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那是在一个星期六,阿丰苏·达·马亚动身去了圣奥拉维亚。就在同一天的大 清早,玛丽娅·爱杜亚达搬进了奥里威斯,她选这天是因为这是个吉利日子。卡洛 斯同埃戛一起去圣亚波罗尼亚车站送走了爷爷,回来时他兴高采烈地对埃戛说: “这下于就剩咱们俩呆在这座大理石之城里,也就是垃圾之城里面晒太阳了… …”“宁愿这样,”埃戛回答说,“也不愿穿上白鞋到辛德拉的尘上道上去漫步、 思考!”星期六,卡洛斯天黑回到葵花大院时,巴蒂士塔说,埃戛先生这会儿已经 去了辛德拉,只带了几本书和用一张报纸包的几把刷于……埃戛先生留下了一封信。 他还对巴蒂士塔说,“巴蒂士塔,我去享受了。”信是用铅笔写在一张大糙纸上的, 内容是: 朋友,由于憎恶里斯本的三合土,我突然无限思念大自然的风光和翠绿的颜色。 在我这个文明的,而且是过分文明的生命中,仍然残留的动物本性,使我迫切需要 在草地上遛遛身子,饮一小口溪里的清水,并且在一棵栗子树枝下的吊床上睡上一 觉。请助人为乐的巴蒂士塔明天托公共马车把箱子给我送来,因为我不想使,“混 血儿”的马车超载。我只呆三、四大。这时间够我同上帝在托钵僧修道院山顶聊聊 天,看看述人的“爱之泉”旁的毋忘我开得如何…… “吹牛皮!”卡洛斯嘟哝了一句,对于埃戛的不告而别很是气恼。 他把信扔到一旁,说: “巴蒂士塔!埃戛先生信里说,给他送一盒帝国牌雪茄去。你给他送古巴之花 牌的。抽帝国牌简直是吸毒。这个畜生连抽烟都不会!”晚饭后,卡洛斯浏览了一 遍《费加罗报》,翻阅了几页拜伦诗集,打了一会儿台球,在凉台哼了会儿西班牙 小曲——后来又走出家门,无目的地在阿泰罗广场附近闲逛。葵花大院如此无声无 息,没有灯光,由于夜晚炎热,窗门都开着,真使他闷闷不乐。他抽着烟,不知不 觉地来到了圣弗朗西斯科街。玛丽娅·爱杜亚达的窗户也敞开着,灯没亮。他上楼 到了格鲁热斯家。 维多林诺少爷不在家…… 他一边诅咒着埃戛,一边走进了文人俱乐部。他遇上了塔维拉,他肩头上搭着 上衣,在看电讯。在这个古老的欧洲,没什么新闻,只是说又有一些虚无主义分子 被绞死了。而他,塔维拉,则要去普里斯…… “你也去吧,亲爱的卡洛斯!在那儿,你能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同蛇和鳄鱼一起 泡在水里……我特别喜欢要弄动物的女人!……但是这个女人很难对付,蛮得很… …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她则从水池里向我送来秋波。”他拉着卡洛斯,沿着施亚都 街往下走,不多时就谈起了达马祖。他再没见到那位可爱的人儿吗?那个可爱的人 儿四处散布说,马亚在施亚都无礼之后,通过一位朋友向他作了低三下四、胆小懦 弱的解释……这个达马祖真厉害!内里和外表都象只皮球!你越是使劲儿往地上摔 他,他跳得就越高,越欢…… “总之,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你对他要多加小心……”卡洛斯耸耸肩膀, 笑了。 “你别小看他,”塔维拉非常认真地说,“我了解这个达马祖。我们在‘洛拉· 哥达’之家吵架那次,他显得象个胆小鬼,但是,后来他不断地扰乱我的生活…… 他什么都干得出……前天,我在西尔瓦餐厅吃夜宵,他在我面前坐了一会儿就立刻 谈起你,胡说一气,用威胁的口气……”“威胁!他说什么啦?”“他说,你是一 副好斗、了不起的架势。但是不久会有人教训你的…… 什么一场大丑事正在酝酿之中……什么不久你的脑袋被一颗子弹打穿了,他都 不会惊讶……”“一颗子弹?”“他是这么说的。你还笑,但我可知道……我要是 你,就会去找达马祖,对他说:‘小达马祖,我的心肝,告诉你,今后我每碰上一 件不愉快的事,就来敲断你的一根肋骨。你小心着点……’”他们走到了普里斯。 这是个热闹的星期天,一大群人拥在看台上,连最高几层也坐得满满的,人们欢笑 着,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最高层是一些穿着短袖衬衣,提着大瓶葡萄酒的小伙子。 那个脸上涂着红白两色的小丑的滑稽表演,引得人们不断发出粗鲁的笑声;他摸了 摸一位坐在马背上兜圈子的姑娘的两只小脚,又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然后抬起眼睛, 象是尝到了蜜糖……那位小姐瘦小身材,板着面孔,两条发辫上插着鲜花,悠闲地 坐在铺着金黄色座垫的宽大马鞍上。她的坐骑是一匹白马,咬着缰绳,由一名马夫 牵着慢慢地绕圈子。蠢笨而又好色的小丑在场上跟着她转,双手按住心口,笨拙地 祈求着,臀部在裤筒宽大。缀着金纸钱的裤子里慢慢地扭动。一位穿着金色条纹裤 子的保镖做出吃醋的样子,把小丑推开。小丑屁股往下一坐,直挺挺地躺倒在地。 孩子们发出一阵笑声,鼓乐齐鸣。天气热得闷气,雪茄的烟雾不断地腾起,遮住了 亮堂堂的煤气灯。卡洛斯很是不自在,想走开。 “再等一等。至少看看鳄鱼女人!”塔维拉嚷着说。 “我受不了了。这臭气要憋死我了!”但是,在大门口,他又突然被张开双臂 的阿连卡拦住了。阿连卡刚到,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老人,那人高高个子,雪 白胡须,全身黑色衣着。 诗人对在这儿遇到他亲爱的卡洛斯很是惊讶。他还以为卡洛斯在圣奥拉维亚的 城堡里呢!他甚至还在报上看到了这条消息…… “不,”卡洛斯说,“是爷爷昨天走了……我现在还不想去同大自然打交道… …”阿连卡大笑起来,脸色微红,凹陷的双眼因为喝了杜松子酒而闪着光。 白须老人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戴起自己的黑手套。 “我可正相反!”诗人大声说。“我可是需要泛神论的冲洗!大自然多么美好! 草原!森林!……所以下周我也许要到辛德拉去享受一番。科恩夫妇在那儿,他们 租了一栋非常漂亮的小房子,就在维托尔饭店附近……”科恩夫妇!卡洛斯这时才 明白了埃戛出走的原因和“他对翠绿颜色的思念”。 “听我说,”诗人低声对他说,一面抓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旁。 “你不认识我这位朋友?他是你父亲的挚友,我们仨经常在一起耍闹……他不 是什么显赫人物,只是一个专做出租马车生意的人……但是,你知道,在葡萄牙, 特别是在那时候,人们的关系和谐,贵族同出租牲口的人友善相处……见鬼了,你 应该认识他的!他是达马祖的舅父!”卡洛斯记不起来了。 “吉马莱斯,在巴黎的那一位!”“啊,那个共产党人!”“对,他热烈拥护 共和制,是个充满了人道思想的人,甘必大的朋友,在《拉贝报》上写过文章…… 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来这儿是因为他从他兄弟那儿继承了一部分土地,就是 几个月前去世的达马祖的另一位舅父……我看事情还得拖一段时间……我们刚才一 同吃的晚饭,还喝了点儿酒。我们甚至还谈起了你父亲……要我给你介绍一下吗?” 卡洛斯拿不定主意。最好是在另一种更为亲切的场合,能够安然地吸着雪茄,谈谈 过去…… “好吧!你一定会喜欢他的。他对维克多·雨果很是熟悉,讨厌神父之流…… 他性格开朗,非常开朗!”诗人热烈地握了握卡洛斯的双手。吉马莱斯微微举了举 他那缝着黑带子的帽子。 在返回葵花大院的路上,卡洛斯一直在想着他的父亲,想着那一段往事。这是 由于那位长者,那位曾经同父亲经常宴饮作乐、专做出租马车生意的人的突然出现 而引起来的!这件事勾起了最近几天一直萦绕他心头、折磨着他的另一个想法,那 想法使得他在幸福欢乐之中感到一丝隐痛……卡洛斯想到了他的爷爷。 现在已经决定,他和玛丽娅将在十月底动身去意大利。卡斯特罗从巴西发来的 上一封信中,干巴巴而且别有用心地写着,他将在“十一月中旬穿着高雅的防寒冬 衣在里斯本露面”——为此,他们要在这之前就得远走高飞,到美丽岛的绿色树丛 里,躲在他们的爱情之中,以此和世界隔绝,就象周围竖起了一道道围墙。这一切 都好办,他内心认定这些全是正当的,而且使他的生活充满了光明……只是,现在 有件麻烦事——爷爷! 是的,爷爷怎么办?他同玛丽娅走了,去享受极大的欢乐,但那将会永远葬送 了阿丰苏的欢乐及他晚年的平静,美好的生活。爷爷是属于过去时代的人;他俭朴、 廉洁,是个从不屈服的硬汉子——对用这样简单、幼稚、粗暴的办法来解决一桩难 以克制的爱情,他只能视之为放荡!在他看来,人们那种超脱了做人的规范和自然 的婚姻结合,就是一文不值。他永远不会理解这种奇怪的充满感情色彩的思想方法, 他们象所有道德上的罪人一样,以此来掩盖自己的错误。在阿丰苏看来,一个男人 拐走了他人的妻子、他人的女儿,就是拆散了一个家庭,中断了一家的烟火,而且 永远陷入姘居的生活。 一切再奇特的爱情,不论它多么崇高,多么强烈,在义务、法律、社会、家庭 的三、四条基本原则面前,都会象肥皂泡一样破灭,因为这些原则有如大理石块一 般地坚硬,是一个多世纪以来人们生活的依据……对他来说,这将是无可挽回的灾 难!他的儿媳跟一个男人私奔,留下了一具尸体;现在,他的孙子也要出逃,毁坏 别人的家庭——他这个家庭的历史,就是这样,在肉体的引诱下反复表演着通奸、 私奔、家破人亡!……再说,阿丰苏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如今这些希望破灭 了,葬送在泥塘里了!在爷爷痛苦的脑海里,他会永远成为一个外逃者,一个无用 的人。他同自己的乡土联在一起的根全断了,他放弃了可能使自己在国内成名的一 切努力,而是去住在藏身的旅馆里,讲着异国的语言,身边是个靠不住的家庭,有 如废墟上长起的杂草……可怜的爷爷的残年将总是生活在难以消除的隐痛与折磨之 中!……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已经对埃戛说过这点。生活就是这样!他没有 勇气也无善心,不能轻易地作出牺牲……再说,爷爷的不悦从何而来?是来自偏见。 公正的上帝啊,他更有权利得到自己的幸福,那是大自然所赐予的!…… 他走到阿泰罗广场的尽头。特茹河同黑暗融成了一体。不久,那个人将通过这 里从巴西回来,那个人在信中甚至都忘了让亲亲他的女儿!啊,他要是不回来该多 好!一个神奇的大海浪也许会把他卷走……那样一切就变得简单、完美而且干净利 索多了!生活中为什么要有这么个干巴鬼?简直象个掉进大海里的空袋子!啊,他 要是死了该多好!……这时他忘掉了自己的苦恼,幻党中看到玛丽娅在呼唤他、等 待他。她自由了,安详宁静,面带微笑,身穿丧服…… 回到自己的房内,卡洛斯疲倦、忧伤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进了安乐椅。见到 此景,巴蒂士塔微笑着咳了一声,把灯拨得更亮了点儿,然后说: “这会儿没埃戛在眼前,就显得更孤单了……”“更孤单了,更凄凉了,”卡 洛斯低声说,“该走动走动了……我对你说过,也许今年冬天我们旅行去。”少爷 以前可没对他说过这事儿。 “对了,也许去意大利……你还想回意大利吗?”巴蒂士塔沉思了一下。 “我上一次没见到教皇……死前不见到教皇我可不甘心……”“好,一定找个 机会,你一定能见到教皇。”沉默了片刻,巴蒂士塔朝镜子里望了一眼说: “我想,去见教皇得穿礼服吧?”“是的,我建议你穿礼服……在那种场合, 应该佩戴基督勋章……我一定设法给你弄个基督勋章。”巴蒂士塔吃惊地站了片刻, 然后,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地说: “非常感谢您。这儿有的人有基督勋章,可他们的功德也许并不如我……听说, 连有的理发师都……”“你说得对,”卡洛斯回答说,“真无耻。我真得设法给你 弄个圣母勋章。”现在,卡洛斯每天上午都从这条通向奥里威斯的尘土飞扬的大道 上经过。为了自己的马不被太阳晒,他总是乘“混血儿”的马车,车夫是埃戛最中 意的——他把那对马留在“淘喀”别墅的旧马厩里歇脚,自己就在各家酒店里闲逛, 一直到卡洛斯回葵回大院。 通常在中午,玛丽娅·爱杜亚达吃过饭,一听到宁静的马路上传来车轮的滚动 声,就到人门口等候卡洛斯,站到最高一层的台阶上。台阶两侧摆着花盆,上面有 玫瑰红色的凉篷遮荫。在郊外,她常穿浅色衣服,有时还按照西班牙古典式样在头 发上戴朵鲜花。郊外清新、干净的空气使她那象牙色的面孔更加有了生气,更添了 光彩——在阳光和绿树的映衬之下,她那素雅、闪光的美每天都给卡洛斯一种意外 的、更新鲜的魅力,使他着了迷。大门嘎吱一声关上,卡洛斯感到一种“精神上的 特别安乐感”,用他的话说,他整个人行动起来更加轻松自如,处于一种永恒的和 谐甜美的感觉之中……但是他第一个亲吻的总是那个沿着槐树小径跑来迎接他的罗 莎,她那一头黑发飘动着,拍打着她的双肩,妮妮丝在一旁高兴地蹦着、叫着。他 抱起罗莎。玛丽娅站在玫瑰色的凉篷下,从远处朝他们微笑着。周围的一切都显得 那么欢乐、亲切。宁静。 房子里经过一番精心收拾,整齐干净,赏心悦目。大厅可以使用了,再没有早 先那种博物馆式的刻板模样和那种没有生气的豪华气派。玛丽娅插在瓶里的鲜花, 一张随便放置的报纸,刺绣用的毛线,甚至她那洁净的衣服的拂动声,都无形中表 明了生活的温暖。就连卡洛斯五世时代最华丽的收藏珍宝的贮柜——用锃亮的铁皮 包着,都给人以舒适感。他们就坐在那儿谈天,直到罗莎上课的时间。 这时,萨拉小姐就会走来,她表情严肃,沉默寡言,总是穿着黑色衣裙,一枚 银质蹄掌形别针别在男式的立领上。她脸上又出现了那好看的气色,低垂的双眼带 着少女的羞怯,头上则系了一条清教徒式的素色缎带。她那微微胖了些的丰满的胸 部,从深色的紧身背心里凸起。看来,郊外平静、轻松的生活显然很使她满意。但 是,她不认为长着橄榄树林的褐色土地就是农村。“太干燥,太艰苦了,”她说, 无限怀念她的英国那绿茵茵潮湿的土地以及那雾蒙蒙灰色的广阔天空。 钟敲了两点。罗莎在楼上的房间里,开始了她冗长的课程。卡洛斯和玛丽娅于 是躲进了那个日本式的亭子,更加自由自在。这座日本式小亭子是克拉夫特凭想象 设计的,表示他对日本的喜爱。亭子建在槐树小径的尽头,在两棵栗子树的遮掩和 树荫之下。玛丽娅喜欢这个地方,称它是她的幽思之地。亭子全部为木结构,只有 一扇圆窗,顶部是日本式尖型,顶上的树枝沙沙作响——可是声音轻得都能听到鸟 儿的啾鸣。克拉夫特用印度产的细席铺地,亭子里装饰简朴,只有一张涂漆的桌子, 几件日本瓷器。因为有一块黄色丝绸大单子挡着,看不见天花板,大单子的四角系 紧了象一顶鼓鼓的帐篷的顶部。整座小巧的亭子看来就是为了放下一张苏丹王官中 那种松软而舒适的矮沙发,那沙发深得可以在里面做各种美梦,宽得可以放松了身 子休憩…… 他们走进亭子。卡洛斯拿上一本书,那是专为在萨拉小姐面前摆样子的;玛丽 娅则拿着一块刺绣或是裁缝的布料。但是,书和布料很快就落到了地上——而他们 的双唇、手臂则紧紧地贴到了一起。她滑倒在沙发上;卡洛斯跪在一只靠垫上,浑 身颤抖着。刚才在罗莎和萨拉面前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这会儿真是急不可耐了。他 抱住她的腰,在长时间的亲吻之中,无数次地述说着那些纯真、热切的话语。那一 遍遍的亲吻使得他们全身酥软,在那令人销魂的甜蜜之中,他们紧闭着双眼。她想 知道,在分手后的那漫漫长夜里,他都做了什么。卡洛斯说,他通宵达旦地想着她, 梦里看见她……接着又是一阵寂静。亭子顶上的麻雀嘁嘁喳喳,鸽子在咕咕地叫, 一直在陪伴着他们的妮妮丝这会儿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从稀疏的银白色毛发下,睁 着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带着怀疑的神态在注视着他们,他们时而喃喃低语,时而 又沉默不言。 外面,在这没有一丝微风、安静的日子里,炙人的太阳下,干热的庭院在沉睡, 到处呈现出灰蒙蒙的绿色,树叶纹丝不动,四下里一片寂静。透过白色房子关闭的 百页窗传出来的罗莎弹奏的单调音符,是可以听到的唯一的声响。在这个亭子里, 也是一片寂静,那是满足了之后的寂静——只是偶尔从沙发上那丝质靠垫中发出一 两声倦怠而舒心的叹气,或是一两次时间更长、更为激情满怀的亲吻声……是妮妮 丝使他们从那种甜美的沉醉之中解脱出来。由于总是呆在那里不动,被困在炎热的 小亭子里,呼吸着空气中飘溢的茉莉花的芳香,它厌烦了。 玛丽娅用手抹抹脸颊,慢慢站起身来。但是立刻又躺倒在卡洛斯面前,怀着无 限的感激……上帝呀,要分离是多么难受呀!为什么要这样?他们相亲相爱,她却 要一个人留在那儿,整夜地渴望着他,而他却要在葵花大院孤单地睡觉,得不到她 的温存!……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无声冲动,两双深情的眼睛湿润了,又是没完没了 的亲吻,直到他们的嘴唇疲倦了。妮妮丝使得他们终于离开了那儿,它不耐烦地从 门口跑向沙发,呜噜着,象要狂吠起来。 玛丽娅往回走时常常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萨拉小姐对这种午睡会怎么想?门关 得严严实实,一点声音也没有,连那扇窗户都关上了。梅朗妮从小就侍候玛丽娅, 是可靠的;善良的多明古斯是个老实人,不必担心。但是萨拉小姐呢……? 玛丽娅 笑着承认,当她后来在饭桌上遇到这位英国姑娘那天真无邪的目光时,真感到有点 儿羞愧……当然……要是可爱的小姐敢于嘀嘀咕咕或是略微皱皱眉头,她就会立即 收到一张开往南安普敦的皇家邮轮上的船票!罗莎是不会抱怨的,因为她不喜欢萨 拉。但是,她办事那么认真,又那么尊敬自己的女主人!玛丽娅可是不愿意失去这 么一位严肃的姑娘的敬重。所以他们决定,在辞退萨拉小姐时,要重重酬谢她,到 了意大利再找个德国女教师补她的缺。对于那位德国人,他们就是夫妇了,就应该 是“先生和太太……”了。 逐渐地,对更为亲密、更为完美幸福的追求在他们心中不断增长。仅仅上午在 沙发里呆的短短几个小时,头顶是鸟儿啼叫,庭院沐浴在阳光里,周围一切都醒着, 对此他们已经不满足了。他们渴望着漫漫长夜里从容的欢乐,他们的手臂可以不隔 着衣服抱在一起,周围的一切,郊野、人和阳光都已入睡……再说,这太容易了! 挂着壁毯的大厅与玛丽娅的卧室相通,隔一道玻璃门又通向花园;女教师、用人, 只是上午十点钟才到最高一层他们的房间来;整幢房子都已入梦乡;卡洛斯有一把 大门的钥匙;那唯一的一条狗妮妮丝已经是看到过他们亲吻的知已了…… 玛丽娅同卡洛斯一样强烈地希望有这样的夜晚。一天到野外散步回来,夜幕已 降临,他们两人共同试了试一把两用钥匙——卡洛斯曾经答应拿去镀镀金的。卡洛 斯惊奇地发现那总是讨厌地作响的旧大门的合叶上点了油,滑动起来没有了声响。 他就在这天晚上来了——而且把“混血儿”的四轮马车留到了别墅里,以便天 亮时再把他接走,那个车夫是不会管闲事的,况且他口袋里已经得了一大笔小费。 天空灰蒙蒙的,闷气得很,没有一颗星斗,不时地,一道无声的闪电射向海面,将 海天相联。卡洛斯非常小心地贴墙走着,在临近了他那渴望已久的占有她的时刻时, 一种伤感与焦急交错的复杂感情隐隐约约地使他胆怯起来。他几乎是战兢兢地打开 了门,而且刚刚走了几步就站住了,因为听见妮妮丝在里面狂吠。但是,一切又回 复了沉寂。房子朝向花园一角的那面窗户出现的亮光使他镇静下来。他在玻璃门旁 遇到了玛丽娅,她身穿镶花边的睡衣,怀里抱着妮妮丝,它还在嗡嗡地哼着。她也 紧张极了,急盼着能在自己身边触摸到他。她不想立刻就进屋去,他们就在那里呆 了一会儿,坐在石阶上。妮妮丝也安静下来,在那儿舔着卡洛斯。四周无边无际一 片墨黑,只是在远方水面上,一只船的桅杆上有个摇曳不定的亮点无力地在夜空里 时隐时现。玛丽娅紧紧地依偎着卡洛斯,躲在他怀里长叹了一口气,一双眼睛不安 地望着那静谧的黑夜,好象花园里熟悉的树木,整个庭院全都不复存在,全都消失 了,溶化在阴影之中。 “为什么我们不马上就去意大利?”她突然问道,一面摸索着卡洛斯的手。 “既然一定得去,为什么不马上就走……? 我们没必要这样偷偷摸摸,担惊受怕!” “怕什么?我亲爱的?我们在这儿就象在意大利、在中国一样的稳妥……当然,我 们也可以早点儿走,只要你愿意……你决定什么时候,定个日子!”她没答话,头 亲昵地靠在卡洛斯的肩上。他又慢慢地说: “不过,你知道,我要先去一趟圣奥拉维亚看看爷爷……”玛丽娅的双眼又一 次盯住那无边无际的黑夜,好象从中得到了一个预感——前景将会混沌、黑暗。 “你有圣奥拉维亚,有爷爷,有朋友……我什么人也没有!”卡洛斯动了心, 把她抱得更紧了。 “你谁也没有!你对我说这种话!你可是太不公道,太忘恩负义了!你沉不住 气,这就是英国人所说的‘不知羞耻地篡改事实’。”她就象昏厥了似地偎依在卡 洛斯怀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死……”闪电的巨光照亮了河面。玛丽娅害怕了,他 们就走进她的卧室。两只烛台的光影投射在花布和黄色的锦缎上,使这间温暖,飘 溢着淡淡的芳香的卧室显示出一种圣殿般的夺目光彩。床已经铺好,镶着花边的床 单为这张爱情的大床盖上了一层洁净的白雪。屋外,靠海那个方向,响起了缓缓而 沉闷的雷声。但是,玛丽娅已经听不见了,她已经扑进卡洛斯的怀中。她从来没象 今天这样爱他,象今天这样需要他!她那贪婪热烈的双唇好象要伸得更远,要超过 他的肉体,要吞噬他的欲望和他的灵魂——而整个夜晚,在那些金光闪闪的锦缎之 间,她蓬散着头发,裸露着躯体,显得那么圣洁。在他看来,她确实与他一直想象 的女神一样。她终于把他紧紧地搂在自己圣洁的怀里,和他一起高高地飘浮在金色 的云雾之上,陶醉在爱情之中…… 天亮他离开时,正在下雨。卡洛斯在一家酒店里找到了醉醺醺、仍在睡觉的 “混血儿”,把他塞进了马车里,自己披上湿漉漉的破毯子,哼着小曲,喜气洋洋 地驾车回到了葵花大院。 几天后,当他同玛丽娅一起在“淘喀”别墅附近散步时,他注意到路旁有幢小 房子要出租。他当即就打定主意把它租下,免得凌晨离去时同这个醉醺醺、昏昏沉 沉的“混血儿”一起驾车在石子路上颠簸。他看了房子:有一间宽敞的房间,要是 铺上地毯、挂上窗帘,可以当个舒适的住处。他马上租下——两天后,巴蒂士塔驾 着小车运来家具,收拾这所新的小宅院。玛丽娅几乎忧愁地说: “又弄了所房子!”“这个,”卡洛斯笑着大声说,“是最后一栋了!不,是 倒数第二栋房子……我们还要有一栋,是咱们俩的房子,真正自己的房子,那将在 远方,我还不知道在哪儿……”从此他们每天晚上相会。九点半,卡洛斯手里拿着 点燃的雪茄准时离开“淘喀”别墅。多明古斯举着灯走在前面,由他关大门,拿下 钥匙。卡洛斯就慢慢地走到自己的“陋舍”,那儿有个小用人,就是葵花大院花匠 的儿子,伺候他。旧地板上铺了一块软软的地毯,地毯上除了一张床只有一张桌子、 一张带条纹的长沙发、两把藤椅。在同玛丽娅分开的几个小时里,卡洛斯就给圣奥 拉维亚写信,特别是给在辛德拉留连忘返的埃戛写信。 他收到了两封埃戛的信,上面几乎全是讲的达马祖。达马祖带着科恩夫人四处 露面:辛德拉的赛驴会上达马祖又出了洋相;达马祖在塞特艾斯又炫耀了一番他那 顶带面纱的帽子;达马祖是个无耻之徒;达马祖在维托尔院子里,跷着腿,亲切地 谈论“拉结夫人”;为了公众道德,真该抽达马祖一顿!……卡洛斯耸耸肩,认为 埃戛不必如此吃醋,不值得!为了谁呢!为那么个多嘴的以色列女人,一个甜言蜜 语、好吃懒做、挨过丈大一顿痛打的女人!“要是她的确,”他在给埃戛的信中写 道,“从你那儿堕落到找上了达马祖,你的态度就该和一支雪茄掉到了污泥里那样, 当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有哪个孩子拣到去抽它,你就该心平气和地让他抽去。对 孩子或是对雪茄烟发火,是愚蠢的!”但是,平时他给埃戛回信时,只是谈谈奥里 威斯的情况,谈谈他同玛丽娅的散步,她的言谈,她的可爱之处,她的高雅……给 爷爷的信中没什么可说的,在那十来行字里写写炎热的天气,劝爷爷别累着,请他 问候来访的客人们,还转达了小曼努埃尔给他的口信——而这人他爷爷却从未见过。 他没东西可写时,就躺长在沙发上,打开一本书,一双眼睛却盯在壁钟的指针 上。半夜,他就披上外套,拿了手杖走出去。沉寂的郊外响起了他那孤单的脚步声, 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做了亏心事似的凄凉劲儿…… 一天晚上,天气酷热,卡洛斯由于疲倦在长沙发上睡着了。只是当壁钟凄凉地 敲响两点时,他才猛地惊醒。糟糕!这一夜的恩爱完了!玛丽娅一定在不安地等着 他,担心着他会遭了什么祸!……他抓起手杖,顺着马路跑起来。不多时,他轻轻 打开院门,心想玛丽娅一定睡着了,妮妮丝会吠起来。 他从槐树中间走过,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突然,他似乎听到,在一旁树下, 草地上传来了男人急促的喘气声,还夹杂着亲吻声。他停住步,大为恼火。他当即 就想用手杖狠揍一顿那两个在草地上搂抱在一起的畜生,他们把他那充满诗情画意 的爱情隐蔽所给玷污了。一条白裙子在黑夜中移动者,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喘着 气说:“啊,是的,啊,是的……”是那个英国姑娘! 啊,上帝,是那个英国姑娘,是萨拉小姐!惊呆了的卡洛斯停止了脚步,他从 大门溜出去,又慢慢把门关上,躲在前面一个墙角,在一棵山毛榉的树影下等着。 他气得发抖。得马上告诉玛丽娅这件可气的事!他不愿意她允许这个不道德的女人 再在罗莎面前呆一秒钟,来玷污他的天使的纯洁…… 啊,真可怕,这么一个伪君子,如此的狡诈,伪善,从未露过破绽!几天前, 他还看见这个女人对《插图杂志》上一幅一对纯洁的牧羊人在郊外树丛中亲吻的图 片不愿目睹呢!而现在,她却躺在草坪上哼着! 靠近大门的地方,漆黑的道路上亮起一支香烟。一个男人迈着沉重的步子匆匆 走过去,他的肩上披着一块毯子,这人象个打短工的。这位萨拉小姐已经饥不择食 啦!她衣着体面,举止端庄,梳着清教徒式的发型,可是竟然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要, 不管他是粗野的还是肮脏的,只要是个男人就行!她竟然以如此大相径庭而又互为 补充的双重人格把他们蒙骗了好几个月!白天,她是羞答答的玉女,寡言沉默,动 辄就红脸,缝纫篮子里总放着《圣经》;到了晚上,小女孩儿一睡下,她所有严肃 的态度都收了起来,一位圣女变成了一只母羊,肩上披着围巾,到草地上同随便一 个男人鬼混!……这对埃戛可是一篇很好的小说题材! 他又往回走去,轻轻打开大门,再一次蹑手蹑脚地走在槐树成行的小路上。不 过,此刻他正在犹豫,是否把这件令人作呕的事告诉玛丽娅。他知道,玛丽娅在寂 静的屋子里铺好了床,也在等他,而他则也象那个肩披毯子的男人一样,偷偷摸摸 地走进去……当然,不完全相同!一个是神圣的爱,一个是畜生鬼混,有天渊之别 ……然而,他担心,如果告诉玛丽娅,在他们那种充满崇高情感,在金色锦缎之间 的爱情之外,同时还存在着这种粗野、诡秘、不正当的情爱,在草地上象动物一样 滚来爬去……这必定会引起她十分敏感的羞愧,这有如指出她的过失,这过失虽说 有点儿遮掩,然而也是粗俗的,两种爱情就其形式说是相似的,个人遗憾地相似… …不,什么也不能说。但是小姑娘怎么办……? 是啊,同罗莎接触时,那个女人会 同以往一样,象个勤劳的清教徒,严肃认真,办事井井有条。 朝向花园的那扇玻璃门还有光亮。他抓起一把土朝玻璃扔去,土轻轻地打在门 上。玛丽娅急忙披上睡袍出现了,两手理着松散的头发,多少带点儿倦意。 “为什么这样晚才来?”卡洛斯使劲地吻了吻她那双几乎是闭着的惺松的美丽 眼睛。 “我看着书困得睡着了……后来,我进来之后,又好象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 我到处看了看……是我疑神疑鬼了,什么也没有。”“我们得养条看门狗,”她低 声说,一面打了个哈欠。 她在床边坐下,垂着双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对自己这么懒洋洋,她也感 到好笑。 “你这么疲倦,亲爱的!我走吧……? ”她把他拉到自己那芳香、温暖的怀里。 “我要你深深地、深深地爱我,长久地爱我……”第二天卡洛斯没去里斯本, 很早就到了“淘喀”别墅。梅朗妮在掸擦亭子,她对他说夫人有点儿疲倦,早餐都 是在床上吃的。他走进大厅。萨拉小姐面对敞开的窗子,坐在软木凳上,在树荫下 缝着什么。 “早上好,”卡洛斯对她说,一边朝窗台走过去,想好好观察一下她。 “早上好,先生,”她用那羞怯而谦恭的口气应了一句。 卡洛斯说天气热了。萨拉小姐认为这个时候已经热得难以忍受了。好在下面有 条河,看着还使人觉得凉快…… 卡洛斯一面点上烟一面说,昨天晚上尤其闷热,他都不能入睡。她呢? 哦,她一觉睡到天亮。卡洛斯问她是否做了好梦。 “啊,是的,先生。”啊,是的!然而现在这个“是的”可是贞洁的,而不是 带着呻吟声了。 但她的双眼低垂着。她的样子是如此端庄、稳重,纯洁得好象从没有过污点! ……装得不落一点儿破绽!卡洛斯一边捻着自己的胡子一面想,她的小乳房一定是 白白嫩嫩、圆圆鼓鼓的。 夏天就这样在奥里威斯度过了。九月初,卡洛斯从爷爷信中得悉,克拉夫特某 个星期六要到里斯本来,就住在中央饭店。那天上午,他一早就朝那儿跑去,想了 解一下圣奥拉维亚的消息。他见到克拉夫特时,克拉夫特正站在镜子前刮胡子。全 身黑色衣着的欧泽比奥正坐在长沙发的一头,一声不吭地用小剪子修指甲。他是昨 晚才从辛德拉来的。 克拉夫特很喜欢圣奥拉维亚。他不明白住在圣弗朗西斯科街和葵花大院那个憋 气的小庭院中,阿丰苏这个健壮的贝拉人怎么能受得住。他在圣奥拉维亚过得非常 愉快!爷爷身体很健康,他那么热情地待客使人不由想起了亚伯拉罕和《圣经》。 谢格拉上校兴致勃勃,他吃喝无忌,结果晚餐过后都动弹不得,肚皮要爆开了,靠 在沙发上哼哼。在那里克拉夫特认识了特拉瓦索斯老头儿,那人每谈起他“亲爱的 卡洛斯的才干”,两眼总是泪水汪汪。 侯爵情绪很高,见到拉麦古的小贵族们就亲切地张开双臂,有个摇船女爱上了 他……除此之外,天天是丰盛的晚餐,去打过几次野兔,参加了一次宗教游行,观 赏了姑娘们在教堂广场上跳的舞,晚上听吉他演奏会,白天看剥玉米。完全是一首 葡萄牙优美的田园诗…… “不过,关于圣奥拉维亚咱们得再好好谈谈。”克拉夫特最后说,一面走进了 小盥洗室去洗头发。 “你呢,”卡洛斯这时转过身来问欧泽比奥。“你一直在辛德拉,是吗?在那 儿做什么……? 埃戛呢?”小欧泽比奥收起小剪刀,站起身,整了整眼镜。 “他在维托尔饭店。很有意思,他买了头驴……达马祖也在那儿……但是,不 常见他。他总是同科恩夫妇在一起……总之,过得还不错,相当热闹……”“你又 和那个叫罗拉的妓女在一起了?”欧泽比奥脸涨得通红。怎么这样说!他非常严肃 地说,他是在维托尔饭店!同一个葡萄牙妓女在一起的是帕尔马……他现在办了家 报纸,叫《魔鬼号角》。”“《号角》?”“对,魔鬼的,”欧泽比奥说。“是一 份说笑话、讽刺人的报纸……以前就有这家报,叫《警笛》。但是现在那家报纸转 手给帕尔马了。他打算扩大报社,增加笑料……”“总而言之,”卡洛斯说,“增 加点儿就象他这个人一样的无耻、讨厌的东西……”克拉夫特又走了出来,一面擦 着头。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现在他很想去旅行,这是他在圣奥拉维亚拟定的计划。 “淘喀”别墅现在不属于他了,他在波尔图附近的住家需要大修,所以他打算去 埃及过冬天,逆尼罗河而上,见识一下法老的古代文化。然后,也许再往东去已格 达,看看幼发拉底河,看看巴比伦遗址…… “所以,”卡洛斯叫起来说,“我注意到桌子上那本书,书名是《尼尼微和巴 比伦》……见鬼了,你喜欢这些?我讨厌已经消亡的种族和文明……我关心的只是 活着的一切。”“因为你是个需要感官欢乐的人,”克拉夫特说。“说到感官欢乐 和巴比伦,你想去布拉甘萨饭店吃午饭吗?我要到那儿去会个英国人,他替我照管 着我的那些矿上的事……但是,咱们俩得从金子路走,因为我要去我的代理人家转 一下……也顺路。说定了,中午!”欧泽比奥在下面厅里面对着一大摊电报调正他 那副倒楣的黑眼镜,他们撇下他走了。刚走到院子,克拉夫特就抓住卡洛斯的胳膊, 谈起了他刚才提到的那件有关圣奥拉维业的正经事——爷爷对卡洛斯没去那儿显然 不高兴。 “你爷爷倒没对我说什么,但我知道你很伤了他的心。没什么好借口的,就几 个小时火车的路……你知道他是多么地爱你……见鬼了! Estmodus in rebus。” “的确,”卡洛斯低声说,“我早该去了……你要我怎么办呢,朋友……? 总之,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要做出努力!……也许下星期我同埃戛一起去。”“对, 伙计,让他高兴高兴……在那儿呆几周……”“Est modus in rebus。我一定设法 在那儿呆几天。”代理人的陋室在蒙特标大楼对面。卡洛斯在商店门前慢慢地转悠 着等了几分钟。突然,他看见梅朗妮从蒙特标大楼走出来,同她一起的是个头戴紫 帽子的胖老太太。他很是惊讶,就赶忙穿过了大街。梅朗妮由于意外地碰上了卡洛 斯,就停住了脚步,满脸涨得通红。没等问,她就结结巴巴他说,是太太让她到里 斯本来,和她一起的是位朋友……一辆两匹白马拉的四轮马车停在马路上,梅朗妮 匆忙跳上车,马车颠簸着朝王宫方向驶去。 卡洛斯疑惑不解地看着她离去。克拉夫特这时也到了,他也在盯着看。 他认得那辆马车是奥里威斯的“托度号”,他自己过去常乘它来逛里斯本。 “是‘淘喀’来的什么人?”他问。 “一个女用人,”卡洛斯说,对梅朗妮那种莫明其妙的窘态仍感到迷惑不解。 卡洛斯走了没几步就停了下来,在熙来攘往的车马声中,压低嗓子问道: “喂,克拉夫特,欧泽比奥对你说过我什么没有?”克拉夫特坦白说,刚一进 屋,欧泽比奥就开始吞吞吐吐地告诉了他卡洛斯在奥里威斯的神秘生活…… “但是我没让他说下去,”克拉夫特接着说,同时还表白他不是个好奇心重的 人,他甚至从来不看《罗马故事》报。“不过,你应该去趟圣奥拉维亚。”这天晚 上卡洛斯果然对玛丽娅说他要去看爷爷。她也非常认真地劝他要这样做,并且后悔 自己如此自私,长时间把他困在身边,远离了其他爱他的人。 “但是,亲爱的,时间不会太长,对吧?”“最多两三天。当然,我会把爷爷 接回来。他在那儿也没事干,也免得我再回到那儿去……”玛丽娅这时用双手搂住 他的脖子,胆怯地低声告诉他,她有个强烈的愿望……就是看看葵花大院。想看看 他的房间、花园和所有那些可爱的地方,因为他过去常常在那些地方想起她,而且 因为在那些地方他感到距她是那么遥远,不可接近,他曾经很痛苦过…… “告诉我,你愿意我去吗?不过,要在你爷爷回来之前去。你愿意吗?”“我 认为这主意太好了!只有一个危险,就是不再让你走,把你关在我家里。”“上帝 呀,但愿如此!”于是两人商量好,在卡洛斯动身去圣奥拉维亚那天,她到葵花大 院去吃晚饭。夜里,他乘马车去圣亚波尼亚车站,然后,她回奥里威斯。 那是个星期六,卡洛斯很早就来到了葵花大院。当他听到载着玛丽娅的马车在 门前停下,她那深色的衣裙沙沙地拖在铺着通向他房间内楼梯的樱桃色丝绒上时, 他的心象初次相会时一样紧张而激动地跳动着。在前厅,他们亲吻了,这是极为甜 蜜的第一吻。 她立即走到梳妆台前脱下帽子,理理头发。他不停地吻她,抱住她的腰肢。两 人的脸紧贴在一起,朝着镜子里微笑,对自己年轻美貌感到无限欣慰。接着,她急 不可待地怀着好奇心跑遍了他所有的房间,细细地察看,甚至连盥洗室也看了。她 读出每本书的书名,闻闻瓶子的香气,打开丝质的床幔……在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 柜台上,有只银盘子,里面放了许多照片,这些卡洛斯忘记藏起来了,有穿女骑士 长裙的骑兵上校的太太,眉清目秀的鲁盖尔夫人,还有其他的女士们的照片。她带 着一丝苦笑把手伸到那些记载着许许多多往事的照片之中……卡洛斯笑笑,请她别 看这些“他心灵的错误”。 “为什么不看?”玛丽娅认真地说。她很清楚,他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并非 纯洁得如同天使。一个男人总会有很多以往的照片。再说,她深信他过去对任何女 人的爱都比不上对她爱得那么真挚。 “这些偶然的事情说不上是‘爱情’,不然就是对爱情的亵渎了,”卡洛斯低 声说。“那些就象是客栈里的卧房,到那儿过一夜……”但是,玛丽娅久久地打量 着骑兵上校太太的照片。她觉得这个女人很美!是什么人?一位法国女人? “不,是维也纳人。是一个同我有往来的商人的妻子……他们喜欢安宁的生活, 住在乡下……”“啊,是维也纳人……都说维也纳女人很迷人!”卡洛斯从她手里 把照片夺过来。为什么谈论别的女人呢?在这茫茫人世,只有一个女人,他已经把 她抱住贴在自己的心上了。 于是,两人在葵花大院走了一遍,最后到了平台。她特别喜欢阿丰苏的书房, 房内挂着主教内室式样的丝绸,陈设朴实无华,环境宁静,益于读书。 “我不知为什么,”她小声说,眼睛一边慢慢地扫过摆满书籍的书架和那个十 字架上的基督,“不知道为什么,你爷爷使我害怕!”卡洛斯笑起来。傻瓜!爷爷 要是认识她,一见面就会大大恭维她一番的……爷爷简直是个圣人!是个可爱的老 头儿! “他热烈地恋爱过吗?”“不知道,也许……但是,我觉得爷爷一向是个清教 徒。”两人下楼到了花园。这是个幽静、华丽的花园,小瀑布的流水悦耳地飞溅而 下。她也很喜欢这个花园。两人在一棵古柏下坐了一会儿,面前是一张粗糙的石台, 上面刻着的那些字与日期已经辨认不清,枝头上鸟儿的叫声在玛丽娅听来比她以往 听到的鸟鸣都更为娓娓动听。后来,她挑了一根树枝,打算带回去作个纪念。 她帽子都没戴上就到前面去看马车房。看门人第一次见到一位如此漂亮的金发 女郎来到葵花大院,便手拿着小帽呆呆地站在一旁。玛丽娅抚摸着马儿,拍拍它们, 对一匹叫杜南蒂的马爱不释手,因为它常常拉卡洛斯去圣弗朗西斯科街。他从这些 极为普通的举止之间看到了一位贤慧妻子的难以言状的可爱之处。 他们踏着卡洛斯专用楼梯回到楼内——玛丽娅觉得这楼梯很“神秘”,樱桃色 的粗绒布把楼梯里铺得严严实实,犹如一个保险柜,衣裙磨擦声全被闷住了。卡洛 斯发誓说,除了埃戛有一次装扮成渔妇从这儿走过,再也没有一位穿着裙子的人从 这儿走过。 后来,他让她在屋内呆片刻,他去吩咐巴蒂士塔办点儿事。但是,他回来时, 见她坐在长沙发的一头,无精打采、情绪低落,就赶忙抓起她的双手,不安地问道 : “怎么啦,亲爱的?你病了?”她慢慢抬起双眼,一层泪水遮住了它们的光辉。 “我在想,为了我你要抛井这栋漂亮的宅子、放弃你舒适的生活、平静的日子、 你的朋友们……我很难过,很后悔!”卡洛斯跪在她身旁,笑她太过虑,称她是傻 瓜。他用亲吻吮吸了她那滚动的泪花……难道她认为自己还不如花园里的瀑布和几 块旧地毯价值高……? “我亲爱的玛丽娅,我的不安是我为你做得牺牲太少了,而 你的牺牲却是如此之大!”她苦笑着耸耸肩膀。 “我!”她用手拢拢头发,轻轻地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低声地、好象在对着 自己的心说话,打消他的不安和疑虑: “是的,的确,在这个世上只有咱们的爱情有价值!其他全一文不值! 只要咱们的爱情是真挚的、深切的,其他的一切全是虚幻的、全都无所谓了… …”她的声音被卡洛斯的亲吻淹没了。他把她抱到床上——在这张床上,他曾把她 想象成一位不可触及的女神,度过了多少难眠之夜啊。 五点钟,他们想到该吃晚饭了。桌子摆在一间小厅里,卡洛斯很早就想把这个 厅装饰上珍珠色和庚申蔷薇色的锦缎。但是,还没改装好,墙上仍然留着深绿色的 糊墙纸。最近,卡洛斯在厅里挂了一幅父亲的遗像——一幅蹩脚的油画,画的是一 个面色苍白的年青人,一双大眼睛,手上拿着麂皮手套和一根马鞭。 巴蒂士塔换上了一身浅色的旅行装在一旁侍候他们。桌子圆而小,象只花篮。 香槟酒冰镇在一只银桶里;备餐桌上放着盛大米甜食的盘子,上面有玛丽娅名字的 缩写字母。 这种令人愉快的细致的安排博得了她柔情的一笑。后米,她看见彼得罗·达· 马亚的遗像。这引起了她的兴趣。她盯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是时光使它变得苍 白了。画上的人那两只阿拉伯人形状的大眼睛浓黑而无神,看上去很是忧伤。 “是谁?”她问。 “我的父亲。”她走上前去,举起蜡烛仔细端详着。她觉得卡洛斯不象他。当 她归坐时,卡洛斯正小心地打开一瓶陈香贝尔丁酒,她非常认真他说: “你知道吗,有时候你象谁……? 有意思极了,但是真的,你象我的妈妈!” 卡洛斯大笑起来,他很高兴,因为这种相象使他们俩更亲近了,这使他很荣幸。 “真的,”她说,“妈妈很漂亮……不是瞎说,你的额头、鼻子……我也说不 清有点儿什么……但是,有些姿势,有时微笑的样子……还有在你茫然和若有所思 时的样子……我有好多次这样想过……”巴蒂士塔端进来日本砂锅。卡洛斯兴致勃 勃地宣布晚餐为葡萄牙菜。掌勺的法国厨师安托恩先生同爷爷走了,留在家的是另 一位厨师米凯拉,卡洛斯认为这也是位好厨师,有堂若昂五世时代修道院的烹调手 艺。 “我亲爱的玛丽娅,现在,头道菜是鸡汤,在过去只能在奥迪维拉斯女修道院保 拉院长的房内才能吃到,而且是在神秘的宗教订婚仪式上……”晚餐丰盛、愉快。 当巴蒂士塔退下时,他们很快地隔着鲜花握了握手。 卡洛斯此时觉得她更美丽、更可爱了。她的双眼好象散发出无限柔情,她戴在 胸前的纯洁的玫瑰显示出她高雅的情趣。他们俩都产生了同一种愿望,即永远地呆 在这个单身汉舒适的房间内,品尝着堂若昂五世的葡萄牙晚餐,而且由穿着一身便 装的巴蒂士塔侍候。 “我真想不去赶火车了,”卡洛斯说,象在祈求她的同意。 “不,你应该去……我们不能太自私了……只是你要照料好自己,每天给我发 封长长的电报……发明电报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那些相爱而又相距遥远的人,妈 妈常这样说。”这时,卡洛斯又拿自己同她妈妈相象这件事开起玩笑。他低下身子, 摇摇放在冰中的香槟瓶子说: “有意思,你以前没对我这么说过……你也从来没对我谈起你的妈妈……”玛 丽娅的脸泛起了红晕。哦,从来没谈起过妈妈,因为从来也没有机会……“再说, 也没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可说,”她补充说。“妈妈是马德拉岛人,并不富有,她嫁 给……”“在巴黎结婚的?”“不,在马德拉同一个奥地利人结了婚。这个奥地利 人是陪他的一位骨瘦如柴的弟弟到那儿去的……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见到了长得 非常漂亮的妈妈,他们彼此相爱了,就这样……”她谈这些话时,两眼一刻没离开 过盘子,并且一边慢慢地切着一只鸡翅膀。 “这么说,”卡洛斯高声说,“如果你父亲是奥地利人,亲爱的,你也就是奥 地利人了……也许你就是你说的那些非常迷人的维也纳女士中的一位了……”对, 依照法律也许算是个奥地利人。但是,她从没见过父亲,向来是和母亲住在一起, 总是讲葡萄牙语,认为自己是葡萄牙人。她从未去过奥地利,也不会说德语…… “你没有兄弟姐妹吗?”“有,有个小妹妹,很小就死了……我都记不得什么 模样了。在巴黎我有她的照片……很漂亮!”这时,一辆飞奔而来的马车停在下面 街上。卡洛斯感到奇怪,就拿起餐巾跑到窗口。 “是埃戛!”他大声说。“就是那个讨厌鬼,从辛德拉来了!”玛丽娅不安地 站起身来。两人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站了片刻……但是,埃戛亲如卡洛斯的兄弟, 他等着埃戛从辛德拉回来后带他去“淘喀”别墅。 最好是在那儿见面,既自然又方便而简单…… “巴蒂士塔!”卡洛斯叫道,不再犹豫了。“告诉埃戛先生我在吃晚饭,请他 到这儿来。”玛丽娅已经坐下,她满面通红,急忙整整发卡和略显蓬乱的头发。 门开了,埃戛惊讶地站住了,他手里拿着白帽子、白阳伞和一个暗灰色的纸包。 “玛丽娅,”卡洛斯说,“你终于见到了我的好朋友埃戛。”对埃戛,他则简 单地说: “玛丽娅·爱杜亚达。”埃戛慌忙放下纸包,去握玛丽娅·爱杜亚达向他伸过 来的手。她脸颊微红,含着笑。但是,那个暗灰色的纸包捆得不结实,散了。”一 包新鲜的辛德拉奶酪点心滚了出来,弄脏了地毯上的花纹。这时,原来的尴尬局面 在一片欢乐的笑声中消失了——埃戛无可奈何地张开双臂,看着他的点心滚得满地 都是。 “你吃过晚饭了吗?”卡洛斯问。 没有,还没吃晚饭。他已经看到餐桌上那葡萄牙式的鸡蛋甜食,他都馋了。维 托尔饭店那糟透了的饭菜,他已经吃厌。啊,那算什么烹调手艺啊! 菜难以下咽,菜名却是从法文翻成了土语,真象在体育馆上演的喜剧! “那就来吧!”卡洛斯高声说。“快,巴蒂士塔!……把鸡汤端来! 哦,还有时间!……你知道吗,我今天去圣奥拉维亚?”埃戛当然知道,他收 到过卡洛斯的信,而他正是为此才来的……不过,他还不能吃晚饭,全身是路上的 灰尘,再说还穿着这身乡下便装…… “巴蒂士塔,告诉他们把鸡汤给我留下!不,告诉他们什么都给我留着,我饿 得象阿卡狄亚的牧民!……”巴蒂士塔端上咖啡。夫人乘坐的那辆马车已经装上了 小箱子,在门口等候了,那辆车将拉他俩去圣亚波罗尼亚车站。但是埃戛还想说话, 他说还有时间,并且掏出了怀表。不过表停了。他马上说,在乡下他象鲜花、鸟儿 一样,靠太阳来判断时间…… “现在要留在里斯本了吧?”玛丽娅·爱杜亚达问他。 “不,夫人,呆到我履行完公民义务,再去两三趟施亚都足矣……然后,再回 到乡村野外。辛德拉已经开始对我有了吸引力,此时,那里人迹罕至……辛德拉, 夏天挤满了资产阶级人物,在我看来犹如一首沾满了油垢的田园诗。”这时,巴蒂 士塔给卡洛斯端来法国萨特洛烈酒,并说他要是不想故意误了火车,就不该再拖延 时间了。玛丽娅立即站起身来,进到里屋去戴帽子。 两位朋友单独地呆了一会儿,卡洛斯从容地点上雪茄。 “你去住多久?”埃戛终于问道。 “三、四天。我回来之前你别去辛德拉,咱们需要谈谈……你在那儿搞的什么 鬼?”另一位耸耸肩膀。 “我呼吸新鲜空气,采集花朵,有时低声吟诵着‘多么美丽啊,这一切!’如 此这般。”然后,他伏向桌子,用牙签戳了只橄榄说: “除此之外,无事可做……达马祖在那儿!同科恩夫人形影不离,这是我信中 对你说了的……当然,他们之间没什么关系,那全是做给我看的,为了激怒我…… 达马祖此人卑鄙之极!我就等找个机会掐死他!”他攥紧拳头猛挥了一下,被太阳 晒黑的脸上带着怒气: “当然,我还是同他说了话,同他握了手,称他是‘亲爱的达马祖’,等等。 但是,我就等找个机会!必须除掉这个畜生。这是道义所驱,众望所归。把这只球 踢出人群实在是大快人心事。”“还有谁在哪儿?”卡洛斯问。 “你想知道什么……? 勾瓦林纽夫人。但是,我只见到她一次。她很少露面, 现在可怜得很,在服丧呢。”“服丧?”“为你呀。”两个都没再说下去。玛丽娅 走了进来,罩着面纱,刚戴好手套。这时,卡洛斯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伸着双 臂,让巴蒂士塔帮他穿上一件旅行夹外套。埃戛也来帮忙,并请他向阿丰苏转达晚 辈的敬意,还要问候谢格拉胖上校。 埃戛光着头送他们下去,关好了马车门并对玛丽娅·爱杜亚达说,等卡洛斯从 杜若河庄园回来,就去“淘喀”看她…… “我回来前,你别去辛德拉!”卡洛斯对他嚷道。“米凯拉会照料你的!” “好的,好的。”埃戛说,“一路平安!亲爱的夫人,您有事尽管吩咐……‘淘喀 ’见!”马车走了。埃戛回到自己房内,另一个仆人正在那儿为他洗澡做准备。 小厅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鲜花、残羹剩饭和几支仍然孤独地点燃着的蜡烛映 衬出彼得罗·达·马亚那幅暗淡画像上的苍白面孔以及他那凄凉的双眼。 紧接着的那个星期六,大约两点钟,卡洛斯和埃戛吃过了午饭仍然坐在桌旁, 抽着剩下的雪茄,谈论着圣奥拉维亚庄园的事。卡洛斯是当天凌晨独自从那儿返回 的。爷爷决定在那片苍劲的树丛中呆到秋末,因为这年秋天天高气爽,气候宜人… … 卡洛斯在那儿发现爷爷非常愉快,非常健壮,虽然由于轻微的风湿痛,不得不 中止了他一向喜欢的冷水浴。老人身体健康、硬朗,对卡洛斯的心是一种宽慰:他 觉得等到十月他同玛丽娅动身去意大利时,就可以放心走了,不会显得不孝顺,此 外,他已经想好了一套蒙骗办法——他是这样对埃戛说的——为的是实现他生命中 最崇高的愿望而又不使爷爷伤心,不搅乱他晚年的平静生活。这个办法很简单,就 是他先一个人去马德里,开始一次“学习旅行”。这一点,在圣奥拉维亚时他已经 和爷爷谈妥。玛丽娅在“淘喀”多呆一个月,然后,乘船到波尔多,在那儿卡洛斯 与她会合,开始他们幸福的生活,而意大利的花香鸟语将会为他们更增添浪漫色彩 ……到了春天,他回里斯本,把玛丽娅在一个稳妥的住处安顿好。这时,再慢慢地 向爷爷透露这种关系,这种关系既同他荣誉相关,又迫使他长达数月生活在异国他 乡,那里已经成了他那颗心的祖国。爷爷还能怎么说呢?他只会接受这桩浪漫史; 那些使人不快之处,由于距离遥远和感情因素,爷爷就不会看见了。对阿丰苏来说, 发生在意大利的这桩爱情不过是一件虚幻、幼稚的事……他所感到遗憾的仅仅是孙 子每年要为此远走高飞。但是当他想到人类爱情的脆弱和生命的短暂,也就一年年 地能自我宽慰了。再说,卡洛斯也相信宽厚仁慈会使那些不久于人世的心肠最硬的 人变得心软……总之,他认为自己的打算挺高明。埃戛也表示同意。 接着,他们又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两个情人该住在何处。卡洛斯坚持自己的浪漫 想法——要在湖畔找栋农村小舍。但是埃戛不喜欢有湖泊。他认为,天天总是看着 平静的蓝色湖水,对爱情的持久性是个威胁。他说,一对相爱的人儿孤零零地生活 在一成不变的景色的宁静环境之中,他们既不是生物学家,又不爱好垂钩钓鱼,那 就不得不整天地寻求对方的情欲,他们的思想、感受、追求、欢乐以及沉默都来自 其中……见鬼了,最强烈的爱情也经受不住这个!一对情人,他们唯有追求是相爱, 因此要找个城市,找个繁华、蒸蒸日上的大城市定居,这样,男的白天可以去俱乐 部,找人闲谈,上博物馆,丰富思想,观赏其他女人的音容笑貌;而女的可以上街, 购物,上剧院,引来其他男人的注目。所以,到夜晚,当他们相会时,由于分离了 一整天,两人没有好好地观察一番对方,每人就都会带来各自经历过的强烈的生活 气息。当他们单独呆在安乐窝里时,就会感到新鲜的、真正的欢乐,在他们一而再、 再而三的亲吻之中,总会体会到新的滋味。 “我,”埃戛站起身来继续说,“要是带一个女人远走高飞,绝不找湖边,不 去瑞士,也不去西西里的深山密林,而是去巴黎,去意大利大街伏特维尔附近的街 角,找栋窗户朝闹市的房子,离开谈论哲学的场所和集中了智慧的《费加罗报》社 及卢浮宫都没几步远……瞧,这就是我的信条!…… 巴蒂士塔给我们送邮件来了。”不是信件。巴蒂士塔用托盘送来的只是一张名 片:他惶惶不安地走进来说,“有个家伙在外面,在前厅,还有辆马车等着……” 卡洛斯看了一眼名片,脸色变得白得吓人。他不安地慢慢地把名片翻来覆去,手指 都在发抖……然后,一声不吭地把它扔到桌上给埃戛看。 “见鬼了,”埃戛惊讶地低声说。 是卡斯特罗·戈麦士! 卡洛斯猛然站起身来,用坚定的口气说: “让他进来……到大厅!”巴蒂士塔指着卡洛斯吃午饭时穿着的法兰绒短外套, 低声问是否要件长外套。 “拿来。”只剩下卡洛斯与埃戛两人时,他们互相焦虑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不是来寻衅,这很清楚。”埃戛轻轻说。 卡洛斯没搭腔。他又看了一次名片:那人叫若阿金·亚瓦勒斯·卡斯特罗·戈 麦士,姓名下面用铅笔写着“布拉甘萨饭店”……巴蒂士塔拿来了长外套。卡洛斯 慢慢扣好衣服,没再对埃戛说什么就走了出去。埃戛站在桌旁,呆呆地用餐巾擦着 手。 大厅挂着秋天鲜苔色的丝绒窗帘。卡斯特罗·戈麦士一只腿跪在沙发边上,好 奇地观赏着一幅康斯特布尔的精美油画,那是鲁纳伯爵夫人的像。 她穿了一身紫绒英国猎装,英姿飒爽。听到地毯上响起了卡洛斯的脚步声,他 转过身来,手里拿着白帽子,微笑着为自己如此随随便便地欣赏那幅康斯特布尔的 杰作表示歉意……卡洛斯面色异常苍白,用生硬的手势向卡斯特罗指了指那张沙发。 卡斯特罗·戈麦士笑眯眯地一面道谢,一面慢慢坐下。他那剪裁合体的外套胸前戴 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他那双漆皮鞋的光亮反射到亚麻靴套上;他的脸干瘦、黝 黑,下巴留着山羊胡子,头发稀疏。他笑起来总带着冰冷、疲乏的表情。 “我在巴黎也有一幅康斯特布尔的精品。”他无拘无束他说,说话时“r ”的 喉音很重,不过巴西口音使那个音显得柔和了。“然而,那只是一幅小风景画,只 有那么两个人。说实话,他不是我喜欢的画家……但是,给画廊倒是增添了光彩。 谁都得有他的画。”卡洛斯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倚子上,两手紧握着拳头放在膝上, 不动声色,犹如一尊大理石像。面对着这副亲切的模样,有个想法使卡洛斯很痛苦, 他浑身象遭了鞭苔似的,两眼睁得挺大,射出一股无法扑灭的怒火。卡斯特罗·戈 麦士一定什么都不知道。他一到,一下船,就马上跑到奥里威斯,睡在了奥里威斯! 他是丈夫,还年轻,已经抱过她了!现在到这儿来,悠哉悠哉,胸前戴着朵花儿, 谈论着康斯特布尔!卡洛斯此时唯一的想法是,那个人会侮辱他。 但是,卡斯特罗·戈麦士友好地道歉说,他如此前来,既不认识卡洛斯,甚至 都没先写了条子求见…… “我到您这儿来的原因又是如此紧急,我是今晨十点从里约热内卢来此地的, 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从拉扎雷托来的,我现在到了这儿!……只要有可能,今天 晚上我就动身去马德里。”卡洛斯的心轻松了。那么说,他还没见过玛丽娅·爱杜 亚达,他那两片干燥的嘴唇还没碰过她!卡洛斯终于改变了大理石般的僵硬态度, 做了个注意倾听的动作,轻轻把椅子挪近了一步。 卡斯特罗·戈麦士这时已经把帽子放下,从上衣内口袋里拿出一个带有金色字 母的钱包,然后,慢慢地在一些证件中翻找一封信……接着,他手里拿着信,十分 平静他说: “我动身前,在里约热内卢收到这封匿名信……但是,请阁下相信,我不是因 为这封信才急急忙忙地横渡大西洋的,那样就太可笑了……我还想告诉您,我对信 中的内容完全无所谓……信在这儿。阁下想自己看,还是由我给念念?”卡洛斯吃 力地低声说道: “请阁下念吧。”卡斯特罗·戈麦士打开信,在乎里又翻动了片刻。 “阁下可以看到,不论从哪个角度讲,这都是一封可憎的匿名信,用的是杂货 店的纸,打上了蓝格,字写得蹩脚,用的墨水一般,气味难闻。总之,是件可恨的 东西。信里这样写着: 一位曾有幸同阁下握过手的人——我可不要这种荣幸……——一位曾有幸同阁 下握过手并赞赏您绅士气度的人,认为应该请您注意,全里斯本已在传说,您的妻 子成了此地一位非常有名的青年的情妇,此人名叫卡洛斯·爱杜亚笃·达·马亚, 住在‘绿窗大厦’的一幢称为‘葵花大院’的房子里。这位好汉十分富有,他慷慨 地在奥里威斯买下了一座郊外别墅,安置下阁下的妻子,他每日前去,有时在那里 呆至翌日凌晨,此事引起了邻里公愤。为此,您尊贵的名字在首都也就沾上了泥污。 “这就是信的全部内容。我只想补充一点,因为我知道,信上所说的千真万确 ……众所周知,卡洛斯·达·马亚是这位女士的情人。”卡洛斯很平静地站起身来。 轻轻张开双臂,表示要承担一切责任。 “我对阁下没什么可说,悉听尊便!……”卡斯特罗·戈麦士那苍白的脸上掠 过一层红晕。他折起信,慢慢地把它放回钱包里。然后,冷冷地微笑着说: “请原谅……卡洛斯·达·马亚先生,您同我一样清楚,如果想把这件事付诸 武力解决,我就不会亲自到您府上来对您念这封信了……事情全然不是这样。”卡 洛斯困惑不解地又坐到了椅子上。对方那慢慢吞吞的讲话方式变得使他无法忍受。 那人微笑着,双唇白得吓人,对于他的嘴里会说出来的事,卡洛斯有一种说不清的 恐惧,他那颗可怜的心几乎要炸开来。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对那个人大喊,结 果他的生命,把他杀死,或是滚出那个他呆在此地徒劳无益的大厅,或是骂那人是 名无耻之尤! 卡斯特罗用手抚摸着胡子,不紧不慢他说下去;他小心谨慎地用词遣字,力求 准确。 “事情是这样,卡洛斯·达·马亚先生。在里斯本肯定许多人并不认识我,但 是,他们知道此刻在巴黎、巴西或是地狱的某个地方有个叫卡斯特罗·戈麦士的, 他有个漂亮妻子,这个卡斯特罗·戈麦士的妻子在里斯本有个情夫。这很令人不愉 快,特别是事实并非如此。阁下理解,我不应该再担‘不幸的丈夫,这个虚名,因 为我名不副实,我也不能‘合法地’享有这个名义……为此我到这儿来,是以君子 对君子,非常坦诚地告诉您,就象我也想告诉其他人一样,那位太太并非我的妻子。” 有那么片刻,卡斯特罗·戈麦士期待着卡洛斯·达·马亚搭话。但是卡洛斯脸上毫 无表情,使人捉摸不透。只见他双眼闪现出痛苦,面色苍白。后来,他艰难地微微 点了点头,好象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件意想不到的事,这样,他俩之间再说什么话已 经没有必要,是多余的了。 卡斯特罗·戈麦士微微耸耸肩膀,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象一个把一切都归结 于命运捉弄的人。 “这些就是生活中可笑的一幕幕……卡洛斯·达·马亚先生现在对事情会看清 楚了。这是个过了时的传统的故事……我同这位女士生活了有三年。 去年冬天,我要去巴西,为了不单独旅行,把她带到了里斯本。我们住在中央 饭店。阁下完全可以理解,我并没向饭店经理透露实情。这位女士同我一道来,同 我睡在一起,所以对饭店里的人员来说她是我的妻子。她作为卡斯特罗·戈麦士的 妻子住在中央饭店,她作为卡斯特罗·戈麦士的妻子后来在圣弗朗西斯科租了一套 房子,她作为卡斯特罗·戈麦士的妻子最后找了个情夫……不论发生什么事她总是 以卡斯特罗·戈麦士妻子的身份,即便是在对卡斯特罗·戈麦士极其不愉快的情况 下……上帝呀!我们确实不能为此过于指责她……出于偶然,她拥有了极好的社会 地位、纯洁无瑕的名声,而后来,最为人道的办法是,她对事实尊重的态度使她宣 布——这样做的人为数太少了——她的社会地位与名声全是借用的,她仅仅是个无 名小女子,某人的姘妇……当然,说句公道话,她没必要向卖给她黄油的杂货店老 板或租给她房子的胖婆娘作这样的解释,除非有位父亲要向她引见他那刚从修道院 出来的黄花闺女……再说,我也有一定过错。我常常甚至是在一些微妙的事情上让 她使用了我的姓名。比如,她用我的名义雇用了英国女教师。英国女人是很苛求的! ……特别是这一位,她是个很严肃的姑娘……但是,这一切都成为过去……现在我 要说的是,我正式收回借给她用的名字,她只能留下自己的名字,即麦克·格伦夫 人。”卡洛斯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两手使劲抓住椅背,差点儿把椅套撕破: “我想,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吧?”卡斯特罗·戈麦士对这样下逐客令的粗暴结 局,只是轻轻咬了咬嘴唇。 “没有了,”他说罢拿起帽子,非常缓慢地站起来。“我只想补充一点,免得 阁下作出不公平的猜疑。这位女士并非是一位被我勾引了的姑娘,而且我也没有禁 止她改换门庭。那个小女孩也不是我的女儿……我认识她妈妈只有三年……她是从 别的什么人怀里跑来转到了我的怀里……我还可以说,并没有侮辱谁人之意,她是 一个我付钱的女人。”他用这句话全面完成了对另一位的侮辱。 他痛痛快快地报了仇。卡洛斯一言不发,粗鲁地掀起门帘。面对这种进一步显 露出来的痛苦的粗暴态度,卡斯特罗·戈麦士的举止倒真值得称赞。 他微笑着点头道别,并低声说: “我今晚就去马德里,我很遗憾,由于这种不愉快的原因认识了阁下……对我 来说是不愉快的。”他迈着自信、轻快的步子消失在前厅的幔帐后面。接着,下面 传来一声车门响,一辆马车在碎石路上滚动了…… 卡洛斯双手抱住头,无精打采地坐在靠门处的一张椅子上。仍在他耳际回响的 卡斯特罗·戈麦士的那些不紧不慢的话语,留给他的只是受了伤害的感情。一件非 常美好、令人遐想的东西猛然从天上跌下来,破碎了,掉到了泥潭里,使他全身上 下溅满了难以洗涤的污秽……他不痛苦,只是全身上下一阵惊恐,因为看到一个神 圣的理想有个如此可悲的结局……他曾把自己的心灵与另一颗崇高、完美的心灵匆 匆忙忙地联结在一起,飘向金光闪闪的九宵之外,突然,一个“r ”音很重的声音 响起来了,两颗心灵滚动起来,跌进了泥潭;他发现在他怀里的,是个陌生女人, 名叫麦克·格伦。 麦克·格伦!她是麦克·格伦夫人! 他握紧双拳站立起来。他的自尊油然而生,他对她的机灵手段非常气恼,这种 伎俩害得他几个月来羞羞怯怯、战战兢兢、殷切地象追逐一颗神圣的星星一样追随 着这个女人,而到头来,她原不过是个可以毫不在乎地在长沙发上脱光身子,把自 己奉献给任何一个口袋里装着一千法郎的巴黎男人的女人!真太可怕了!他现在想 起来,满面都羞得通红:当初他进入圣弗朗西斯科街那间红棱纹布客厅时的感情是 何等地真诚;他是怎样着了迷般地望着那双在他看来是世上最纯洁的手,在绣布上 抽拉毛线,真象一位辛勤操劳的慈母。他怀着心灵的尊重之感,都不敢挨一挨她的 裙边,在他看来,那衣裙有如圣母的神服,连一个最粗鲁野蛮的人都不敢稍稍地把 那硬挺的皱折弄乱!啊,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在整个这段时间,她都在讥笑 杜若河畔的一位乡巴佬的无知!啊,现在要是见到那些为表达爱情曾献给她的鲜花, 他都会感到羞愧!想到当初礼貌地称她“夫人”都会无地自容! 要是在阿泰罗第一夭就知道这位从天而降的女神是个巴西人的姘妇该多好!可 是,事情并非如此!他荒唐浪漫的激情,使得一切再明显不过、再清楚不过的事物 与他的双眼之间升起了一层金色的薄雾,把再崎岖不平、暗淡无光的大山也变得象 座平滑发亮的宝石山!为什么她要选择一个在街上曾经带着一种强烈欲望盯住她看 过的男人作她的医生,请到家里,亲切地接待他呢?为什么每天上午在圣弗朗西斯 科街长时间的交谈中,她从未谈起巴黎的事,从未谈起她的朋友和有关她家里的事? 为什么在两个月之后,当他第一次说“我爱你”的时候,她竟会突然委身于他,而 没有通常那种爱情的前奏,那种爱情是逐渐滋长,然后才开花的。为什么她那么轻 易地接受了他一栋家具齐全的房子,和她接受他的花束一样?还有其他一些事,尽 管事小但也并非无足轻重:那些高等妓女所欣赏的贵重珠宝,床头必备的《圆梦手 册》,她同梅朗妮亲密无间的关系……此时,在他看来,连她亲吻时的亲热劲儿都 好象并不那么真诚,也没有感情——而是为了情欲!……但是,一切都按上帝的安 排结束了!由于这位巴西人出于怜悯对他的提醒,他原来所爱的那个女人和她诱人 的力量犹如一枕欢乐然而龌龊的美梦,突然消失在空中。这个女人不过是个麦克· 格伦夫人……自从他遇见她,他对她的爱就犹如血管里的热血,现在这血从这块无 法医治的伤口里流淌出来,那是在他自尊心上留下的创伤,永远无法愈合! 埃戛在门口出现了,脸色依然那么苍白。 “怎么样?”卡洛斯的怒火爆发了: “咄咄怪事,埃戛,咄咄怪事!这是最无耻不过、最卑鄙不过的事!”“那个 人向你要钱了?”“比这还要糟糕!”卡洛斯怒火中烧,来回踱着步,发泄了一通, 一口气把什么都讲了出来,用的是那个人的原话——不过是由他的嘴重述而变得生 动了。从中他意识到了遭受侮辱和感到厌恶的新的理由。 “难道有人还遇上过比这更可憎的事吗?”末了,他大声嚷道,使劲把双臂在 埃戛面前一样,而那一位惊讶不已地坐在长沙发上。“你能想象比这更可憎的情况、 更荒唐的情况吗?这真足以使一颗心碎了。真让人哈哈大笑。真是妙不可言!那个 小男人就坐在这张长沙发上,在你现在坐的这个地方,胸前别着一朵花,态度和蔼 可亲。他说:‘请注意,那个女人并非我的妻子,只是一个花钱养的女人……’你 明白这话吧?那家伙付钱给她……一个吻多少钱,一百法郎。给你一百法郎……真 太可怕了!”他又开始心烦意乱地踱着步,把感情发泄出来,又把事情重说了一遍, 总是引卡斯特罗·戈麦士的原话,但进行了更粗暴的歪曲…… “你怎么看,埃戛?你说说。你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真可怕,对不?”埃戛 若有所思地擦着他的单片眼镜,犹豫了一下,最后开口说,作为这个时代的人,这 个“世界”的人,以超然的态度考虑一下这些事情,也就没什么可气恼和可痛苦的 了…… “这么说,你毫不明白!”卡洛斯大声嚷着。“你根本不理解我的处境!”不, 不。埃戛完全理解,的确难以容忍,当一个人正要将自己的命运真心实意地同一个 女人连在一起时,得知了许多男人都给过她过夜钱……但是,这倒使事情简单了, 不那么严重了。以前曾是个复杂的悲剧,而如今倒变成了轻松的消遣戏了。卡洛斯 不必再为拆散他人的家庭而内疚,也不必再逃亡国外,躲在意大利某个花丛中的小 窝里去掩藏自己的过错。再也不必把自己的名誉永远同一个也许他不会永远爱的女 人拴在一起了。天哪!这一切都是有益之处! “那她的尊严何在?”卡洛斯大声说。 是的,不过降低尊严和失去纯洁其实并不怎么了不起,因为在卡斯特罗·戈麦 士来访之前,她已经是个背叛丈夫的女人——这就既不纯洁也没尊严了,这无需用 什么粗鲁的字眼。当然,这一切都是令人气恼的侮辱——然而,事情也不过如此, 即一个男人虔诚地珍爱着一尊圣母像,以为那是拉斐尔的作品,而后来有一天他发 现这尊圣像只不过是一个叫作卡斯特罗·戈麦士的家伙在巴伊亚州画的。但是这件 事依他之见,在亲人密友之间和社会上的效果是:在此之前,卡洛斯有个漂亮的情 妇,俱也有诸多不便,而现在,他有个漂亮的情妇,却没有这些不便了…… “你该做的,我亲爱的卡洛斯……”“我要做的是给她写封信,寄去我这两个 月同她睡觉的钱……”“浪漫的残酷!……这可是《茶花女》中有过的作法……特 别是,你没能从适当的哲学角度来看待其细微的差别。”另一位不耐烦地打断他的 话说: “好了,埃戛,别再谈这件事……我现在烦极了!……一会儿见。你在家吃晚 饭,对吧?好,一会儿见。”他朝外面走去,正要用劲带上门,这时埃戛慢慢悠悠 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平静地说: “那个小男人上哪儿去了?”卡洛斯回转身,两眼直冒火星。 “去奥里威斯?去找她了?”是的,至少他是命令马车驶往克拉夫特庄园的。 埃戛为了认识这位卡斯特罗·戈麦士,曾躲到看门人的小屋里。他看见那人走出来, 点上一支雪茄……他的确是个钱财不少、墨水不多的人,在那包罗万象的不幸的巴 黎,他们这种人两点钟走到和平咖啡馆喝红醋栗酒,个个粗暴、野蛮……这是看门 人对埃戛说的,那人看上去兴高采烈,并且叫车夫驶往奥里威斯…… 卡洛斯似乎彻底垮了。 “这一切太可恶了!……说不定,他们俩原本是心照不宣的。我却如同你很久 以前在这儿说过的那样:‘我的灵魂掉进了茅厕,需要从内里好好洗刷一下!’” 埃戛郁郁地轻声说: “道德浴盆的确有必要,的确变得如此迫切了……城市里应该有这么个行业。” 在自己的房间里,卡洛斯在桌子前来回走着,桌上放着一张白纸,他准备给玛丽娅· 爱杜亚达写信,已经写上了这天的日期和“尊敬的女士”,这几个字他竭力写得端 正、清楚——他找不出另外合适的词儿,他决心给她寄一张二百英镑的支票,这是 用巧妙的办法把他在她床上度过的几周该付的钱给她。但是,他还想加儿行非常冷 淡、非常无情的话,要比钱更能伤害她。 可是,他只能写出一些非常气恼的词句,这就披露出了他对她深切的爱。 他看着白纸,“尊敬的女士”这平淡的字眼勾起了他对她肝肠寸断的思念。昨 天夜晚他还称她为“我的心肝”,因为这个女人当时还不叫麦克·格伦,因为她还 尽善尽美,因为当时的激情无法克制,超过了理性,使他如醉如痴,不顾一切。尽 管她已经变成了麦克·格伦,另一个人的不忠实的姘妇,然而他对那位高尚、可爱 的玛丽娅·爱杜亚达的爱情此时却更为强烈了,并且因这种爱情已经成为不可能而 感到了绝望——这就犹如对一个死去的美人的爱,在冰冷的墓穴里就更加热烈。啊, 她要是能从她陷下去的泥潭中再度复生,洁白无暇地复生,还叫玛顺娅·爱杜亚达, 还拿着她圣洁的绣布,该多好!……那样,她将得到最温柔的爱情,足以补偿她失 去的天伦之乐!她将受到尊敬,足以补偿那个肤浅的世俗社会从她身上夺走的尊重。 她具备一切赢得爱情与尊敬的条件——她美丽、妩媚,欢乐、聪颖,善良、慈爱, 有难以比拟的情趣……她有如此之多的可爱、突出的优点——却只是一个徙有其表 的女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长期弄虚作假,天天花言巧语,一切都是撒谎,从她 佯装圣洁到使用的名字,全都如此! 他用双手紧紧压住头,觉得生活真难以忍受。如果她撒了谎,那么实情又是什 么?如果她睁着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对他如此不诚实,那么这个世界也就完全成 了一大片茫茫无声、尔虞我诈的天地。你把一束玫瑰放到一只花瓶里,可是这些花 散发出了瘟疫!你朝着一片青翠的绿色草地走去,可发现了它原来掩盖着一片沼泽!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撒谎?如果他第一次战战兢兢、怀着倾慕之心、犹如看见圣徒 行神迹一样看着她刺绣时,她就告诉他,她不是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的夫人,而 只是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的情妇,难道他的激情就不会那么强烈、那么深切吗? 使得一个神父的全身显得光彩的,使他的抚摸变得珍贵的并不是他身上那条圣带… …那么,为什么要扯下这种无耻的弥天大谎——因而他现在都担心,她的亲吻也是 虚假的,甚至她的呼吸都是虚假的!……这长期编造的谎言几乎使他离开祖国,为 了一个肉体献出了自己的整个生命,而其他人对这个肉体只是给儿个英镑而已!这 样的女人——她就象按小时租赁的出租马车,而他却为了她几乎使爷爷的晚年凄苦 悲凉,并将无可挽回地葬送了自己的一生,限制了自己做人的自由行动!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演这种充斥着所有喜剧舞台的“婊子充贵妇”的庸俗 闹剧?为什么她如此做的时候,语气是那样的诚恳、形象是那样的纯真,并带有母 亲般的温柔?为了金钱利益?不是。卡斯特罗·戈麦上比他更富有,远比他更能满 足她对各色化妆品和车马等等方面的渴求……她认为卡斯特罗·戈麦士要抛弃她, 为此她身边需要另一个敞着的、唾手可得的满满的钱包?那么,她尽可以更干脆地 对他说:“我是自由身,我喜欢你,请随便占有我吧,我委身于你了。”不!这里 尚有隐秘的东西,曲折而难以猜透的东西……要弄清这点,他又要付出什么呢! 于是,慢慢地在他心里产生了去奥里威斯的欲望……对,只是侮辱性地向她怀 里扔一张封好的支票,傲慢地报复一番是不够的!为了使自己彻底心绪安宁,他要 从她阴暗的心灵深处探清这出无耻闹剧的隐秘……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他无限的痛 苦。他想再一次去“淘喀”别墅,去看看那个已经变成了麦克·格伦的女人现在如 何,再去听听她的言谈话语。啊,要去就不能粗暴,不能责骂,要非常冷静,要有 笑脸!前去只是为了让她讲清为什么要苦心策划这无益的谎言……前去只是为了平 静地问她:“亲爱的夫人,为什么要耍这个鬼名堂?”然后,看着她哭号……是的, 他那深沉的爱使得他非常想看看她嚎陶大哭。当初,在那间秋天藓苔色的大厅里, 那个卡斯特罗·戈麦士带着重重的喉音“r ”说话时,他曾感到万分痛苦,现在他 也要看看她的痛苦,但是是在另一个环境里,这是个他曾经忘乎一切,幸福休憩的 环境,那时曾经多么的美好,简直如天堂一般!…… 他猛然果断地拉响了铃。巴蒂士塔走了进来,他的外衣扣得整整齐齐,一副听 候调遣的模样,就象已经拿起刀枪,以备在他猜测将要到来的危急时刻中效忠主人 …… “巴蒂士塔,跑到中央饭店去打听一下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是否已经回来! ……不,听着……你站在中央饭店门口,等着那个曾经来过这儿的人进去……不, 不,还是问问好!……反正,你设法了解一下那个人是否已经回来,是否在饭店里。 你一得到准确消息,就立即乘马车赶回来……找个可靠的车夫,然后让他拉我到奥 里威斯去。”下达命令之后,他立刻就平静了。他感到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不必再 写封措词尖刻的信去折磨、挖苦她了。他慢慢地把纸撕了。然后,填写了一张贰佰 英镑的支票,抬头写上“持票者”。他将亲自带去……噢,当然不会把支票用浪漫 的方式扔到她怀里……而是把它放在桌上,信封上写好麦克·格伦夫人收……突然, 他又感到可怜她。他都能看到她打开信封时,两大颗泪珠无声地慢慢从她面颊上滚 下……他的眼睛也潮湿了。 这时,埃戛从外面问道可否进来。 “请进!”卡洛斯大声说。 他继续两手插在衣兜里,默默地踱着步。另一位,也默不作声,走过去靠在那 个朝向花园的窗台上。 “我要给爷爷写封信,告诉他我到了。”卡洛斯终于在桌前停止步,低声他说。 “请代我问候他。”卡洛斯坐下来,懒洋洋地拿起笔。但是,他很快又搁下笔, 两乎交叉着抱在脑后,紧靠着椅背,闭上双眼,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我确信无疑?”埃戛从窗口那边突然说。“给卡斯特罗· 戈麦士写匿名信的是达马祖!”卡洛斯看着他说: “你这样认为……? 也许是……确实,还会有谁呢?”“不会是别人,少爷。 就是达马祖!”卡洛斯这时想起塔维拉对他说过的事——他提到达马祖正在策划一 桩丑闻,还说他脑袋上该挨一颗枪子儿……所以,达马祖肯定这个巴西人会来,然 后便是一场决斗…… “要处死这个无耻之徒!”埃戛突然恼怒地嚷道。“只要这个贼子活着,我们 的生活就没有保障,没有安宁!……”卡洛斯没答腔。而另外那位火越发越大,脸 色都变了,非常苍白,把往日积压的仇恨都发泄了出来: “要是有个借口,我早把他杀了!……要是有个借口,比如他敢无礼,敢放肆 地看一眼,我就叫他粉身碎骨!……不过,你要有所反应,不能就这样了结!不行! 要给他点厉害看……你看,多无耻,竟然写匿名信!……我们的平静生活,我们的 幸福,所有这一切常受到达马祖的扰乱。不能这样。 我所感遗憾的是,没有个借口!但是,你有,抓住机会,狠狠教训他一顿!” 卡洛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说: “的确,该狠狠抽他几鞭子……但是,确实是我同这位夫人的关系才使得他对 我态度如此恶劣。既然这桩事已经了结,与它有关的一切也就了结了。Parce Sepu ltis况且,他曾说过她是个无耻之徒,他说对了……”他狠狠地在桌面上击了一拳, 站起身,面带苦笑,无限厌烦地说: “他,达马祖·萨尔塞德先生说对了!……”一想到此,他的怒火又复燃了, 而且更加激烈。他看了看钟。他急着要见她,急着要侮辱她一番!…… “你已经给她写信了?”埃戛问道。 “没有,我要到那儿去一趟。”埃戛露出万分惊讶的样子。然后,他又踱起步 来,一声不吭,两眼看着地毯。 巴蒂士塔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看见卡斯特罗·戈麦士下车到了饭店,令人 把他的行李搬了下来。巴蒂士塔还说,送少爷去奥里威斯的马车在下面等候呢。 “好,再见,”卡洛斯说,一面慌慌张张地寻找着手套。 “不吃晚饭了?”“不吃了。”不一会儿,马车行驶在去奥里威斯的大道上。 瓦斯路灯已经点燃。他不安心坐在狭小的座位上,就哆哆嗦嗦地点起一支烟,但并 没抽。此时,他已经对这场难以对付的痛苦会面感到忐忑不安……他甚至不知该怎 么称呼她,是带着一副高傲无所谓的样子,叫她“亲爱的夫人”,还是叫她“我的 好朋友”。与此同时,他又无限地可怜她,这种感情使他的态度又软了下来。他都 能看见,由于他冷冰冰的态度,她满面苍白,泪水横流。这些泪水是他过去所珍惜 的,现在他却站在咫尺之处看着它流淌,泪水使他动心,使他怜惜……有那么一会 儿,他曾想转回去。给她写几行冠冕堂皇的字,从此永远彻底地甩掉她,这样做总 是比较高尚些!可以不寄去支票——这是富人的粗野侮辱做法。尽管她耍了花招, 但是,她毕竟是个女人,神经脆弱,惯于胡想,或许她爱他并非出于利害考虑…… 写封信是较为高尚的做法。现在,他想出了该给她写的尖刻而确切的词句。对了, 他要告诉她,他愿为一个爱他的女人而献身,但绝不为一个由于“职业”关系而委 身于他的女人献身或是浪费时光。这就更为简单、干脆……再说,这样他就不必见 到她,用不着为去听她的解释和看到她的泪水而受罪。 这时,他的决心动摇了。他敲敲窗子叫马车停下,以便能在车轮停止滚动的宁 静中,更加心平气和地想一想。但是,车夫没听见,两匹马继续踏着夜路飞奔。卡 洛斯又犹豫不决地任凭马车继续跑下去。不一会儿,他从阴影中认出了他曾多少次 怀着欢乐的心情,激荡着的感情经过的地方。这时,一股新怒火又涌了上来,但不 是针对玛丽娅·爱杜亚达本人,而是针对她的“谎言”,因为这“谎言”无可挽回 地糟蹋了他一生中神圣的欢乐。现在,他恨的是那些“谎言”——他把那些谎言看 成是有形的,可触及的,有极大分量的东西,是件丑陋、带铁色的东西,正是它毁 坏了他的心灵。啊,要不是这个难忘的“小东西”如同花岗岩石块那样牢牢地横在 他们之间,他会向她重新张开双臂,也许心情不同了,但至少热情依然如故!他人 的妻子或是他人的情人——看穿了,这又有什么关系?不会因为没经过神父用拉丁 语低声的祝福,她对他的亲吻就能玷污他的双唇,或是她的亲吻就不那么动人。 主要是由于“撒谎”,而且当他第一天去圣弗朗西斯科时,她就撒了谎,这就 象腐烂的霉茵,糟蹋了从那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亲切的话语,宁静的时刻,悠闲的 漫步,炎夏的午睡,躲在黄色门帘后亲吻时的气息……由于她一开始就带着平静而 动人的眼神,含着笑“撤谎”,这一切就都被玷污了,变得不干不净…… 他感到闷热,当他正要打开没用带子拴住的车窗玻璃时,马车突然停在人迹稀 少的道路上……他打开了车门。一个头上罩了块大围巾的女人在同车夫说话。 “梅朗妮!”“啊,先生!”卡洛斯急忙跳下车,已经快到庄园别墅了,马路 附近是一片橄榄园,四周围着芦荟篱笆,一棵白杨从墙内探出身来。卡洛斯大声命 车夫继续前走,在庄园别墅门口等候。他同梅朗妮站在那儿,周围一片漆黑,梅朗 妮紧紧裹着大围巾。 她在那儿做什么?梅朗妮好象脸色很难看。她说,她要到镇上找辆车,因为夫 人想去里斯本,去葵花大院……她当时以为马车是空的。 她紧紧扭着双手,谢大谢地,真感到松了口气。啊,多好,多好呀,他来了! ……夫人非常难过,连晚饭都没吃,没完没了地哭泣。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突然 来了……夫人真可怜,她想死! 这时,卡洛斯紧贴墙根走着,一面向梅朗妮打听。那个人怎么来的?说了些什 么?如何分别的……? 梅朗妮当时什么也没听见。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和夫人单 独在日本凉亭里谈话。走的时候,她看到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对夫人说再见,非 常平静,非常和气,面带笑容。他还对妮妮丝说了话……倒是夫人,她无动于衷, 但脸色死白!那个人走后,她几乎昏倒。 他们朝“淘喀”别墅人门走去。卡洛斯倒退了一步,手里拿着帽子,深深吸了 口气。这时,他由于心情极不平静,那股傲慢气也就消大了。他要弄清一切情况! 他不断发问,让梅朗妮感觉到他痛苦的感情……“你说吧,梅朗妮,说呀!夫人知 道卡斯特罗·戈麦士先到过葵花大院,把一切都说了吗……? ”当然知道,所以她 才哭,梅朗妮说。列了,她曾早就一再劝夫人把实情讲清楚!她同夫人关系很好, 从小就服侍夫人;她看着罗莎出世……她早就对夫人这么说了,到奥里威斯之后, 她还说过! 在围墙的黑暗的影子里,卡洛斯低着头。梅朗妮“早就对她说过了”! 这么说,她夥同女用人策划出了这个圈套,把他的生命紧紧地拴住。梅朗妮用 大围巾遮住脸,一面唉声叹气,一面讲述着那些情况,把他原来寄托在金色云彩美 梦里的那最后一线希望也打掉了。什么也没剩下,一切都埋葬在废墟之中,陷入了 肮脏的泥塘。 片刻之间,他的心感到非常沉重,简直想回里斯本。但是,她就在那黑墙的另 一侧,在绝望地哭泣,痛不欲生……他又慢慢地朝大门走去。 这时,他不再以傲慢的态度而是用亲切的口吻向梅朗妮提着问题。为什么玛丽 娅·爱杜亚达不对他说明真相呢? 梅朗妮耸耸肩。她不知道,恐怕连夫人自己都不清楚!她是作为戈麦士太太住 在中央饭店的;她又以戈麦士太太的名义租了圣弗朗西斯科街的房子;她接待他时 也是用戈麦士太太的名儿……就这样一切都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她同他交谈,她爱 上了他,她来到了奥里威斯……后来就晚了,她再也没勇气讲清情况了,一切就这 样变成了“撒谎”,她担心会不欢而散…… 但是,卡洛斯大声说,她从来没想过,这一切有一天总要被发现的? “我说不清,先生,我说不清,”梅朗妮几乎是哭着说。 此外,还有别的疑点。她没在等候着卡斯特罗·戈麦士?没想过他要回来?没 常提起他? “啊,没有,先生,没有!”自从先生天天去圣弗朗西斯科街以后,夫人就认 为她彻底同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脱离了关系,再也不提他了,也不希望有人说起 他……以前,小姑娘总称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为小朋友。现在对他什么也不叫了, 人们告诉她小朋友没了…… “她还给他写信,”卡洛斯说,“我知道她还给他写信……”是的,梅朗妮想 是这么回事……但是,是些冷冰冰的信。自从来到奥里威斯后,夫人十分注意,再 也不花卡斯特罗·戈麦士给她寄来的一文钱。她收藏好取钱的汇款单不动,今天下 午全交还了戈麦士先生……还记得一天上午在蒙特标大楼门前先生您碰到了梅朗妮 吗?就是那一天,她同一位法国朋友去典当夫人的一只珍贵的手镯。夫人现在靠她 的珠宝生活,有许多已经进当铺了。 卡洛斯动情了,停住脚步。但是,她为什么要撒谎呢? “我不知道,”梅朗妮说,“我不知道……但是,她深深地爱你,真的!”他 们走到了大门口。马车已经在等候了。在槐树林荫道的尽头,房子的门敞着,可以 看到走廊里的灯光,微弱、惨淡。卡洛斯甚至觉得看到了玛丽娅·爱杜亚达裹着深 色外套,戴着帽子,在这无力的灯光下走动……她一定听见了马车滚动声。她是多 么焦急、痛苦啊! “去告诉她我来了,梅朗妮!去!”卡洛斯低声说。 那姑娘跑去了。他在槐树荫下缓步走着,在这静谧的黑夜,他感觉得到自己的 心在慌乱地跳动。他走上三层石板台阶——这房子已经使他感到陌生了。往里看, 走廊里空无一人,摩尔式的灯盏照耀着斗牛用的马具……他就站在那儿不定了。梅 朗妮手里拿着围巾走过来对他说,夫人在壁毯厅里…… 卡洛斯走了进去。 她站在那儿等待着,仍然穿着大衣,脸色苍白,整个人的精神都集中在那双亮 晶晶的眼睛上,眼角还挂着泪珠。她朝他跑了过来,抓住他的双手,抽泣着,全身 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慌乱不安的心绪下,卡洛斯只找到了这么一句既表示同情又愚笨的话: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我不知道,没有理由哭嘛……”她终于能结结巴巴说 句活了。 “听我的,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别说话,让我告诉你……我正要到你那儿去, 让梅朗妮先去找车。我要去找你……过去我没勇气向你说!我做的不对,太可怕了 ……但是,你听着,先什么也别说,原谅我,我没有过错!”她又抽噎得说不出话 了。她跌倒在沙发一头,突然嚎陶大哭,浑身颤抖,蓬散的头发在她的肩头抖动。 卡洛斯呆呆地站在她面前。惊讶和疑虑使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没有勇气 去安慰她。不过,现在他意识到要给她留下一张支票的做法有多么低下、粗暴。这 张支票还在他钱包里,现在使他感到羞愧……她抬起头,满脸泪水,吃力他说: “听我说!……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啊,有多少事要说,有多少事要 说啊!……你别走,坐下,听我说……”卡洛斯慢慢地拉过一把椅子。 “不,到这儿来,靠近我……我好有说出来的勇气……你心肠好,可怜可怜我, 按我说的做!”她那噙着泪水的双眼,感人而且低声下气的祈求使他让步了,他远 离她坐在长沙发的另一头。这对她是个极大的刺激。玛丽娅由于哭泣声音嘶哑了, 她两眼不看他,象个忏悔者一样开始低声诉说起她的过去。她时而犹豫,时而结结 巴巴,时而大声痛哭。每讲到羞耻难堪之处,她就用双手捂住自己痛苦的脸。 并非她的过错!并非她的过错!他满可以问问那个男人,因为他知道她的全部 底细……是她的母亲……真难以启齿,但是正是由于她是她的母亲,她认识了第一 个男人,另外一个男人,一个爱尔兰人,并且后来同他私奔……她同他生活了四年, 如同夫妻,她十分忠诚,不与任何外界接触,只顾照料自己的家,他准备着同她结 婚!但是,他在同德国人作战时在圣普里瓦战斗中战死了。她带着罗莎和病中的母 亲,卖了所有的东西,财尽源竭……开始时,打打短工……在伦敦,她设法教人钢 琴……一切努力都落了空。有两天揭不开锅,只能吃点儿咸鱼,看着罗莎挨饿!可 怜的孩子没有吃的,挨饿!啊,他无法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几乎凭着救济,她 们才回到了巴黎……在那儿,认识了卡斯特罗·戈麦士。这事很丢人,但她不得不 那么做!她彻底毁了…… 她慢慢从沙发上滑落下来,跌在卡洛斯跟前。他依旧肃然不动,一声不吭,但 他的心却被种种思绪与痛苦撕碎了:他可怜她,因为她遭受了种种磨难,母亲生病, 打零工,挨饿,这一切甚至使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她的可爱,而另一个男人更使他 感到可憎,就是现在冒出来的那个爱尔兰人,这就使她在他的眼里变得更低下…… 她继续谈着卡斯特罗·戈麦士。她同他生活了三年,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没 有任何越轨的想法。她的愿望就是在家安安静静地生活。而他却逼她与人们聚会, 参加夜间社交活动。 卡洛斯就象遭受着折磨,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推开她伸过来的双手,他想走开, 结束这一切! “啊,不,不要赶走我!”她叫着,痛苦地抱住他。“我知道,我一文不值! 我是个不幸的女人……但是,我过去没有勇气说,我亲爱的!你是个男人,对这些 事你不理解……请看着我!为什么不看着我?就看一眼,别把脸转过去,你要可怜 我……”不!他不想看她,他害怕那些眼泪,害怕那痛苦绝望的表情。她那对贴在 他的双膝上、一起一伏的温暖的乳房,使他心里的一切开始动摇——自尊、被侮辱 感、嫉妒和尊严……这时他的双手却不知不觉违背了自己的意志,抓住了她的双手。 她立即疯狂地亲吻他的手指,他的衣袖,她急切地祈求他对她埋在心底的痛苦能有 一刻的怜悯。 “哦,说你原谅我了!你心眼那么好!说一句话……就说一句你不恨我,然后 我就让你走……但是,你要先说……至少,要象以前那样再看我一眼!……”这时, 她的双唇在寻找他的双唇,卡洛斯感到自己的软弱使他整个人都变得卑微了,这使 他对自己很恼火,也对她很恼火。他抓住她使劲摇晃着,并且大声说: “但是,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这样长时间不说实话? 我一直始终如一地爱你!你为什么撒谎?”他把她推倒在地,他站在她面前,绝望 地指责她: “是你的谎言把我们分开了。你的谎言太可恨了,完全是你的谎言造成的!” 她慢慢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简直都站不稳,脸色惨白。 “但是,我是想对你说的。”她轻声说,垂着双手,有气无力地站在他面前。 “我原是要对你说的……难道你不记得,就是那天,你来晚了,我曾说起要租一幢 郊外的房子,你第一次说了你喜欢我,难道你忘了?我立即对你说:‘有件事我要 对你讲……’你连话都不让我讲完。你以为我想告诉你,我只愿意属于你一个人, 愿意远走高飞……你还说,要同罗莎一起走,到世界上某个地方去享受欢乐……你 不记得啦……? 这时,我才有个侥倖的想法,还是什么也不说,随它去吧。以后, 等过了多少年后,当我完全证明自己是个贤慧的女人,值得你尊重的时候,我再向 你但白一切,并且对你说:‘你要是愿意,现在就让我离去!’哦,这步棋错了, 我现在明白了……但是,当时我有了这侥倖想法,我抗拒不了……如果不是你说咱 们要逃得远远的,我就会对你说了……但是,你一说出走,我就看到了新的生活, 充满了希望,尽管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就这样,把那次难以启齿的忏悔推迟了。总 之,我也说不清,当时就象天堂突然敞开了大门,我看到了我和你在咱们自己的家 中……一个侥倖的想法!……后来,每当在你那样爱我的时候,我要是对你说:‘ 别这样对我,要知道,我是个不幸的女人,连丈夫都没有……’那真太可怕了。我 还能对你再怎么解释呢?我不能失去你的尊重。多好啊,我能受到人们尊重……但 我终究是错了,是大错……我现在呢,全完了,一切都结束了!”她瘫倒在地上, 好象一个被征服、被打败的人,把她的脸掩在沙发里。 卡洛斯慢慢地走到大厅的尽头,又猛然回到她身边,还是那句指责的话“撒谎, 撒谎”,“天天瞒着,想尽办法瞒着”……但是,回答他的只是她的抽泣。 “至少到奥里威斯以后,你已经知道你就是我的一切了,为什么你还不对我说 ……? ”她无力地抬起头说: “你以为怎么样?我过去是害怕,如果我不那么做,你对我的爱就会变……我 都想象到你已经对我不尊重了,我好象看见你进来时都不肯脱下帽子,你对小姑娘 也失去了热情,你要为房子的开销付钱……后来,我悔恨,但还是拖下去了。我总 是想:‘今天不说,再多一天的欢乐,明天吧……’就这么下去了!总之,我自己 都弄不明白,真可怕!”片刻的沉默,这时卡洛斯听到妮妮丝在门口,它在低声哀 叫着,要进来。他开了门。小母狗跑了进来,跳上沙发,玛丽娅就缩在那张沙发的 一角哭泣着。它不安地舔舔她的双手,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睛盯着卡洛斯,他此刻又 象丢了魂似的踱着步。 玛丽娅忧伤地长叹了一口气,卡洛斯停住步。他站着望了望可悲又可怜的玛丽 娅……他双唇颤抖着动情地低声说: “就是我原谅了你,怎么能相信你以后不再说谎呢?既有了这次可怕的谎言, 它就总会横在你我之间!再难以有信任和平静的日子了……”“除了这件事,我从 没对你说过谎话,而且就是这件事也是由于对你的爱!”她严肃地说,声音非常虚 弱。 “不,你一切都是撒谎!全是假的。你结婚是假的;你的名字是假的,你整个 生活都是谎言……再无法相信你了……现在我简直对你为什么流这些眼泪都怀疑, 还有什么可信的?”由于愤怒,她傲慢地挺直了身子。她两眼的泪水突然干涸了, 苍白的脸上那对激怒、圆睁的大眼睛重新闪现出光辉。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流泪还有别的原因,我的祈求是佯装的? 你是说这一切我全是装的,只是为了留住你,不失去你,因为我被抛弃了,要 再拽住个男人养活我……?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那我呢?”她嚷着说, 突然以压倒他的气势朝他走过去,脸上一副理直气壮的神色。“那我呢?为什么我 就一定要相信你起誓说过的,你对我有深切的感情呢?你究竟爱我什么?你说!爱 的是他人的妻子,名字,通奸的乐趣,我的打扮装束……? 还是我本人,我的身体, 我的心灵和我对你的爱……? 我还是同一个人,你好好看看我!……还同样是这一 双手臂,同样是这个胸脯……只有一个东西不同,我的爱情!我的爱情更强烈了, 不幸地、无以比拟地更加强烈了。”“哦,但愿真是这样!”卡洛斯绞扭着双手喊 道。 这时候,玛丽娅扑在他的脚前,向他伸出了双臂。 “我以我女儿罗莎的生命对你发誓!我爱你,疯狂地爱你,不顾一切地爱你, 直到生命的终结!”卡洛斯浑身颤抖着。他整个人向她靠了过去,她的胸脯在他脚 前一起一伏,几乎使他难以控制,要向它扑去,即使那样会毁掉他的一生……但是, 他又一次清醒地想到了“谎言”。他躲开了她,绝望地用拳头顶住自己的头。他憎 恶这种可耻的事,它抹不去,也毁不掉,犹如一根铁棍横躺在她和他那神圣的幸福 之间! 她仍然跪着,一动不动,眼睛盯住地毯,接着,在那笼罩着沉寂的大厅中响起 了她那痛苦和颤抖的声音: “你是对的,一切都完结了!你不相信我了,一切都完结了!……你最好离开 这儿……再也没人会相信我……对我来说,一切都完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 亲人了……明天,我就离开这里,把一切都留给你……你得给我时间收拾一下…… 然后,我要做的就是离开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伏倒在地上,伸出双臂大哭 起来。 卡洛斯转过身来,心痛欲碎。她穿着那件深色衣裙,伏在地上,无依无靠,象 个被赶出家门的可怜人,孤孤零零地缩在某个角落,为世界所不容……这时,人的 尊严、自尊心、家庭的声誉,这一切象被一阵怜悯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她所有的缺 点全被遮住了,他看到的只是她的美貌、她的痛苦、她崇高可爱的心灵。宽容大度、 同情仁慈都迸发出来和强烈的爱情融合到了一起。他弯下腰,张开双臂,对她低声 说: “玛丽娅,和我结婚好吗?”她抬起头,不解地睁大了双眼。这时,卡洛斯伸 着双臂,期待着再次把她搂在怀里,永远做为他的妻子……于是,她站起身来,因 为踩住了裙子,踉跄着摔倒在他怀里,拼命地吻他,又哭又笑,欣喜若狂他说: “和你结婚,和你?啊,卡洛斯……永远永远地和你生活在一起……? 啊,我 亲爱的,我亲爱的!照料你,服侍你,爱你,就是你一个人的?可怜的罗莎也是你 的……不,别和我结婚,不可能,我不配!但是你要是真愿意,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 我们一同远走高飞,罗莎,你和我都心心相连!你一定会成为我们的朋友, 我的和她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再没有亲人了……啊,上帝,我的上帝啊!……” 她脸色刷白,沉重地从他的双臂上滑下,昏厥过去,金黄色的灯光照耀着她那拖在 地板上的散开的长发。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