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皮条客之间的无谓争端 一八一八号毫无疑问是五个士兵中最勇敢、也最令人生畏的一个。在两年半的 军旅生涯中,他没有一次提到自己的生平,也没给别人任何机会问到关于他的事情。 数年前,一个八月的早晨,他从自己的农场上被人拉去充军,塞在一列火车里,从 此命运未卜。他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如果想活着回来,他就得好好地守住自己这 条命。有一次,他勒死了一个连上的军官,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叫瓦 伏尔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向敌军发动攻势。他用膝盖顶着那军官的胸膛,双手紧勒 他脖子。把军官勒死后,他捡起枪来,在枪林弹雨的火线攻击中,弓身飞奔而逃。 就这么简单。 他有个妻子,跟他一样,也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比他小九个月。他俩远隔千 里后,他心头常浮现她细嫩光滑的皮肤。回忆带给他的痛楚,就好像在睡梦中被人 撕裂一般。他常常想起她皮肤上的汗珠,跟他并肩劳动了一整天后的汗珠。还有她 那双手。他妻子的手粗硬皲裂,像男人的手一样。农忙的时候,他们曾经同时雇用 三个短工,每个人工作都非常卖力。但是现在所有的男人都充军了,他那二十一岁 的妻子一个人留在农场,独立支撑下去。 他还有个小男孩,是第一次休假探亲时留下来的种。因为儿子的出生,他又获 准了第二次探亲假。现在,儿子已经会摇摇晃晃地从这把椅子走到那把椅子。小家 伙跟他一样强壮,同时有着他母亲那样细嫩光滑的皮肤。他们为他取名为巴狄斯坦。 两年半内,他就休了这么两次假。第三次他是偷跑回去的,但是只走到巴黎的东站, 身上没有合法文件,是不可能跑远的。但是他妻子,虽然既不太会读也不会太写, 却能在千里外体会出他的心意,做了应有的准备。为此,他流下了生平第一次眼泪。 他从来没哭过,至少从他有记忆开始就如此。他记忆深处有棵梧桐树,还有梧桐树 的气味。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很可能从此以后都不会再哭。 在这五个被判了死刑的士兵里,一八一八号是惟一还相信运气的人。他总觉得 他们不会被枪毙。他想,如果他们真要被枪毙的话,大可不用花这么多力气,把他 们押送到另外一个战线,而且一直送到第一线。他们被起诉、审判的法庭设在索姆 战区的一个村庄里。出发的时候,他们一共十五个人,全是犯了无可减轻罪行的人。 然后剩下十个,最后剩下五个。在每个歇脚处,就有些人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他们 先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又换了另一列,然后再换乘不同的卡车。他们先是往南 走,然后朝西走,接着又向北走。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五个时,就改以步行在某条路 上,由一队心不甘情不愿的龙骑兵押送。那些人给了他们清水、饼干,在一个已变 成废墟的村庄里给他们换了绷带。他实在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白茫茫的天空一望无际,炮火声都安静下来了。天气极度寒冷,除了这条被战 争摧残得坑坑洼洼的无名乡村小道以外,大地万物都被覆埋在雪下,就像孚日山脉 的冬天一样。可是这里不像孚日山脉,连座山的影子都看不见。这里不像阿贡恩一 带,不是沟壑就是山脊,大可把人累死。他用那双乡下人的手挖起的一捧泥土,既 不是香槟省的,也不属于马斯省。这捧泥土是他在理智上拒绝去承认的其他东西, 直到走在他后面的人,不小心把一粒制服上的旧纽扣踢到他脚边时,他才不得不面 对现实:他们又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了,在阿尔图瓦区和皮卡第区的交界处,一大 堆纽芬兰的士兵在此牺牲。在他们被带到远处、离开这里的七十二小时内,下了一 场大雪,跟他一样沉重、静默、耐心的雪,封盖了大地,掩埋了田野上原有的裂痕、 烧毁的农舍、干枯的苹果树干和散落在各处的军需补品。 在战壕行进队伍中跟在他身后,五个士兵中的第四个,没有头盔,没有识别证, 没有军团号码,没有口袋,没有家人的照片,没有基督徒的十字架、犹太教徒的大 卫星、伊斯兰教徒的新月,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燃起他生存的欲望。这个编号七三二 八的士兵来自罗纳河口区的某个征兵处,生在马赛一个叫做五月美人的意大利移民 区,名叫安琪。根据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意见,不管是在他生命二十六年中的哪一时 期认识他,都一致认为天下没有一个比他再谬误不过的名字了。 事实上,他几乎像天使一般漂亮,而且让女人倾心,甚至包括贞德的淑女。安 琪细腰长身,乌黑的眼珠比夜晚还要深沉神秘,颊上两个酒窝,下巴上还有一个小 旋涡,鼻子高直挺拔,足以让他在伙伴面前趾高气扬,炫耀那句流行在军营中的俗 语:大鼻子,大酒虫,加上浓密的头发,王子式的八字髭,轻柔的口音,满脸的浓 情蜜意。但是,那些领教过他口蜜腹剑的人都知道,他阴险狠毒,锱铢必较,偷窃 告密,胆小如鼠,信口开河,冷箭伤人,一毛不拔,厚颜无耻。此外,他游手好闲, 一事无成,自认是前线弟兄中最悲惨可怜的人。问题是,他还没有机会认识许多其 他士兵,所以对此事也无法确定。 从头到尾,七三二八号在前线只不过待了三个月整,就是刚过去的这三个月。 入伍前,他在某个管训营里服刑。不过,他在管训营里学到的是,如何从标签和年 份辨认红酒的好坏,如何转移守卫的注意力,让他把脾气发在其他服刑人身上。在 此之前,他被关在马赛的圣皮埃尔监狱中。一九一四年七月三十一号,当所有的人 都因为战争而处在疯狂状态下,他却因为某个争风吃醋的桃色纠纷,被判刑五年, 锒铛入狱。按照他自己的两种说法,这全视其听众是男是女而定,他的行动或是为 了维护爱情,或是为了维护荣誉。其实,根本是两个皮条客之间的无谓争端而已。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