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我们的国旗也会受辱 一九一八年,我被调到炮兵队以后,还听到别人提到他。据说,当三大箱烟草 运到圣米歇尔时,里面本来装着的给法国士兵的粗叶香烟和给美国兵的高级香烟, 不知道为什么,全部变成一袋袋的锯木屑了。你想我怎么会不记得塞莱斯丁呢?他 是奥尔良岛人,金发蓝眼,脸上的微笑能把最厉害的上士官变成圣诞老人般慈祥。 如果他问你现在几点,最好不要告诉他,因为你一开口就等于把表给了他。你说他 厉害不厉害? 话说回来,如果我一九一八年听到别人讲起他的故事,那就表示他大难不死, 已经逃过了很多劫数。他这么鬼精灵的人,活下去的招数可多了。如果你到夏朗德 省一带去找找,一定会发现他还好好地活在人世。至于你说到的那个战壕,我在那 儿的时间跟你提到的时间不同,所以没办法提供你任何消息。我惟一知道的是,就 在你说的那个时间后不久,英国佬从我们手里把防守战壕的任务接了过去。我敢保 证,在兵荒马乱中,塞莱斯丁一定又好好地敲了他们一顿竹杠。 小姐,我诚心地祝福你早日找到你的心上人。如果你哪天经过巴底诺镇,请一 定来我这里坐坐。 阿德夫。乐普林斯 保罗。龚特夫人 马赛市受难者巷五号 一九二一年一月三十一日星期六 敬爱的小姐: 为了回您的信,我有好几夜没睡觉,夹在您和我干女儿之间,使我左右为难, 感到极端难受。我干女儿丁娜说什么也不肯给您写信,而且还不愿意把她的新地址 告诉我,因为她怕我会让您知道。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她,因为她对 我大发了一顿脾气,然后气冲冲地走掉了。她怪我不应该坚持要她跟您联络。您说 我该怎么办?我除了怪自己以外,什么办法也没有。 现在我给您写回信,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您的信拿给伊索拉夫人看。 我在上封信里提过她。她是一个非常受大家尊敬的人,而且总能在别人需要时,给 予适当的忠告。她对我说,您真是可怜啊!如果我不把情形解释给您听的话,我一 辈子都会后悔,因为说谎于事无补,只能让您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受良心的折磨。 我这个月九号星期天见到了丁娜。我有一年多没看见她了。她是下午两三点钟 来的,打扮得非常漂亮,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丝绒大衣,大衣领子和袖口都是水獭皮 的,还戴着跟领子和袖口配成一套的水獭皮帽。我知道这些东西都贵得要命,一定 是某个人送给她的圣诞礼物。她看起来娇艳美丽,神情愉快,双颊被室外寒冷的空 气冻得通红,两个眼睛亮晶晶的。我实在很高兴能再见到她,能再亲亲她的脸颊, 可是她来得太意外了,我兴奋得不得不坐下来。她也给我带了礼物来:一条比利牛 斯山的羊毛毯,一双拖鞋,西班牙的橘子,和一条真金的十字架项链。我立刻把项 链戴在脖子上,日夜不离。我真的打心底高兴。当我把您去年十月写来的信拿给她 看,并且告诉她我已经代她回了信的时候,气氛急转直下,事情立刻搞得一塌糊涂, 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马上变了脸,神色严峻得像我们这里冬天的寒风,对我说 :你蹚什么浑水?你到底告诉她什么了?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个上流社会的淑女,满 嘴甜言蜜语,其实是要我们上她的当?她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实在不好传达给 您,因为我知道您在信上说的都是真话,您的未婚夫的确在前线认识了安琪。巴辛 那诺,因此您想跟她谈谈,没有什么别的意图。 她只在我家待了一个钟头,双颊仍然红润,可是不是被寒气,而是被怒气染上 的。她从厨房的这头走到那头,高跟鞋把地板敲得震天价响。我坐在椅子上,尽量 忍住眼泪,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流下。您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她用食 指指着我的鼻子说:干妈,你哭,哭能解决什么事?你看到我哭过吗?我不是告诉 过你吗?那些害了我小宝贝的家伙,总有一天我会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你认识我 这么久了,什么时候看到我说话不算数?她脸上的表情让我害怕,我简直认不出来 她就是我那心爱的干女儿了。我对她说:小疯子,你到底在说什么?那个写信的小 姐又怎么害了你的拿波里小宝贝了?她大叫着说:我才不管这些,反正我是绝对不 跟她说话的,看她还能跟别人说什么?我不准你再给她写信!这是我的事,跟你没 关系!如果她再给你写信,你学我的榜样!话才说完,她捡起拨火棒,把我的炉子 盖打开,把您的信揉成一团,丢进炉子,脸上的仇恨之意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记 得她十五岁时,如果大人说她两句,她马上反应强烈,充满了反叛的情绪,可是,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人害怕。 接着,她对我说,她要到城里的另一头去办点事,在门口亲了我一下,可是我 知道她心已经不在了。我听到她高跟鞋下楼梯的声音,我赶快跑到厨房的窗户前, 探望她在巷子里逐渐远去的身影,禁不住流下眼泪来,因为从上面望下去,她看起 来那么娇小,水獭皮领、帽子和袖口使她显得更加可爱,我真怕我以后永远见不到 她了,我真怕。 今天是星期天,我继续没写完的信。我眼力不行,没办法一口气写完这么长的 信,我想您大概也慢慢了解。昨天晚上我想到丁娜和她生气的情景时,还难过得要 命,可是看到今天出的大太阳,我又乐观起来,心想春天来的时候,她也一定会再 回来的。再说,对您说了真话,我心里也好过得多。您这次信上问我,为什么我十 月份的回信上说到安琪。巴辛那诺时,曾有这样的字眼他像一只野狗一样死了,而 且很可能是死在法国大兵手里。我情不自禁地说了心里的话,因为他生时活得像条 狗,死时不可能脱出这个框框。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缺德地说他,尤其是我脖子上 还戴着十字架项链,可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这样想。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会像 我们在书上看到的照片一样,拿着刺刀攻击敌人,英勇地为国捐躯。他懦弱胆小得 像只老鼠,这次一定又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坏事,结果被枪毙了。当 然我们的军队不能这样公开宣布,因为第一这样会打击士气,第二我们的国旗也会 受辱。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