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因为自残被判死刑 一九一七年一月六号星期六,他的军团正在离贝罗瓦桑戴尔不远处铺石子路的 时候,他被亚眠市的宪兵队长征调去办事。他的任务是把五个判了死刑的步兵,押 送到布查维纳防区第一线的战壕去。 他是从司令官那里接到命令的。平常司令官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但那天却异乎 寻常地激动。在让他离开前,司令官甚至向他吐露了知心话:艾斯普兰萨,你只管 服从命令,不需要做任何额外的事。告诉你,如果让我来决定,最高统帅部至少一 半的人该进疯人院。 玛蒂尔德噤声无语,也许她已经失去了声音。 艾斯普兰萨按照命令,在队上选了十个最健壮的士兵,十个都是本土保卫队的。 他们拿了步枪、子弹和干粮就上路了。艾斯普兰萨和十个士兵在军呢大衣的袖子上 别了发下来的臂章,天蓝的底色上绣着一个黑色的英文字母P.艾斯普兰萨解释给他 们听,这是法文的警察或者宪兵队的第一个字母。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对他很尊敬、 常跟他一起喝酒的下士壮起胆子反驳说:算了吧。这个字母代表的意思是傻瓜笨蛋。 这十个士兵全知道,他们是被指派去押送死刑犯的。 这些士兵也负责执行枪决?玛蒂尔德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她的玛奈克是不是五 个人中的一个。她尖叫起来,连她自己都听得到,虽然她已经没声音了。 艾斯普兰萨摇头,他苍老的面容和像雾色一样苍茫的头发也一起摇动着,他恳 求她:别吵,别吵。我们没有枪毙他们!我要说的是,我在你未婚夫生前见到过他。 你接到他最后的一封信,是他口述我写的,也是我寄的。 玛奈克最后一封在一九一七年一月六日星期六写的信,的确不是他的笔迹。信 是这样开始的:今天我不能亲笔写信,这封信是请一个从夏朗德省来的战友帮我写 的。 玛蒂尔德尽量忍住眼泪。她问艾斯普兰萨:你是夏朗德省人? 他回答:对,苏士东城的。 玛蒂尔德的声音细微,但却深深打动了他:玛奈克是五个人中的一个,对不对? 他低下头去。 为什么?他做了什么事? 跟其他四个人一样,他们都是因为自残的罪名被判死刑。 他举起一只被太阳晒成黑褐色且布满了粗大青筋的手。 玛蒂尔德哽咽了一下。她看着这只手,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尽量忍住眼泪。 在浮尘飘扬的阳光中,艾斯普兰萨坐在松树枝叶间,开始说给玛蒂尔德听。 一辆卡车来接我们,开到北部二十多公里远的地方,把我们丢在一个已经变成 废墟的村庄,好像叫做丹鼓尔,又好像叫做南鼓尔,我记不太清楚。虽然只是三十 个月以前,可是这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觉得好像过了三十年,我实在记不住。 我们在那里等着这五个被判死刑的士兵的到来。 差不多是下午四点钟。整个乡野都在大雪覆盖之下,天气寒冷,天空很白。虽 然地平线模糊不清,但是一直到地平线处,地上都看不到任何炮弹的碎片,空中也 看不见任何测风气球,完全看不出战争的迹象。只有我们周围是一片凄惨的景象, 这个我记不得名字的村庄中,没有一堵完好的墙,触目所及,全是断垣残壁。 我们终于听到声音了。先是一营从前线撤退下来预备到后方歇息的非洲黑人兵。 他们穿着羊皮大袄,包着围巾,分散成一队队的,乱不成序,精疲力竭地从我们面 前走过。接着又来了一辆救护车,下来了一个军医和一个护士兵。他们跟我们一起 等候。 塞内加尔兵过去一段时间后,那条路上又来了一些人。我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一 个叫做博非 的下士。我刚才已经提到过他,他就是那个和我顶嘴的人。有的人叫他博肥, 不过,他很不欣赏这个绰号。这次,他又多嘴了:老天,这些人还真不急着去送死 呢!护士兵提醒他,嘴巴这么缺德的人是要倒霉的,结果真的被他说中了。我蛮喜 欢博非的。我们常在一起打牌。他五个月以后就出事了,倒不是在炮弹乱飞的埃纳 省,而是在后方的一个工地,死在一架起重机的怪手下。出事前,他正在翻阅一本 黄历。我们的上尉知道这件事以后,发表了一篇悼词,还警戒大家不但说话要小心, 连阅读的书也要谨慎加以选择。 听我这样说,你一定感到不快 很久以前,玛蒂尔德对跟战争有关的事已经不会感到不快了。 我在讲述这个可怕的下午,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她明白战争包藏着无尽的卑鄙、虚荣与肮脏。 可是我们看够了,也受够了,我们的同情心已经麻木了 无边的战场上,长满了虚伪的野草和嘲讽的毒花。 如果我们不拿自己的苦难来开开玩笑,那我们都活不下去了 因为只有凡事嘲讽,才能挑战苦难。 请你原谅我的不得已,请你了解我的苦处 她完全了解。可是老天啊,请他赶快讲下去。 艾斯普兰萨猛咳了一阵,咳声中带着嘶嘶叫声,好像刀片刮在什么东西上一样。 咳完后,终于继续说了下去。 那五个死刑犯是走来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由一队骑兵护送。骑兵也都戴着 天蓝色的臂章。领队的军官个子矮小,急着想离开。他在路上遇到了塞内加尔兵。 黑人士兵很不情愿地让到路的两旁,让他们过去。在两排不太客气的目光注视下走 过,他跟他的下属都感到很不自在。他对我说:这些黑佬一定以为我们是宪兵,还 好没对我们怎样。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