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吓得像奶娃一样的士兵 当他在监狱中度过第三个夏天时,为了支援前线,军部已经征调了任何一个还 走得动的男人。他自然也成为目标之一,国家让他在从军和服刑中选择一样。他选 择了从军。他跟其他头脑少了根筋的犯人们一致同意,这场战争再拖也不会超过几 个星期。法国军队或者英国军队一定会在某地溃败,然后圣诞节前大家就可以自由 了。结果是,他先是在埃纳省受了两个星期的苦,东躲西藏地找地方隐蔽,设法避 开敌人重炮弹的袭击。接着,在弗勒里、寿府林和限椒山几个地方,他度过了五十 天悲惨得无以复加的时光。这五十天中每一分一秒的恐怖凄厉,简直笔墨难书。不 管是先在都奥蒙还是后在凡尔登的战役,双方的兵士都好像掉进陷阱里的老鼠,在 遍野尸体的阴冷甬道中,狂奔乱窜,不知道结局如何。 但是,他对庇护众生(包括他这样的流氓在内)的圣母永远心存感谢。至少, 他不是第一批被送到前线、让敌人炸得开膛破肚的敢死队。此外,他可以聊以自慰 的是,经过这场阵仗以后,世间和地狱的一切苦难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但他也愚蠢 得可以,居然认为人性的残酷是有限度的。他没有想到,人性中最残酷的地方,就 在他们永远都能想出更残酷的花招,而且乐此不疲。 去年十二月,他们名义上歇息了六天。在这六天所谓的休养中,他只要听到刀 叉掉在地上的声音,都会被吓得心惊肉跳,魂不附体。这还不说,军方为了重整部 队士气,不断地用繁琐的劳务对他们进行疲劳轰炸。六天后,安琪带着他的杂物细 软,随着队上一群被吓得像奶娃一样的士兵,移驻到索姆区的河边。那里在几个星 期前刚展开过一场杀戮,两岸的弹壳堆积如小山。虽然目前暂时处于平静状态,但 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场你死我活的死战,一场不计代价、一战定天下的全面性攻 击,即将展开。这个消息,他们是从随军炊事员那儿听来的。炊事员则是听那个心 中藏不住任何事的传递员说的。传递员是听那个向来不信口开河的军官说的。军官 是听上校说的。上校呢?他是在将军和夫人的结婚纪念舞会上听来的。 安琪虽然是马赛一个卑鄙的皮条客,一个在街上混大的无赖,一个卑贱得连狗 身上的虱子都不如的可怜虫,可是连他也看得出来,向敌人进攻的可能结果只有一 个,那就是敌人的反攻。换句话说,大家继续互相残杀。虽然比别人迟了一步,可 是他终究想通了,这场战争是打不完的,因为任何一方都没办法再打倒对方。要结 束这场战争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大家全都把军械武器丢到最近的一个垃圾场上, 然后用牙签来决胜负。另一个更好的办法是用猜硬币的正反面来定输赢。那个走在 他前面的倒霉鬼,就是排在这支凄凉队伍中的第二个,绰号六分钱的下士,曾经在 他们之前败诉的审判会上侃侃而谈,详述进攻和反攻的必要性,与各个坟场爆满的 可悲。他胆大包天,居然对庭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将领表示:两年以来,无数的士兵 葬身前线。如果这些人早就解甲归田,让战壕空空如也的话,现在的情况也不会有 什么不同。你们不明白,参谋部的地图上画满了两年来的屠杀战场,可是我们还是 在原地踏步,一无所获。那个下士的头脑可能没外表那么聪明,因为他到头来也落 了一个被枪毙的下场。但是他说得一点不错,有谁能反驳呢?至少,安琪自己就无 话可答。 他分别给他的营长和罗纳河口区的议员写过两封文情并茂的陈情书,请求他们 让他回到温暖的圣皮埃尔监狱。两封信中有着一模一样的拼字错误,而且都是用紫 色铅笔蘸着一杯脏水写的。他不想用口水,因为他最痛恨把嘴唇沾得青紫青紫的; 他也不能用泪水,因为眼泪早就流干了。两次陈情不果后,虽然过去几个月的生活 已经把他搞得脸色苍白,神情黯淡,但他又绞尽脑汁,找到一些投机取巧、自我虐 待的计谋,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以便早日被归入病号一类。 就在圣诞节前十天的清晨,他梦想着能得到自由时,他喝得头昏脑涨,怀着满 肚子的牢骚,说动了一个比他还愚蠢的家伙,两人准备互相在对方手上射一枪。这 还不够,他们居然决定互射右手,因为他们一致同意,不可置信的事才最容易让人 相信。那个蠢蛋是安茹省的一个小文员,他要提早回家的理由是要抓他老婆的奸。 如此决定以后,他们就跑到一个马厩里去办事。马厩里的马匹就跟这些士兵一样, 虽然处在离前线只有几公里远的地方,但是只要隐隐约约地感到什么风吹草动,立 刻就吓得发疯。这两个人,惶惶惑惑,犹犹豫豫,互相讲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安慰话。 七三二八号的安琪在最后一秒钟,失去了实现对彼此承诺的勇气,飞快地把右手从 对方的枪口前抽开,然后闭上了眼睛。但他还是开了枪。现在,他无名指少了两节, 中指少了一部分。至于另外那个倒霉的可怜虫,荒诞的日子从此告终。他整张脸孔 被炸开了花,那些被吓破胆的马听到枪声后,狂奔乱窜,把他踩了个稀烂。 现在,他走在泥泞里,服从命运的安排,成为五个罪犯中的第四个,拖着脚步, 一直来到这里,穿越雪中曲折纵横的路径,等待着恶运的来临。可是,他已经走了 太久的路,累得无法再为自己辩解。他只想睡觉。他知道,当他被绑在法场的柱子 上,眼睛被蒙起来时,一定会立刻睡着,因而无法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如何结束的。 他脑海中像连环画般展开一连串的影像:从安茹省来的那家伙、火、水、土、雪、 泥巴、战壕,战壕的泥巴。他低着头,在战壕的泥泞中一跛一跛地,走向远处黄昏 的余晖。他受够了。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