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这些丑事,我见多了 塞莱斯丁抬起那对蓝瓷框的眼镜,对玛蒂尔德看了很久,问道:“玛蒂尔德小 姐,我可以不可以用对待亲近朋友的态度跟你说话?我最怕各种繁文缛节,各种客 套形式,尤其是当我跟我有好感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要那么拘泥的话,我会有 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玛蒂尔德回答:“你要用什么方法和态度跟我说话,我都无所谓,只要你说的 话有内容、有意思就可以了。至于我自己呢,我一直用客套式的方法称呼你,跟你 说话,是因为我怕从昨天晚上起,我已经把你烦得不知怎么好了。” 他笑了。脸上的笑容让任何人看了心都要融化。他又继续吃了起来,对贝内迪 特说菜很好吃。贝内迪特听了当然心花怒放。接着又是一阵静默。玛蒂尔德问西尔 万怎么想。西尔万说他觉得一切都乱七八糟,对了,乱七八糟。说完,他放声大笑, 塞莱斯丁也大笑起来。贝内迪特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她也加入他们的阵 容。玛蒂尔德是惟一板着脸,没有露出笑容的。她定定地看着他们三个,好像看着 三个神经有毛病的人一样。 后来,因为不想格格不入,玛蒂尔德自己终于也笑出声来,边笑边拍桌子,使 得碗盘都振动起来。她大声对塞莱斯丁说,几乎是用叫的:“我要你带我到那里去! 你明白吗?我要亲眼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混账地方!” 再度的静默。塞莱斯丁双颊泛红,看着她,终于说:“你猜猜今天早上我和西 尔万去了什么地方?我们到拉拜纳镇的火车站去打听了一些消息。我们这个星期三 动身。你跟西尔万坐火车去,我开' 德拉吉' 去,因为我们一定会需要汽车。如果 我比你们先到,就在贝隆镇的火车站等你们。如果你们先到的话,我会直接去' 城 堡旅馆' 找你们,西尔万已经告诉我旅馆的名字了。你知道,跟我们这样聪明的人 打交道,是不用多费口舌力气的。” 玛蒂尔德把轮椅向前推近,越过桌面,向塞莱斯丁伸出手去,结果打翻了桌上 的酒瓶。贝内迪特撅着嘴,很不高兴。西尔万则用拇指和食指捻着唇上的红胡子, 一副非常感动的样子。 恶狼沟 这片刚收割过的田野一望无际。地平线处是碧绿的山丘;近处有两棵被截去一 段树干的榆树,低矮的枝干上树叶繁茂,树根处布满了一圈新生的长枝;一条小溪 寂静地在一座木桥下流过。西尔万和塞莱斯丁合力用一座轿子把玛蒂尔德抬到这个 地方来。轿子是用玛蒂尔德从前的轮椅改造的,至于是谁想到这个主意的,不用说, 大家都猜得出来。那个人在轮椅上加了两根钢条,用螺丝钉钉住。至于那个人是怎 么找到这两根钢条的,对任何说法,他都会辩称是莫须有的罪名。玛蒂尔德在八月 的艳阳下,高高地坐在轿子上,俯视脚下的一切,很有一种皇太后出巡的威风。她 身上穿着带有花边的白衣裙,头上戴着一顶遮阳阔软帽,帽上绑着玫瑰红的丝带, 手上撑着一把阳伞。这一切都让她有种错觉,好像她正在非洲大陆狩猎一般。而她 追逐的对象,却是一种叫做“悲伤”的东西。 这块方圆四十公顷田野的地主阿尔方斯。东杜先生,现在正带着他们三个人参 观。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粗笨的鞋子狠狠地踹了一下脚下的土地,用浓重 的北方口音说:“嗄小姐,就是这里了。这个地方丝毫不差地就是从前' 黄昏宾果 '战壕的所在地,面对着德军战壕'恶狼沟'.”他环视着自己的领域,眼神里充满报 复,不带丝毫爱心。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特意把那两棵树留下,让来参观 的人能看到一些战争的痕迹。如果他们肚子饿的话,只要付一点儿钱,就可以到我 家享用我的女人做的黑胡椒包心菜汤。如果他们愿意多加一点钱的话,还有乳酪和 红酒。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参观完后欢迎三位去我家试试。嗄!那座木桥是我跟我 女婿一起盖的。那家姓韩的,你们听听,为了自己的利益,居然偷偷地把那条小溪 转了道,让小溪从山丘后面流向东边。嗄!这些丑事,我见多了。” 两个男人把玛蒂尔德放在地上。塞莱斯丁自己一个人到附近走走。他一点也认 不出这个地方来。他在远远的地方大喊:“从前这里有一堵倒塌的墙跟一堆砖块。 这里原来究竟是什么样?”东杜先生也不清楚。他是在一九二一年买下这块地的, 那时战壕都被填满了,而且田里的土也被翻过了。就在犁田翻土的时候,前任地主 碰到一颗埋在地里的手榴弹,把他整条右臂都炸掉了。东杜先生又补充说:“每个 星期,我们都会听到有人碰到地雷或手榴弹的传闻。嗄!你们看着吧。这场战争还 没完,屠杀还要再继续不知道多少年呢!” 玛蒂尔德尽力在脑袋里刻画从前战场的样子,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出来。她问东 杜先生怎么样才能找到从前的地主。东杜先生说,前任地主拿了卖土地的钱,到皮 卡第区的孟多邦附近开了一间小酒馆,就在去费立古的大路上。他说:“你只要问 别人' 红酒馆' 在哪里就可以了。你说你要找' 独臂人'.他的真名是亚参特。戴佩 瑞,可是你最好是叫他' 独臂人'.”说完,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田野,仍然是一副 想往地上吐痰的模样,然后说他田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做,又希望玛蒂尔德参观顺 利等。说完话就走了。 玛蒂尔德在那儿又待了一个多钟头,可是仍然没有办法把脑海里想像的战场, 跟眼前这片田野两者合而为一。八个夏天已经过去了。每年七月的时候,很可能这 片田野上开满了成千上百的丽春花。想着想着,她伤感起来。她不愿意沉浸在这种 感觉里,用力摇着手上的阳伞,对远处山丘上只是两个细小身影的西尔万和塞莱斯 丁做信号,要他们赶快回来。她看着腕上的表,算出他们在六分钟之内就可以从山 丘那边走到她这里来。塞莱斯丁说:“山头那边从前是德国佬的第三线。为了占领 那山头,我们不知牺牲了多少兄弟。”她说:“从山头到这里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 远。难怪即使在雪地里,在炮火的轰击下,班杰明。高尔德无论如何也要绕道来看 看,看他能不能帮上好友' 爱斯基摩' 什么忙。”她说完后,看到塞莱斯丁好像很 不以为然的样子,就用东杜先生浓重的北方口音加上:“嗄!”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