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第二天早晨,我跟她进行了长谈。她好像很平静地接受了我的故事。她对我说, 我们不应该对我的母亲做出评判,甚至也不应该评判我父亲。我们不能允许我们的 女儿们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她们不会受到影响,”我对她说。 沉默了一阵后,克劳迪娅告诉我,我看上去很疲惫,我应当离开事务所几天。 我觉得相反,我不能不管工作,好吧,现在重要的是,我们要感觉好些。 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把她想象成一尊雕像。 克劳迪娅就是一尊白色雕像,但保持着警惕的姿态,不会有一片叶子落在她头 上,或者一只鸽子在她头上栖息。 她说她担心的是,我们的女佣胡斯蒂娜已经决定离开我们家,她想自己做生意。 有人会给她送来水果并带来她的妹妹,她要去批发市场上卖水果。 “行,好吧,要是她愿意,就干吧。” “当然,你说起来轻巧。可我呢,我到哪儿去再找个姑娘? 你来洗盘子? 或是 擦地板? ” “也行,”我对她说。“这也挺好。” “哎呀,阿德里安,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 ” 第二天,爱德华多给我打电话。我去了他的办公室。 我好像第一次去见识他的办公室:包皮家具,大垫子,几支长茎花,许多标牌 和徽章。 那天,爱德华多的脸上湿漉漉的,他涂了一种油脂,想祛除额头上新生的皱纹。 “我们丢了两个客户,”他说。“我非常担心。青年律师现在也在开事务所,他们 收费特低,他们想抢我们的行市,真麻烦,不过还得争一下。我们疏忽了,”他坚 持认为,“另外你最近总是心神不定,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那天你怎么了,把波 苏埃洛先生撂在你办公室里,自己走了,什么也没对他说,也没跟他告别。幸好他 笑笑就算了,也没生气。不过你现在很古怪,哪儿也不去了,也不外出了。你知道, 我们工作的一个重要部分就是见面,参加活动,拉关系,除了事务所的工作外,这 些我们都得考虑。可你呢,我不明白,您看着总是那么累,你现在干事越来越少, 我必须跟你说,我是真心的,你什么事都交给珍妮,你让她干,她确实是个很好的 姑娘,已经学了很多东西,可她不是律师。得是你写报告,同客户谈,不是她。” 爱德华多跟我说话的口气激烈,但语调平静,他跟我说事情,但又注意不惹我 生气,也没让自己生气。我觉得好像不是他,而更像是个无名氏在跟我说话。他甚 至可以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发布一份很好的气候报告。 他跟我说这些话,我既没恼火,也没暴跳如雷,甚至没有为街上的打孔声感到 不舒服( 自来水公司定期在我们这个地方凿洞) 。 忽然,我看到爱德华多办公桌上有个玻璃小象。我盯着小象,觉得它摆放在那 里有点奇怪,我问自己,它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它有点儿像个游手好闲的怪兽, 像个凝固的动物,正在桌边屠杀一个隐形生灵。 这时候,我跟他讲了几句,大意是:“你知道,弟弟回来时,告诉我一件有关 我父亲的麻烦事,他在阿亚库乔和一个女人的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事实是,我开始跟爱德华多说了已经发生的 事。我跟他说了我母亲的去世,我弟弟的出现以及他透露的有关我父亲的事情。我 把我已经写到现在的这些事跟他扼要地讲了讲。刚讲了一会儿,我就意识到,我说 话的时候几乎没有看他。我拿爱德华多当个目标,一张脸,两只耳朵,我仿佛要在 它们面前高声证实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对他只是有种盲目而又恰当的敬重,我们之 间的关系是工作关系,我们并无深交,我在内心深处恨他。他认为我是个自命不凡 的小伙子,那我就顺势利用这一点。 不,并不是这样。我觉得事实是,我想伤害他。就是,伤害他,诋毁他,用我 的故事搞臭他,改变他那张如此自信的脸。他开始时还顺从地听着,而后转为惊讶。 他用双手抱着头的时候,我感到了惬意。突然我停住了,我记得我是停在半句话的 地方,仿佛我的嗓音在什么地方断了。我没有把事情全部给他讲完,可是我从他的 办公室出来了,走进走廊。我顺路向一位女秘书打招呼,打开了我办公室的门。 我坐在办公桌前,开始来回晃动着玩弄一支圆珠笔。我开始写起来。 我现在手里正拿着我那天写的那张纸。 “有一次,一只小象在一个律师的办公桌上独自走动。 小象非常渴,就到烟灰缸里去找水,接着到一本书那儿找,随后又到灯那儿去 找。可是谁也没有给它水。于是小象绝望地跳下深渊,撞死在地毯上,摔成了碎片。” 我笑起来。 我向窗户望去。电话铃响了。我断定,我将要听到的是我母亲的声音。 “你怎么样了,孩子? 你感觉怎么样? ” “都好,妈妈,一切都好。” 第二天,我与实习生恩里克一起工作。他已经从他的心脏问题中恢复过来了。 现在,他早睡,每天按照既定的时间起床散步。 “一个人很少能想到自己会死,”一天早晨他对我说,“这有点儿不现实。告 诉你,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很好,我跟你说这个,是因为想到也可以不说这个,这好 像有点儿奇怪,就像我现在跟你说话一样。我欠谁的命了? 好吧,医生给我做了手 术,用救护车把我送来了,像你这样的人帮助了我。是的,可能是这样。可是那个 人忘了这些,又投身于他每天必须做的事情,他又做这些事情,没有人会记起他差 点儿死了,最好不要这样想,真的。” 基克说这话的时候差点儿笑了起来。 我的生日也在那几天。我的女儿们和克劳迪娅为我准备了一个相册,那些从女 儿们刚出生几天开始的照片,构成了我们的家庭史。 她们三个人聚集在一块儿,一起走进卧室。她们进来时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把一个带有我两个女儿的照片和“送给爸爸”彩色字样的相册送给我。我看到当年 我如此年轻,她们又那么幼小,很惊叹。那次我们去瓦拉斯的时候,她们在海滩上 奔跑,坐在旋转木马上嬉闹,在拉坎图塔山上骑马,在皑皑帕斯托鲁里山巅攀爬, 在利安加努科湖的绿色涟漪中荡漾。相册下面有句话:“阿莉西亚和露西亚与伟大 的爸爸在世界顶峰。”我被这个相册感动了,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我拥抱了她 们。 在办公室里,大家向我祝贺,吻了我。莱蒂西娅·拉雷亚给我打来电话,阿罗 多·加拉让秘书打来电话问候。 第二天,我比家里其他人起得都早。 我坐在床边,放在地毯上的两只脚像两个奇怪的动物,两个粗鲁而又无助的孩 子。他们与窗帘、家里其他人的肖像和墙壁无可挑剔的颜色很不协调。我看着身边 克劳迪娅的形体。她脸朝上睡着,而这个时间她一般很少睡觉。 十六年来,我一直睡在她身边,已经太了解她了。我了解她按部就班、爽快大 方的秉性,她的聪明敏感。这是个如此熟悉的肌体。然而,尽管我理解她,我能分 享她的内心世界,可克劳迪娅想掩盖我父亲的事情的那种不声不响的绝望却让我气 愤。并不是我想传播这件事,我知道这件事情会给我带来的不便。我不想传播这件 事,也不想掩盖这件事。 我力图在水上行走,在水面画出一条长长的倒退之路。 我有一种欲望,想恢复那些剪碎的照片,照片上,我父亲正在和米丽娅姆做爱。 要是把照片让我叔叔费德里科,我姑姑弗洛拉,甚至我女儿和我妻子看,应该是挺 有意思的。我应该喜欢围着两个尸体的照片跳舞。当然,这是一种荒唐的不健康的 冲动,我永远不会做这类事情。可我还是觉得,光我一个人看这些照片也不公平。 我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动。 我记得,帮助露西亚复习功课的时候,曾经读到过,“冥王星上的温度不到二 百二十度,海王星上的风速高于每小时两千公里。怎么刮这么大的风,爸爸? ” 我走进露西亚的房间,看见她正在睡觉。她浓密的睫毛,平缓的嘴唇,丰厚的 肌肤。我现在马上就要享受到的快乐,就是送她去学校。 这一天,除了与客户的见面外,就是为几个报告准备材料,时间慢吞吞地过去 了。我想第二天我还得去找米格尔。 可第二天,我没有去找米格尔,而是去见了比托里诺·安科先生。 那是个灰色的下午。汽车都走得特别慢,就好像大家都不想快点儿到似的。我 开车沿着桑洪大街走,快到国家体育场的时候,我打开了收音机,心不在焉地看着 卖气球的小贩。 解放者大道上的人好像比平时少。我把车停在停车场里,上了台阶,来到了一 个破旧的门前,在门上短促地敲了三下。他本人开了门。 “喂,下午好。”他说。 他把手慢慢伸向房间里面,把我让进去。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靠在椅背上。 他的礼貌有种格格不入的品性,从第一天见面时就表现出来,这是一种平和举止的 集合体,从一打招呼开始就疏远了同我的距离。 “我觉得下葬那天,我没能向您说出,我多么为米丽娅姆惋惜。” “谢谢,我知道她对您也很赞赏。” 我无言以对。“赞赏”,一个费解的词。她赞赏我,也许多少有点。赞赏,好 感,鄙视,仇恨,都有可能。 “我想帮助米格尔。”我说。 “他是个好孩子,另外他还有他的问题,这您知道。” “什么问题? ” “他的问题,好吧,任何一个处于他这种境况的人,这您知道,总是会有点儿 问题的,博士。” “是的,这我知道。米丽娅姆总是谈起他,特别担心他。” 我觉得我是在激他。 “她一直想着他。不过,要是您能够帮助米格尔,就像您说的,那是再好不过 的了。”他对我说。 我在椅子上坐好。 “您知道谁是他父亲吗? ” “这个您本来可以问米丽娅姆的,博士。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现在要问我这个。” “对,您说得有道理。堂比托里诺,她跟您谈起过我吗? ” “谈过,博士。她非常感谢您帮助了她。” “她没再谈起过我别的事吗? ” “她跟我说了些事情。不过这是她与我之间的事情,我不能出卖她跟我说的话, 您能理解我吗? ” 当然能理解你,我心想。你只能把它保留在你那里,我只能了解我已经了解到 的东西,她是你们家的人,现在还是和你在一边。 堂比托里诺的宽脸看着我,脸上逐渐形成了一种不耐烦的表情。 “当然。好吧……我会在米格尔允许的情况下去看望他几次。您现在是他们最 近的亲戚。您能同意我常去看他吗? ” “凡是能帮助他的事都没问题。” “行。” 电话铃响了。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拿起话筒,说那个时候不能谈,让对方过一 会儿再打来。我坐在椅子上,想到是该走的时候了。 他挂了电话。 “堂比托里诺,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我不明白您有什么可以谢我的。” “还有最后一件事,我想问您,堂比托里诺。” “好吧,您说吧,博士。” “告诉我,您的侄女米丽娅姆,她不是死于心脏病,对吗? ” “这我也是听说的。是心脏的毛病。” 我无话可说。在那个时刻,他肯定知道,我是在怀疑,这是几星期前米丽娅姆 做出的可怜的计划,她都是为了等着付完买店铺的钱,她只可能对他说实话。 “她是自杀的,堂比托里诺,不是这样吗? ” 我正面看着他。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说这些。” “她自杀,是真的? 她已经向您付完了买那个地方的饯,已经再也不能忍受那 些回忆了,是不是? 她太想念她的父母和兄弟姊妹了。她割断了静脉,坐等死亡, 是不是? 是您发现了她。” 他的面孔僵住了,用一种类似好奇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这样想,博士,”他终于说话了,“她犯了梗塞,这是 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您知道她曾说过死亡的最佳年龄吗? 她说上帝会和她在一起。她做了她要做 的事情。” 比托里诺惶恐不安地看着我。 我想象着他们之间的一次见面。米丽娅姆对他说过,我会照顾米格尔? 他们拥 抱了一下告别? 她对邻居说心脏有问题,是为了放个烟幕弹? 米格尔那天晚上没有 在梅尔乔拉夫人家过夜? 那个遥远的下午,第一次,她给我打电话约见面,因为她 刚刚决定不继续活下去了。 从那以后,她只是寻求把米格尔托付给我,就像父亲把她托付给我一样。 比托里诺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他的白眼球似乎在维系着他那宽领西装的尊严。 一道线条从他高昂的下巴延伸至他的长排衣扣上。他原地不动,一股神秘的精力支 撑着他。 那种精力足以使一个已经活了足够时间的人,于死亡在他周围倍增之前,足够 地了解生命的支撑点。米丽娅姆没那么幸运。在她刚刚成为一个小青年,甚至还是 女孩的时候,死亡就包围了她,她不仅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爱,而且也没有足够的时 间来感受对生命的崇尚。比托里诺先生保留的那些形象永远不会在他对我的忏悔中 出现。我只能在他与我保持的距离之外,直觉感受那些恐怖的新近回忆。我觉得我 现在还能看见比托里诺先生的脸,看见他当时以温和的嗓音跟我说话的样子:“米 丽娅姆的死是她自己的事,博士。您不必卷进这件事情。” 今天,当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了一种安慰。 我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去。 他陪我到门口。他再次向我伸出手,嘟囔了一句感谢的话,随后对我微微一笑, 说:“再见,奥马切博士。” 我走向楼道。他马上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