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如果没有战争 我舅舅和舅妈对我平平淡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他们收容了我,因为我 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而他们是我惟一的亲戚,所以当我女儿爱莲娜出生以后, 我决定离开他们家时,我想他们一定大大地松了口气。在圣安东尼医院给我接生的 医生帮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包括食宿,工作是在照顾我自己的婴孩之外,帮班杰明。 高尔德照顾他的四个孩子。在找到我当管家以前,他一直请他住在连城桥市的姐姐 帮他看孩子。他姐姐叫做欧蒂,比他大六岁,是个决定终生不结婚的老小姐。她看 了一阵孩子后,实在吃不消,所以班杰明不得不另想办法。那时,班杰明就住在现 在孟加列街的这栋公寓楼里。他跟玛丽。维尔涅结婚后就租下了现在这个地方,有 一个饭厅、一间厨房、两个卧室和一间盥洗室。我跟孩子们睡在临街的大卧室里, 班杰明睡在另外一间比较小的卧室里。 凡是认识我丈夫的人都会告诉你,他是个大好人。因为他从小在艰苦的环境下 长大,难免有点儿沉默寡言。他没受过什么教育,可是在木工上的手艺非凡,没人 能比。我这样说一点也不夸张,他的确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当我开始做他管家时, 他才不过二十五岁,可是看起来已经比实际年龄老多了。他举动稳重,不苟言笑, 心中只牵挂着孩子。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他对孩子的钟爱,可能来自他自己不能 生育孩子的预感。我等下就解释给你听。 玛丽。维尔涅的四个孩子叫做菲德里克、玛婷、乔治和诺艾咪,那时最小的两 岁,最大的六岁。四个孩子都对他们爸爸亲得不得了,每天晚上他从阿里格勒街的 店里回家时,是孩子一天中最欢乐的时光,每个人都异常兴奋。有时候他星期六或 者哪天跟他朋友“爱斯基摩”去喝两杯,回来得比较晚。我如果要孩子们先去睡觉, 他们一定大哭,非等着爸爸回来不可。班杰明对我孩子爱莲娜非常疼爱,就像对待 他自己的孩子一样。爱莲娜还在摇篮里时,会说的第一个字,很自然的就是“爸爸”。 其实,在他向我求婚以前,在我为他管家的六个月中,虽然我们睡在不同的卧房里, 可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几乎就像任何一对夫妇一样:他每个星期把家用交给我;回来 后把心里不愉快的事讲给我听;星期天跟我一起带孩子出去玩。帮他洗衣服的是我, 为他准备早饭和午餐饭盒的也是我。我们是在一九一年十月结婚,婚后班杰明立刻 认领了爱莲娜。他对自己这么快再婚有一点不好意思,而我一碰到人多的场合就手 足无措,所以我们只请了他姐姐、我舅舅和舅妈去区公所参加婚礼。结果三个人没 一个来,我们只好花了一点钱去街上拉两个人来作我们的证婚人。 我那时就知道,我们婚后的四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承认,我对班杰 明没有那种对泥水匠的激情,可是我对他一往情深。我们对任何事情的看法都一致, 有五个可爱的孩子,生活无忧无虑,甚至有闲情一起计划去我们两人都没见过的海 边度假。大部分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都梦想着别的事情,可是我跟她们不同。让我感 到最踏实最安全的,是日复一日,每天过着习惯性、甚或单调无变化的生活。 现在我写信的时候,孩子们都早入梦乡了。今天是星期五,我从星期三就开始 写这封信了。我讲了很多别的事情,因为我自己很明白,我在尽量拖延时间,避免 讲到暴风雨那天你无论如何要知道的故事,可是现在事到临头,尽管我多么不自在 也非讲不可。我要再次强调,虽然这个故事听起来令人不可思议,可是就像许多几 近疯狂的事情一样,如果没有战争,那是不会发生的。战争把什么都摧毁了,摧毁 了班杰明。高尔德,摧毁了“爱斯基摩”,摧毁了每个人的理性,摧毁了我自己。 班杰明是一九一四年八月被征召入伍的。我感到极端恐惧无助,知道他可能从 此一去不回,所以当我接到他从军中寄回来的第一封信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 为他在信上告诉我,他的好友“爱斯基摩”跟他同营。他一直对“爱斯基摩”有种 特别的好感,这种好感他从来没有对任何其他朋友表示过。他尊敬“爱斯基摩”的 可靠稳固性格,欣赏他的幽默感,羡慕他个性中的冒险犯难精神,而且他很可能知 道“爱斯基摩”同样对他细木工的非凡手艺感到敬佩。他非常珍视这份友谊,在军 事动员时发生的一件事可以证明他们之间友谊的深厚。因为班杰明有五个孩子,所 以他本来可以被分到本土部队,留在后方修理铁路或者公路,可是他坚持要跟营里 的弟兄一起到前线去。他对我解释:“我情愿跟' 爱斯基摩' 在一起冒险,也不要 跟那些老头子留在后方。反正后方也会被轰炸,只要我能跟' 爱斯基摩' 在一起, 我就没有那么害怕。”我还要加一句,他坚持要到前方去可能还有一个心虚的理由, 那就是这五个孩子都不是他亲生的,所以说自己有五个孩子似乎是在说谎。很不幸 的,我想这就是班杰明的逻辑。 接下来的那些痛苦年月,我不用多加描述,因为你自己也亲身体验过。在那段 岁月中,除了照顾孩子外,我整个生活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等待。等待班杰明的 信、等待军队的通知、等待第二天的降临。班杰明向来不喜欢写信,因为他怕文字 会让他出丑,虽然这种想法实在没有道理,可是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话虽如此, 他在前线时从来没有让我苦等他的消息。他写信写得很勤快,如果我有时候要等候 一阵子,那也是因为邮务的关系。我从前告诉你,他在信上从来不提战争的事。他 虽然不提,可是战争打得越久,我就越能从他信上感觉到他的悲伤和无奈。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