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样,拿克莱德的气质来说,当时对他最有影响的事,不论是对他的前途有利 的也好,有害的也好,其中危害性最大的,也许要算这家格林·戴维森大饭店了。 在美国两大山脉中间,再也找不到一个排场更大、更加豪华、粗俗的天地了。它那 光线幽暗、软垫座位的茶室,尽管是暗沉沉的,却装着五光十色的彩色灯,真是个 理想的幽会场所,不但当时那些虽没有经验、却又兴致勃勃的摩登女郎一见这种豪 华景象,就给迷住了,就连那些经验丰富的半老徐娘,为了自己的容貌着想,也乐 得利用那幽暗和模糊的灯光给自己遮丑。此外,这家饭店也跟其他同类的饭店一样, 拥有一些老主顾,一些热中而有野心的男人,年龄和地位都没有一定,他们都认为 每天在热闹和有趣的时光,要是不来这里溜两次,至少也得露一次面,才足以表示 他是场面上的人物,是豪客、富翁和高人雅士,或是集这些身分于一身的人。 克莱德在这里工作不久,他所接触的这些与众不同的服务员同事,其中不止一 个经常是跟他一同坐在他们所谓“跳凳”上的,便告诉他说,这里有一种社会上的 丑类,那些道德败坏、名誉扫地的女人,也时常进进出出,只想勾引他们这些服务 员,发生不正当的关系。他来了不久,人家就把各式各样的货色指给他看了,至于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克莱德起初还摸不清楚。他一想起这种勾当,就觉得恶心。可 是人家告诉他说,有几个服务员,特别是这时候不跟他在一起值班的一个服务员, 据说已经“入了迷”。这是某个服务员的说法。 且不说餐厅和客房里的情况吧,单只是休息厅里和酒吧间里闲聊的那一套,就 能使一个没有经验、没有多大判断力的人相信、只要是一个有点钱、有点社会地位 的人,一生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上戏院、看赛球,或是跳舞、驾汽车出游、请客,到 纽约、欧洲、芝加哥、加利福尼亚去游玩。这些服务员过去的生活,大多与舒适和 高雅无缘,奢侈就更谈不上了,因此他们与克莱德差不多,往往不只把他们所见到 的一切豪奢生活加以夸张,而且在生活突然起了变化以后,便认为他们自己也有机 会分享这种福气了。这些有钱的人算得上什么?他们有什么功劳,该享受这么奢侈 的生活?而那些与他们一模一样的人为什么就该一无所有呢?这些不幸的人与那些 得意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呢?克莱德简直想不通。这些念头是每个服务员 心里都闪过的。 有些妇女或者姑娘,也许是碍于处境、而有所不便,可是因为手里有钱,便能 闯进这样一个天地里来,靠着勾引的手段和盈盈的微笑,靠着自己有钱,便能讨到 这里的一些比较漂亮的年轻人的欢心。关于羡慕这种女人的话,在这里是常常谈到。 至于她们私自跟人家勾搭的事,那就更是闲谈的资料了。 譬如那个叫做拉特勒的年轻人,是休息厅的服务员,第二天下午跟他坐在一起, 看见一个三十上下、衣着整齐、身段苗条的金发美人,胳膊上托着一只小狗,披着 皮大衣进来,他便轻轻地用胳膊肘推了推克莱德,脑袋朝她那边微微一动,低声说 :“看见她了吧?她引人上钩真是快得很。往后有工夫,我可以把她的事情讲给你 听听。嘿,她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啊!”“她怎么啦?”克莱德很想知道底细,便问, 因为他觉得她非常美,非常迷人。 “啊,没什么,不过自从我到这儿来以后,她已经跟八个人搞过一手了。她迷 上了道尔,”这是指休息厅的另一个服务员,克莱德已经注意到他了,觉得他不论 举止、气派和仪表方面,都算得上一个十足的切斯特菲尔德式的人物,是个值得一 学的青年,“可是没过多久,现在她又跟别人搞上了。”“真的吗?”克莱德非常 诧异地问,心想这种好运气不知是否也会落到自己身上来。 “千真万确,”拉特勒接着说。“她就是这路货色,永远不知足。人家告诉我 说,她丈夫在堪萨斯什么地方做很大的木材生意,不过他们已经不在一起住了。她 在六楼开了一套最讲究的房间,不过多半不在那儿住。是女佣人告诉我的。”这个 拉特勒又矮又胖,不过长得倒还漂亮,老是笑容满面,为人圆滑而殷勤,总是一团 和气,克莱德立刻就被他吸引住了,很想跟他多攀点交情。 拉特勒也回报了他这种感情,因为他觉得克莱德很天真,又缺乏经验,就很愿 意尽可能帮他点忙。 谈话被叫人的铃声打断了,后来他们也没有再谈到那个女人,不过这段话对克 莱德的影响倒是很大。这个女人的外貌是很讨人欢喜的,而且打扮得非常讲究,皮 肤细嫩,眼睛很亮。拉特勒告沂他的话难道是真的吗?她真漂亮啊。他坐在那里, 眼睛盯着前面,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幻象使他连头发根都痒起来了。 此外还有那些服务员的脾性和对人生的态度,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金塞拉, 矮矮胖胖,脸蛋光滑,克莱德觉得他有点迟钝,不过样子还好看,精力旺盛,据说 是个赌钱的能手。在最初三天里,只要没有别的事分心,他倒是乐于接替赫格伦指 点克莱德。他比赫格伦文雅些,口才较好,不过克莱德觉得他不如拉特勒那样漂亮, 也没有他那种富于同情心的风度。 还有那个道尔,埃迪·道尔,克莱德一开头就觉得他特别有趣,还对他很有点 妒忌,因为他长得非常好看,身材匀称,风度潇洒而文雅,声音柔和悦耳。他有一 种说不出的气派,凡是跟他接触的人,一下子就会喜欢他,柜台里的职员对他的好 感,不亚于那些进来向他问这问那的客人。他的皮鞋和领子都很清洁整齐,头发理 得很时髦,还上了油,刷得很光滑,真像电影明星的样式,克莱德一开头就被他那 服装方面的风度完全迷住了。特别漂亮的棕色衣帽,还配上棕色领带和短袜。他自 己也该穿一件有棕色腰带的上衣才行。该有一顶棕色帽子。该有一套缝得这么讲究、 这么漂亮的衣服。 首先把这里的工作情形介绍给克莱德的那个年轻人赫格伦,对他也起了一种并 非全不相干而又有所不同的影响。他是服务员里年纪较大、经验较为丰富的那一类 人,对别人的影响也比较大,因为除了饭店里本分的工作以外,他对一切事情都抱 着一种随和的、满不在乎的态度。赫格伦受的教育不及其余的服务员那么多,模样 也不如人家漂亮,不过他生就一副欲望很强。 冲劲很大的性格,加上他对花钱和寻欢作乐的事情又很豪爽,还有他的勇气、 体力和胆量,都不是道尔·拉特勒或是金塞拉比得上的,他的气力和胆量,有时候 简直是完全丧失了理性,这就使克莱德对他特别感兴趣,特别入迷。据他后来告诉 克莱德说,他父亲是个瑞典籍的面包师,几年以前,在泽西市遗弃了他母亲,让她 自寻出路。因此奥斯卡和他妹妹玛莎都没有好好受过教育,也没有什么体面的社交 经验。他没有办法,只好在十四岁那年偷乘铁篷货车离开了泽西市。从此以后,一 直就自食其力。他也像克莱德一样,对自己想象中在身边飞舞的一切欢乐,热中得 如醉如狂,很想在各方面探探险,不过克莱德所特有的那种害怕闯祸的心理,他倒 是没有。他有个朋友,叫做斯巴塞,年纪比他稍微大一些,是堪萨斯市一个富翁的 汽车夫,有时候偷偷把车子开出来,带赫格伦到各地兜兜风。人家这份交情,虽然 越出常轨,而且也不大老实,可是赫格伦总觉得人家了不起,比别人有办法,自己 也显得光彩;虽说这种光彩并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实在。 赫格伦不像道尔那样讨人欢喜,他要博得女人的好感,也就不那么容易。他所 能勾搭上的女人,不论是品貌和地位,都绝对赶不上人家。可是他反而对这种来往 扬扬得意,老爱拿来吹牛。克莱德缺乏经验,对他的话倒是要比别人更加信以为真 些。因此赫格伦几乎一开头就喜欢克莱德,认为他也许是个心甘情愿、乐于听他吹 牛的对象。 于是他看见克莱德时常坐在他旁边,就继续指点指点他。只要你懂得怎样过日 子,堪萨斯市真是个好地方。他到这里来以前,在别的地方做过事——布法罗、克 利夫兰、底特律、圣路易——不过他对那些地方并没有更大的好感,主要是因为他 在那些地方混得不如在这里好,这是他当时不愿意明说的一点。他洗过碗,擦过汽 车,做过铅管匠的助手,还做过别的一些事,后来终于在布法罗开始干饭店这一行。 再后来,有一个在那边做事的年轻人,劝他到堪萨斯市来,现在那个青年不在这儿 了。可是这里的情况怎样呢: “哎呀呀,这家饭店的小账可真不少,你在哪儿也不过能得这么多,这我很清 楚。而且,在这儿做事的人都挺好。你对人家有点好处、人家也对你好。我在这儿 一年多了,没什么好抱怨的。史魁尔斯那个人挺不错,只要你不给他惹麻烦。他是 很严厉的,不过他也得替他自己着想,这是当然的。可是他从来不无缘无故开除人。 这我也很清楚。别的事也没什么麻烦。你只要把事情做完了,你的时间就是你自己 的。这儿的伙计们都是怪有趣的,个个都不错。他们都不是吹牛的家伙,也不是吝 啬鬼。要是有什么事,只要大伙儿玩得痛快,他们就来了,差不多个个都来。要是 事情不顺手,他们也不欺哄人,也不发脾气。我很清楚,因为我跟他们在一起玩, 已经有好多回了。”他给克莱德一个印象,使他觉得这些年轻人都是最好的朋友, 知己的,只除了道尔。他有点自高自大,不过也并不太冷淡。“追他的女人太多了, 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有时候也一起上各处去玩,上跳舞厅、上馆子、上河边附近 的赌场、上某处寻欢作乐的场所,“凯特·斯温尼乐园”,那儿有些漂亮姑娘,诸 如此类的地方。像这样一大堆消息,从来没有灌进过克莱德的耳朵,现在这些话使 他陷入沉思和梦想,又是怀疑,又是担心,又是踌躇不决,不知道从这些事情里是 否也能发现什么道理、什么魅力、什么快乐,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否可以参加。因为 关于这类事,他不是从小受的另外一种教导吗?他听得这么入神的一套,使他深为 陶醉,但其中也有一个极大的疑问。 还有那个托马斯·拉特勒,人们一眼看到他,就会说他不是个对别人有害的角 色。他不过五英尺四英寸高,胖胖的身个,乌黑的头发,橄榄色的皮肤,眼睛像清 水那么明亮,和善得无以复加。克莱德后来才知道,他也是一个不三不四的人家出 身的,因此不论在社会地位方面或是经济方面,他从来没有沾过家庭的光。不过他 自有他的那一套,叫这些年轻人个个都喜欢他,简直是喜欢得不得了,无论什么事 都要跟他商量。他是惠基达人,新近才搬到堪萨斯市来。他母亲是个寡妇,主要靠 他和妹妹赡养。他们俩在幼年的发育时期,眼见他们心爱的、性情善良而富于同情 心的母亲受尽了负心丈夫的欺凌。他们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不止一次,他们因为 付不出房租,被人撵了出去。汤姆和妹妹只是断断续续在几所公立学校读了点书。 后来在十四岁的时候,他便溜到堪萨斯市来,干过各式各样的零活,最后才到格林· 戴维森来做事;他母亲和妹妹后来就从惠基达搬到堪萨斯市来,跟他一起住。 除了饭店里的奢华气派和他很快就逐渐了解的这些年轻人以外,给克莱德印象 更深的,是那源源不绝的小账。这些钱已经在他右边的裤袋里积成一小堆了,有一 角的银市,有镍币,有二角五的硬币,甚至还有五角的银币。 光是在第一天,这些零钱就不断增加,到九点钟的时候,他口袋里已经有四块 多钱。到十二点下班的时候,他已经有六块半钱了,等于他从前一个星期挣到的数 目。 而且他当时已经知道,这么多钱,只要给史魁尔斯先生一美元就行了,赫格伦 说过,不必多给。那么,他干了一晚有趣的——是呀,愉快而迷人的工作,剩下的 五块半美元,就全都是他自己的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似乎是荒唐的、 阿拉丁式的怪事。可是到了这第一天十二点正,不知什么地方响起换班的铃声,随 着一阵脚步声,有三个年轻人出现了,一个是接替办公桌跟前的巴恩斯的,两个是 听候吩咐的。原来的八个人便在巴恩斯命令下站起来,排好队,齐步走开了。在外 面的门廊里,临走以前,克莱德走近史魁尔斯先生,递给他一块银元。“对啦,” 史魁尔斯先生说。他没有再说什么。随后克莱德就跟别的人一起,下楼到自己的衣 柜那边,换了衣服,走出门外,到了昏暗的大街上。一阵幸运的感觉和为了未来的 幸运而产生的责任感,使他非常兴奋,弄得他有些浑身颤抖,甚至像是醉醺醺的。 试想他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差事,多么痛快。他也许每天都能挣到这么多钱呢。 他开始往家里走去,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好好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好精神饱满地上班。 后来一想,第二天十一点半以前不必回饭店去,于是他就荡进一家通宵营业的经济 餐馆,喝一杯咖啡,吃点馅儿饼。这时候他心里想到的,是第二天只要从中午干到 六点就行了,从那以后,就可以一直休息到下一天早晨六点。他还想到他可以挣到 更多的钱。有许多可以供他自己花的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