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什么都怕 第五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的士兵,差五个月才满二十岁,可 是在战场上的时间,却比他前面那个歪歪倒倒的可怜虫要长。由于想像力丰富,他 比战场上其他的士兵担了更多的心,受了更多的怕。 跟绝大多数人一样,他怕战争,怕死亡。但是他也怕风,风会带来毒气瓦斯。 他怕半夜划过空中的火花,他怕自己在惊吓中失去理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怕自己阵营里的大炮,也怕自己的步枪。他怕听见鱼雷的声音。他怕地雷爆炸, 吞没整个小组的人。他怕扎营处涌来大水把大家都淹死,山崩把大家都活埋。他怕 失群的山鸟飞过眼前时投下的阴影。他怕每次做噩梦时梦到被人开膛破肚,无处可 逃。他怕那个不想再跟在他后面找碴,恨不得一枪教他脑袋开花的中士。他怕那些 在他睡梦中跑来闻他味道,预备以后大嚼一餐的老鼠。他怕跳蚤、虱子。他怕吸血 鬼般的回忆。他什么都怕。 在大屠杀前,他不是这样子的。他跟现在这副模样完全相反。他爬树,爬教堂 的钟楼,驾着他父亲的船在大海上乘风破浪。森林大火时,他总是志愿救火。暴风 雨时,他把被风雨吹散的平底小船一艘艘从海上找回来。他天不怕,地不怕,像只 不畏虎的小犊,亲戚朋友都觉得他是个喜欢玩命、大难不死的小伙子。刚来到前线 时,他的表现仍然相当勇敢。然后有一天,一个夏天的早晨,就在离他现在身陷危 境的战壕几公里处,一枚鱼雷弹划空而来,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并没有受伤,只不 过被爆炸的威力掀到空中去。当他跌落在地上再爬起来时,全身覆满另一个战友的 鲜血和碎肉,连嘴上都有。他恶心地呕吐出来,厉声惨叫。那个战友被炸得血肉模 糊,完全无法辨认。没错,他在战场上像疯子似地大喊大叫,扯掉衣服,放声大哭。 别人把他赤裸裸地抬了回去。第二天,他恢复了旧有的平静。偶尔,他会没来由地 颤抖。除此以外,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名叫让,虽然他母亲和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叫他玛奈克。在战场上,大家只叫 他矢车菊。他没受伤的那个手腕上戴的识别证编号是九六九二,是夏朗德省某个征 兵处发的。他生在法国西南部、大西洋沿岸的不列敦角。可是法国大兵们的地理常 识都不甚高明,因此,他营上的战友都以为他是从西北部的布列塔尼来的。他从来 就没有为此辩解过。他不是个喜欢让别人扫兴的人,因此他总是小心翼翼,尽量不 惹人讨厌,尽量不说无谓的话,结果营里的人都对他有好感。如果他搞不清楚装备 中的某些东西,或者是使不上手中的步枪,总有好心的战友帮他一把。在战壕里, 除了一个中士老是对他恶声恶气以外,所有的人都特别照顾他,叮嘱他留在安全的 地方,叮嘱他别被线绊倒。 但是现在他怕,他怕得魂飞魄散,而且他有种预感,他觉得他永远回不了家。 虽然上级曾许诺要放他一次探亲假,但他现在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还有,他想念 玛蒂尔德。去年九月,为了见玛蒂尔德一面,他听从了一个学长、一个比他大不到 一岁的小伙子的劝告,把一个浸了化学药剂苦味酸的肉丸子吞下肚去。他大呕大吐, 几乎把肝肠都要吐出来。但是,现在的军医一个个都精明得不得了,看一眼就知道 那些大兵患的黄疸病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因此上了一次营内举行的战时法庭,因为 他年轻无知,所以军方也就特别宽容,判了他两个月缓期执行的徒刑。但他的返乡 假期因此报销,除非他哪天能独力抓回一名德国大兵以抵前过。 接着就是十一月,他们驻扎在贝隆镇的外围。整整十天,他受尽了那个中士无 休无止的责骂叱喝,还有不停的雨,下得令人心烦意乱。他实在受不了,于是又听 从了另外一个比上次更愚蠢的学长的主意。 一夜,他在战壕里站岗,天下着雨,只有远处响了一次炮声。从不吸烟的他点 燃了一枝英国烟,因为法国烟动不动就熄。他把手举到护墙上,用手护着烟头上的 那点火星。他这样停着不动好一阵子,手臂举在空中,脸孔沾着湿淋淋的泥土,心 中向上帝祷告,如果上帝还存在的话,保佑他伤口不要太大。雨水终于弄熄了烟头 的火星,他只好又点了第二枝、第三枝,一直到对面的某个德国佬在望远镜中终于 明白了他的要求。对方是个好射手。或者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德国佬和法国人一样, 相当善解人意,特别去找了一个神枪手来执行任务。 对方只射了一发子弹就结束了。那发子弹毁掉他半个手掌,外科医生又切掉了 剩下的部分。祸不单行的是,当子弹声响起时,并没有惊动那些正在值勤的人,也 没有吵醒那些正在睡觉的人,可是中士没睡着。中士永远不睡觉。那个下着雨的清 晨,所有的人,连下士和白跑一趟的担架兵在内,全都联合起来恳求中士网开一面, 不要再追究这件事。可是,中士一个字也不想听。他带着顽固的奥佛涅省口音,眼 中闪着暴怒的泪光:闭嘴!他妈的!你们都给我闭嘴。如果我放手不管,我还算什 么?你们说?如果每个人都学这个浑蛋的话,这国家还有谁来防卫?还有谁来防卫? 矢车菊第二次上战时法庭受审,这次是兵团里的。法庭告诉他,大家都已经为 他尽了力,他应该感到非常幸运,因为如果最高军事法庭没被取消的话,他此时此 刻就应该被就地枪毙。面善心冷的法庭特派专员指派了一个炮兵队上尉、原勒瓦罗 地区的律师,为他和另外三个年龄跟他差不多的小伙子辩护。炮兵队上尉已经有一 个儿子为国捐躯,他大声疾呼应该到此为止。庭上听了他为三个人辩护,可是拒绝 听第四个。他们不愿意听他为一个一心要偷生的怯懦惯犯辩护。这样一个坏家伙的 所作所为,一定会把全连的新战士都带坏。没有一个审判官愿意连署为他请求特赦。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