱币。 吃蛋糕的时间,我到了岳母家。 第二天,我很早起了床。我给露西亚检查了作业,她就要考试了。她正在研究 行星。“在冥王星上,温度低于二百二十度,在海王星上有风速高于每小时两千公 里的风。能有这么大的风吗,爸爸? ” 办公室里,爱德华多见到我,告诉我一个前一天发生在波查·格拉床上的消息, 她是我们一个客户的夫人。“我正和她在一起,突然手机响了,学校来电话,说她 女儿患腹泻,于是她就在电话里告诉老师应该吃什么药,并且马上派人把女儿接回 来,听见了吗,真有意思,可挺扫兴的,不过也挺有意思。” 星期六,我和露西亚去了电影院,去看巴特曼的最新电影。她所有的女友都看 见了她。我拉着她的手进出电影院。有一段时间她拉着我,不过后来又松手了。当 时,我们在迪亚戈纳尔大街上。 一大群人在街上转悠,我和露西亚坐在公园的一个凳子上。她给我讲了学校里 一个男生的事:他叫拉米罗。课间休息的时候,他走过来,让我们请他吃点东西。 “你们请他了吗? ” “请了,我们觉得他有点可怜。他有时也带点饼干来。” “你不要吃他的饼干,露西亚。是什么饼干呢? ” “那个男生是什么人? ” “一个小屁孩儿,爸爸,你别担心。你总是那么多心。” 星期天,在克劳迪娅父母的家里。岳父那几天总是滔滔不绝,什么都谈。他刚 刚去过迈阿密的一个海鲜餐厅,在那儿吮手指头。餐厅的服务生待他很好,已经记 住了他的名字。 星期一,我与一个客户在拉埃涅餐厅进午餐。这是巴莱罗·帕尔马侯爵的餐厅。 我正品着红葡萄酒,吃着带鱿鱼的海鲜饭,手机响了( 我还想着那被铃声打断了的 黑色米粒) 。 “你好,奥马切先生。” 那是一个塞擦音,模模糊糊地有点熟悉。 “怎么回事? ” “我是保利诺·巴列,先生,您还记得吗? ” 是那个在万塔二区的家里为我打开带玻璃铁门的男人。 “保利诺,是的,你好吗? ” “米丽娅姆刚刚死了,先生。” 我看着盘子里的黑米粒,孤独的半杯酒,抬起头,站了起来,沿着过道走去。 “米丽娅姆? ” “是的,她刚死了。我们正在她家里为她守灵,在美发店,先生。” “噢,谢谢,保利诺。我马上过去。” 我收起手机。 我走到我的客户塔托·阿里松先生面前。这是个塌鼻子、粉红面颊的家伙,脸 上雀斑点点,两只爱尔兰眼睛随时准备微笑。 “有什么问题吗? ” “是的,你看,塔托,这个事咱们是不是明天谈? 我有急事。” “行,那么我把所有文件都送到你办公室。” “交给珍妮,”我说,“我今天下午就看。” 我留下一张钞票付账,迅速离开了。 我发动了汽车。路上两旁的汽车都落在了后面。我从一辆蒂科车前面穿过,那 司机冲我喊着什么,我继续踩着油门飞驰。 油门已经踩到了底,汽车狂奔,好像争取时间就能在她死前见到她似的。无边 的灰色天空高高在上,五颜六色的小公共汽车都被甩到了后面,维塞大街似乎永无 尽头。我很难想象我曾经拥抱过、进入过的身体会天亡,被死亡的恶魔擒获,嘴唇 冰冷,眼球泛白,成为一个陌生的身体,躺在某个棺材里。前几次我也走过这条路, 当时她在等我。现在她再也不会等我了。然而此时,我正从一堆小公共汽车旁经过, 脚踩油门,手按喇叭,低声重复着她的名字。到了马里亚特吉雕像,该向左拐的时 候,我意识到自己在冒汗,手都快抓不住方向盘了。我松了松领带,看见雕像时的 身体反应,就像前几次一样,催我到她家,看她上了车,依偎在我身旁。保利诺说, 米丽娅姆刚刚死了,先生,这话却产生了一种她正在接近我的感觉。米丽娅姆刚刚 死了,她最后还是死了,以死亡告终。就好像她刚刚生活了一天就死了一样。一个 提前到来的结果,一个在她生活中多次预见的结果。 在拐角处,在拐到那条街之前,我停住了车。我突然进出一个想法,我没必要 到那里去。我可以回去,这很简单,回到我家,不要知道任何有关她、有关米格尔、 有关我父亲的消息。她的死亡已经结束了这段涉及我声誉的历史,我已经没必要向 任何人做出解释,要想让事情这样了结很简单。回到我的办公室,接受塔托·哈里 森的文件,给他转过一笔钱去,只要听到他的某个家人说话,就把电话挂了。我用 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回味起我第一天在她家门口想起的那首歌:“马丽有个小羔羊, 小羔羊,小羔羊。马丽有个小羔羊,有一天她会把它杀掉,把它做熟。” 我把车熄了火,随即又发动起来,继续向前驶。已经很近了。 到了那条街,我看见一群人穿着黑衣服。 这几乎让我感到难堪,我的沃尔沃就像一条黑色的船只进入了尘土和乱石的海 洋。我被居民区里的人包围了。 有的人看着我,还互相窃窃私语。那个时刻,我觉得他们都在仇视我。幸好, 过了一会儿,谁也不大在意我了。 就是在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房问里,镜子和图片已经被摘掉了,椅子都靠墙 放着。 那个大木头箱子放在一堆砖头上。 一条长凳上坐着一排妇女,有两三个女人把手伸在胸前做祈祷。 我走近棺材,那是一副薄木板,钉着几个钉子,上面放着一个长十字架。有几 对目光跟随着我。 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我转过身来。 是保利诺。 我们走到街上。 “她是怎么死的? ” “心脏病,”他把手放在胸前说道,“她犯了梗塞。堂比托里诺这样对我说的。” “她当时在哪儿? ” “昨天晚上在她家里。可怜的小米格尔当时没和她在一起。比托里诺先生发现 她时,她已经死了。” “既然心脏不好,以前为什么不想想办法? ” “她不知道,我觉得。她不知道她身体不好。她留下的钱正好可以买这个店铺, 并支付她的安葬费。她昨天向比托里诺先生付了最后一笔款。小店已经是她的了。 她去做了弥撒,还做了忏悔。一切都完成了,她就死了。”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心脏不好? 我本来可以帮助她。” 保利诺的眼睛闪着亮光。 “我不知道,先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肯定她不知道她身体这么糟糕。” 一群妇女开始高声祈祷。 我们上了路。 来了一辆深紫色的现代牌汽车。车停稳之后,我看见比托里诺·安科先生从车 上下来。 他还穿着我在解放者大道办公室里见到他穿的那身三件套。他看见我,好像并 不惊奇。他向我点了下头,扬长而去。 “巴列先生,”我再次转向保利诺,说道。 “哎。” “那天我来这儿找她,您为什么不告诉我,米丽娅姆就住在这儿? ” 保利诺看着我。他眼睛里有一道血丝。 “她不想见到您,先生。她从堂比托里诺先生那儿听说您正在找她。她都知道。” “她不想见到我? ” “她最初不想知道任何有关您的事情。可后来,她跟我说,她想了解您。再后 来她就等着您。我本来想给您打电话,可她不让。‘你别打,他会来的,会来的… …’她总是这样说。” “可您为什么对我说,她可能在阿亚库乔?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就在这儿? ” “好让您不再继续找她。她就是这样跟我说的。为了让您不再来。可很快她又 跟我说,‘您跟她挺好的。’前不久,她这样对我说。” 又有新的人群进来,他们向前伸着手,低着头,有的人脖子上还戴着念珠。前 面有一片窃窃私语声引导着他们。 在墙边,我看见了米格尔,他穿着黑色的衣服。 孩子拉着梅尔乔拉夫人的手向前走,人们已经为他穿戴好守灵的衣服,黑色的 上衣、领带和皮鞋。 安科先生过去拥抱他,可他几乎没动。 这时,一辆带着出租车标牌的轻型载重车停在门口。 一位孱弱的白头发神父下车,走了进来。一小群人围拢过来,神父重复了几句 祈祷词。 那是个悄然无声的聚会。从一阵轻微的声音,勉强能听出是在念玫瑰经。一股 汗味和土腥味。神父抬起手,祝福大家,然后离去了。 我靠在门边,双手背后,肩膀和背上沾满了尘土。我对那些人感到一种极度的 恐惧。我是个生人,关于我的情况,有的人了解,有的人怀疑。 米丽娅姆的棺材就停放在我面前。这差不多就是她的计谋。认识了我,讲给我 一些事情,然后死了,在她的守灵仪式上给我留下了这个无言的审判台…… 一群小伙子进来了。他们都穿着三件套,三人一组,分列两侧。棺材被抬了起 来,缓慢地浮升到肩膀上,又进入了那辆带着出租标牌的白色轻型载重车。 我随着那一小群人走在泥土路的街道上。 我走在保利诺·巴列身边。不知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安全。 我们跟在载重车后面行走。到了山的最高处,又往下向平原走去。有块地方, 那里有十字架和片片草坪,在几块石头上面用白粉写着铭文。 载重车走了近半小时。我们似乎逐渐走进了一个越来越白的氛围中。我的裤子 和鞋上布满了灰尘。 我们来到一小块平地上。 有人已经挖好了坑。男人们用两根绳索把棺材放了下去。神父说了几句话,我 们有几个人重复着“我们为你祈祷,夫人”的句子。接着,一个男人开始填土,女 人们哭声四起。 回来后,她家门口汇集了几组人群。我看到了比托里诺·安科先生。 “她没留下个字条,什么都没有? ” “什么都没有。她恰恰就是在昨天还清了欠我很久的钱。” “谁来照顾米格尔? ” “她的邻居,梅尔乔拉夫人。” “他怎么样? ” “他一言不发。他的两个朋友来过。” “噢。” 比托里诺走了。 “您为什么今天要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死了? ”我问保利诺。 “是她告诉我,万一她有什么事,就给您打电话,博士。” 我看到有个人站在街上。他穿着件脏兮兮的衬衣,头发垂在额头前。我觉得他 特别脏。他的头发乱蓬蓬的,面部表情呆若木鸡,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让我产生一 种本能的恶心。那个人看看我,慢慢地走开了。 我去找梅尔乔拉夫人。她圆脸,眼睛都哭肿了。她见过我几次,可我们从来没 有说过话。 “她跟您一点儿都没说过她有病吗,夫人? ” “没有,一点儿也没说。她不爱谈这种事情。” “米格尔在哪儿? ” “在里面,在那儿哭呢。” “我能看看他吗? ” “请进,先生。” 我走进房间。他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我蹲了下来。 “米格尔,听我说,我非常遗憾。”我说。 他双手托着脸,身子没有动。 “我想来找你,就明天吧。咱们可以出去转一转。” 他抬起头,眼泪汪汪,却用一种冷漠的目光看着我。我站起身,走出房问。 “我明天能来接米格尔吗? ”我问梅尔乔拉。“看能不能开车带他转转。” “您是米丽娅姆的什么人,博士? ” “是她的一个熟人。我来接米格尔,夫人。明天差不多四点钟来。” 夫人朝保利诺那边望去。 “那么,好吧,”她说,“米格尔需要人帮助他,博士。” “您有他的出生证吗? ” “是的,米丽娅姆把他的出生证留给了我。” “我能看看吗? ” 女人出去了。就他一人时,米格尔看了我一下,又低下了头。 “在这儿呢。”她说。 出生证的日期是由卢里甘乔的圣胡安市政府填写的。 父亲不详。 “行了,夫人,非常感谢。我明天来。” 她点头同意。 我又走近米格尔,真不知如何向他告别。我伸出手去,拍了他几下。他几乎没 有动。 在路上,保利诺靠近我。 “您能给我点儿吗? ”他问我。 “什么? ” “您能不能给我点儿钱,随便多少,一点儿小费? ” 我给了他一张钞票,他赶紧收了起来。 “谢谢,博士。” “没什么。” “我能问您点儿事吗,博士? ” “可以。” “您能在您的企业里给我找份工作吗,随便什么工作? ” “不知道,我没有企业,保利诺。” “可您在大企业里有朋友,对吗? ” “噢,是的,看看再说吧。” 他低下头。其他人在看着我们。有个人走过去,向他要我刚才给他的那张钞票。 保利诺同他嘀咕起来。 我到办公室时差不多五点了。 塔托·哈里森先生已经把签好的文件用一个牛皮纸信封送来了。我坐在我的办 公桌前。桌子上的东西好像蒙上了一层阴影。我眨了几下眼睛,阴影还在那里,在 一块深色玻璃的后面。 我在椅子上如坐针毡。我终于站起来,在办公室里从一边走到另一边。我走进 浴室。突然电话铃响了。 是克劳迪娅。 “你去哪儿了? ” “参加了一个葬礼。” “谁的葬礼? ” “米丽娅姆的。” “谁? ” “我父亲的那个姑娘。”我说。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天晚上,我吃了几片药,以便能够睡着。药终于起作用了。幸好克劳迪娅没 有问我许多问题。 第二天,我同一个新客户共进工作早餐。我和他约好在小白店见面。八点半, 我到了。在单间里服务的当地女孩们,是些混血儿姑娘,穿着瑞士农民的服装,这 种气氛让我感到一种极度的悲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拿着报纸,在一堵温情的木墙边落座。 我向门口望去。我的客户,阿特亚加先生还没来。 侍者给我送来咖啡。我吮了一口,把嘴唇烫了一下。 我并没想捂住脸。一群穿三件套的男人从我身边经过。我只稍稍低了下头,埋 头看报纸,报纸让人焦躁。 拉尔科大街上的车流声使这个地方更加嘈杂,一种乱七八糟的打击乐般的节奏 经久不息。 我揉了揉眼睛,向四周望去。我想要杯酒。这时我的客户进来了,我向他伸出 手。 我们开始讨论他的新企业。 下午,我去看望米格尔。他在美发店旁梅尔乔拉夫人的家里。 只是这时,我才注意到了他同米丽娅姆的相似之处:明亮的眼睛,阴郁的额头 上一道长长的眉毛,厚嘴唇。他就是她。 “我是阿德里安,你还记得吗? ” 他没有回答我。 “你愿意明天跟我一起出去吗? 我们去吃冰激凌,你觉得好吗? ” “他总是这样,”梅尔乔拉夫人对我说,“已经很长时间了。” 我给了梅尔乔拉夫人一张一百索尔的钞票。给她钞票,我感觉很好。这是个自 私的行为,就像给我自己钱一样。 “给他用,我以后再给他些。” “行,谢谢,博士。”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 两点钟了。我还瞅着床边的小灯,沙发椅,窗帘。 我透过窗户望去。公路上是一片可怕的寂静。 我来到客厅,坐了下来。 我又站起身来,喝杯水。 米丽娅姆。米丽娅姆。 那几个星期,我看见了她,听到了她的声音,触及了她的嘴唇,了解了瓜约和 查乔故事背后一个身体的存在。 这几个人的形象在空气中形成了一个旋涡。它们就像黑暗中的明信片,似乎每 张都在看我,我在美发店里见到她的第一天,我们去马克斯先生那儿聊天的那天下 午,我在那里拥抱过她的油橄榄树林,她向我说出她对家人的思念的旅馆房间,她 要求同我见面的第一天。猛然问,其中几个场景形成了一个链条。 那天下午她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她在美发店里拒绝和我出去之后,为什么那天 下午又给我打电话? 也许那天她发现了自己的心脏有问题? 她那天给我打电话,找 我,是不是就是想找个人,能够把孩子放心地托付给他? 就是为此,她才允许我跟 她在一起,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她才问我,米格尔怎么那么像你? 因为她知道她随 时随地都可能消失。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也许这不符合情理,我不知道。 现在,她的身体像个幻觉出现在我面前。那几个星期里,米丽娅姆曾在我身旁 呼吸,她和我说话,她的手抚摩过我的手。我曾想得到她,拥抱过她,同她做过爱。 我曾以一种向往和一种无法解释的忧伤思念她。她的声音吞噬着我的心。我仍然能 够感到她温暖的皮肤,她头发的柔和击打,她那在我背上划过的指甲。她的身体在 黑暗中重建了一个娇柔的完美。她的眼睛正在我的身体里看着我。她就像未婚妻一 样来到了我的生活中。给我们带来这种关系的事实缘分继续留存在这些沉积的小小 回忆里。好像只有现在我才准备好,接受父亲临死前孤守在床时跟我说的话…… “有个女人在万塔,”他跟我说过,“你必须找到她。”那些胡言乱语般的喃喃之 声却像火种一般留存了下来。“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父亲是个脆弱的人,就像你 一样,是个脆弱的人。”米丽娅姆的话又唤醒了我父亲,他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就 在客厅里,穿着他那墨绿色的军服,戴着饰带。她为我重建了这个幽灵,把它还给 了我。我只能感谢她。米丽娅姆的到来打开了冷漠宫殿的大门,宫殿里的大厅我都 已经去过。极度的恐惧和小心形成的堤坝,使我从第一次打听到她时就开始退却了。 比尔马·阿古尔托只是一张入场券,由此开始了一场迷茫的通向罪恶的魔怪地区, 通向我父亲和米丽娅姆曾经居住过的王国,通向那块嘈杂地带的旅行,刽子手和军 官们就从那个地带经过。我自私的小心谨慎和我不开化的高雅,使我在此之前一直 远离他们,我已经习惯于以一个鬼脸来排除外界的小问题,我已经准备好在客厅里 与莱蒂西娅。拉雷亚,阿罗多·加拉,我的合作伙伴爱德华多坐在客厅的软垫上之 前,关上这充满无尽揶揄的窗帘。死亡、贫困、残暴,都曾作为现实的偶然事件和 短暂的无关片断从我面前闪过,我必须迅速把它们忘掉。现在我却觉得它们像我刚 刚发现的礼物。 我家庭制造和埋藏的苦痛对于我来说,就像一笔财富,要求我去寻找。而且在 那个时候,它成了我唯一拥有的东西。我应该感谢我的父亲,他把他过去的战利品 留给了我。 米丽娅姆就像一位来自于我的地狱里的天使。她从远处向我展示了那个深渊, 许多像我一样曾经到过万塔,到过圣胡安。德卢利甘乔的男男女女都是从那个深渊 回来的。那些人每天起床后都坚持着不死去,坚持着不丢掉继续活下去的兴趣,这 首先要熬过战争关,然后再熬过贫穷关。在那个时刻,我觉得他们就像行尸走肉。 每天早晨起床后,他们都要面对挂在房间墙壁上的肖像,固执地念叨着他们父母或 兄弟姊妹或子女,那是些已经在卧室的空气里消散的形体,我们在这儿,我们不想 走,我们在这儿和你在一起。对他们来说,那是些不可挽回的生命。任何一个晚上 的凝固的寂静都是一种恐惧的寂静,你家的房门总是一个即将爆炸的房门。现在, 战争已经结束了。然而,那些面孔还在游荡:有你们的兄弟,他们问你怎样才能逃 走;或者你们的父亲,他们哄你睡觉;或者你们的母亲,她们为你奉上一杯牛奶。 所有这些温情的幽灵就在房间的空气中飘荡。 米丽娅姆也是如此。从万塔到瓦曼加的那个夜晚之后,她就从来没有摆脱过那 个阴影,也离不开她的眼睛独创的那条引路之线。这条线曾经断过。黎明降临之前, 在那个危险地方天亮之前,凌晨的蓝色时刻到来之前,她必须跑。奔跑的时候她会 更好,可是现在,她已经停止了。现在她正在去往万塔的两山之间的一段洼路上, 正处在众多无名幽灵之中。在她周围,是其他人的躯体。有乌戈·马塔的躯体,他 不让光辉道路分子烧他的车,头被枪击而身亡;有莱昂尼达斯·西斯内罗的躯体, 他是个副镇长,他不让光辉道路分子进他那个镇子;有特奥多罗·西利普的儿子的 躯体,光辉道路分子向他身上浇了汽油,把他捆绑放在中午的烈日之下,让他的身 体慢慢燃烧;有路易斯·萨拉特先生的躯体,光辉道路分子砍了他的头,把他挂在 圣米格尔·德赖梅广场上;还有保拉·索科夫人的六个儿子和丈夫的躯体。 这些人都曾经存在过,曾在我头顶的蓝天下呼吸,曾在我身旁。可是现在,几 乎没有人知道他们。他们已经不存在了,什么都不是了。对他们的回忆只能是山路 上的无尽沉寂。 他们只能被他们身边的少数人回忆一段时间。在那边,只能被那边的人想起。 他们,那些幸存者,那些曾经面对死亡的人,是生活中独有的真正居民。他们 背负孤独,就在那里,日复一日地站在那荒凉的土地上。他们不像我。我每天和克 劳迪娅一同起床,然后到办公室同爱德华多和我的客户们谈话。 我胆小怕事的天性形成了一条比我研究过的所有刑法条文都有力的定律。然而, 我并不觉得我比路易斯·萨拉特或特奥多罗·西利普差,也不比他们好。我同他们 还保持着距离,他们与我如此不同。事实上,当我逐步揭示了他们的时候,我也理 想化了他们的遭遇。我想象他们拥有着他们并不具备的美德。其实,他们和其他人 一样,都是那个德行( 保利诺·巴列就在埋葬米丽娅姆的当天向我要钱) 。有时候, 关于他们,我们曾想因为他们是穷人,所以他们就是好人。可是现在我们知道了, 穷人并不都是好人,有过遭遇的人并不都是好人,阿亚库乔人也并不都是好人。他 们像我们一样,是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的。他们可以是白痴笨蛋吝啬鬼,就像我们 一样,也许比我们还有过之。然而尽管我知道,这并不是他们的天性,天性也不会 使他们变得更好,但是他们面对死亡所保持的沉默还是让我吃惊。他们并不寻求达 到一个如此分化、如此充满人为沟壑的现实,也不寻求出生在世界的另一面。把他 们和我们分割开的那条线是被一把巨大剪刀的锋刃刻划出来的。显然,我不会做任 何事情去弥补这个与现实罗织在一起的不公平,我无能为力,我不会帮助他们,大 概我对此也不感兴趣。然而,当我知道有如此多的死亡、拷打和强奸后,我又感到 非常伤心,而且还有点羞愧,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羞愧。我不会忘记他们。 尽管我只是这样对自己和对她讲过。 但愿如此。但愿所有这些感觉转瞬即逝。也许很快我会把这些事情放在一边。 我需要再一次昏睡,回到我认为是美梦的美梦里,赶紧回到我的位置上,用白净的 遗忘之被单蒙住我的头,进入细微的鼾声中,让所有那些事情与米丽娅姆一起消逝。 高大的家门将再次打开,我还要坐在客厅里。我的事务所,我的花园,我的朋友们, 那才是我的位置。 我回到卧室,躺在克劳迪娅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