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耳朵和嘴唇都变了形 我手上有的丁娜地址只是一个军区的邮递号码:Z.A.一八二八。七六。五,此 外,什么别的都没有,因为她只在战地活动。不过这个地址是五个星期以前的,我 知道她在每个营区活动的时间都不长,但还是把安琪的信转寄给她,她也居然收到 了。她事后告诉我,因为收到了安琪的信,她才有办法循着线索去找这个魔鬼的下 落,也才知道他死亡的真相。 她告诉我事情发生在索姆区的战场上,我们应该认了,安琪就算死了。她是在 回到马赛后告诉我这些事的,就在我的厨房里,我还记得那天是三月十三号星期二。 她又瘦又苍白,一脸倦容。我要她尽情哭出声来,让心里痛快一点,可是她说她一 点都不想哭,只想叫那些害了她的安琪的家伙脑袋开花。后来我有一阵子没看到她, 只接到一张她从土伦寄来的明信片,安慰我她一切都好,叫我不要为她担心。四月 二十七号星期五黄昏,宪兵又来到我家,交给我一份正式的死亡通知书,“死了也 好,一了百了”的话,我就是在接到正式通知以后说的。通知书上面写着:“一九 一七年一月七日,被敌人所杀。”可是没说明安琪葬在哪里。您想我会不问宪兵这 问题吗?不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是说,安琪一定是跟很多其他的士兵葬在一起。 我六月时写了一封信到土伦去,后来我干女儿抽空来看了我一次。她比上次胖 了点儿,气色也好多了。我感到很安慰,特别是她不愿意再提到她那宝贝安琪。那 次以后,一直到我在信开始提到的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五日星期四那段时间,她几乎 每个月都来看我,每次都带东西来,而且还要偷偷塞钱给我。每次我们两人就在厨 房里吃晚饭,有一次,我还勾着她手臂,身体靠着她,跟她一起上街去,到伊索拉 太太开的“凯撒酒吧”去吃她的拿手好菜红烧猪脚。伊索拉太太是我们这一带一等 一的厨艺名手,别的大厨都望尘莫及。 我不知道我干女儿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今年二月我生日时,接到她 从乔塔寄来的卡片。后来有人告诉我,在离马赛不远的班尼耶小镇看见她,跟别的 街头女郎一起在拉客。后来又有人告诉我说,她在加尔丹路上的一个绿灯户里卖笑。 但她并未亲口告诉我,我不相信任何人,否则很容易传谣造事。 今天是四号,我昨天晚上实在太疲倦,没办法继续写下去。我眼力实在太差, 不能把这封信从头再看一遍。我只希望您能看懂我信手写来不成章的片段。我这一 辈子还没写过这么长的信,我很担心邮局会拒绝递送一封这么厚的信。从另外一方 面来说,我写完这封信以后,心里舒服多了,我不知道怎么向您解释这种感觉。当 我再见到我干女儿时,我一定会立刻写 信,把她的地址告诉您。我知道我一定会再见到她的。 希望您能节哀保重 祝您一切安好 保罗。龚特太太上 小路易咖啡馆在阿美洛街上,是一个狭长、深色木板墙的房间。整个咖啡馆充 满了茴香和锯木屑的味道,两个灯照亮着久未油漆的天花板和墙壁。锌板吧台后面 的架子上摆了整整一排酒瓶,酒瓶上挂着很多战前拳击手的照片。照片中,他们摆 出交战前的预备姿势,可是眼神并不凶恶,反而看起来像对镜头很感兴趣的样子。 照片全用清漆木架框着,小路易解释说:“这些相框都是' 爱斯基摩' 帮我做的, 还有后面那艘模型帆船。现在看起来是有点儿老旧了,可是当他一九一一年送给我 时,那可真是个宝贝,就跟他和他哥哥夏尔年轻时从旧金山驶到温哥华的' 撒马拉 号' 一模一样。' 爱斯基摩' 的十个指头可真灵巧,做出的东西绝对是一等一的。” 晚上九点半了,是平常咖啡馆打烊的时间了,小路易把当街的铁门拉下。他在 电话里跟玛蒂尔德约好要她这时间来,因为“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地谈话, 没人会来打扰我们”。当西尔万推着她进来时,吧台前还有两个客人,小路易催着 他们赶快把酒喝完让他可以招待客人。现在整个咖啡馆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把热好 的锅子、一瓶已经打开的酒和一个盘子放在一张大理石桌上。他要玛蒂尔德跟他一 起吃那锅红烧羊肉,可是玛蒂尔德即使想礼貌一下,还是一点都吃不下。西尔万已 经去巴士底广场上一家还亮着灯的小饭馆里吃晚饭了。 小路易的确短小精悍,就跟他的绰号差不多,可是他现在有个小啤酒肚。他说 :“如果我现在回到拳击场,大概应该算中量级拳手,连最蹩脚的拳手都能修理我 一顿。对任何人来说,开一间咖啡馆而不发福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他在吧台和 咖啡桌之间走来走去,取来两只酒杯、半个圆面包、一盒干乳酪。他走路的姿态轻 巧灵敏,双脚好像绑着弹簧。可是从他外表看来,谁都猜得出就算他从前苗条时, 也一定曾被修理过不少次。他鼻梁是歪的,耳朵和嘴唇都变了形,笑起来时露出嘴 里三三两两的金牙。 他坐下来,把格子餐巾的一端塞到衬衫里,斟满一杯酒,请玛蒂尔德喝。她不 想拖延浪费时间,所以很干脆地接受了。他又给自己倒满另一杯酒,喝了一口,咂 咂舌头。他告诉玛蒂尔德:“你一喝就知道,这是好酒,是我从我家乡安茹省订来 的。等到我存够钱,能找一个地方安身的时候,我就回老家去。我会把这个破店卖 掉,回到老家,住在一个酒窖里,找一两个谈得来的朋友作伴。我这一生看过的、 经历过的都不算少,可是我可以毫不迟疑地告诉你,好酒和友情是人生中最难得的 两件事。”他说完,露出一副尴尬的神色,又加了两句:“真抱歉,我一说就没完 没了,我想是你让我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