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克莱德能够得到的帮助是不多的。因为,除了里琪、 惠根和少数几位非常和气,可是相当疏远的低级部门主任以外,他没有可找的人了。 而且所有这些人,现在都把他看作地位特别高的人,不便为了什么事跟他过分接近。 至于他现在那么热心混在一起的社交界那些人,他要是向他们打听什么消息,即便 是他用的办法多么巧妙,那也是太荒唐了。 这个圈子里的年轻人,这里那里到处乱闯。由于他们生的模祥,由于嗜好,由 于有钱,老是在放荡的生活里打滚,青年人所难免的荒唐生活,简直是他或像他这 类的人远远负担不起的。他跟他们的关系,离开亲密这两个字还差得远,他也不会 想到向他们打听什么消息。 他离开罗伯塔以后,差不多马上想到一个稳健的念头:别向莱科格斯什么杂货 店老板、医生或是任何人请教,尤其是医生。他认为这里所有的医生,跟别处一样, 都是那么冷淡无情,而且,可能对这类不道德的事索价很高、态度恶劣,而是到附 近什么城市去走一趟,最好是到斯纳克达特去。因为那里地方大些,离得也近,可 以到那里去打听一下对这类情况有什么办法。他非得想出一个办法才行。 还必须马上决定,马上行动。因此,在去斯塔克家的路上,他还并不知道应该 打听什么药,什么药方,就已经决意明天晚上到施纳克达特去。不过他后来一想, 这么一来,还没有替罗伯塔想出一个什么办法,整整一天过去了。而且不论在她或 是在他自己看起来,任何拖延都可能使她的危险愈大。 因此,他决定,要是做得到就马上动手;找个理由向斯塔克家说一声,在施纳 克达特的杂货店没有关门以前,搭公共汽车到那里去一趟。可是到那里以后,又怎 么办呢?怎么对付当地的杂货店老板或是伙计呢,问些什么呢?杂货店老板会怎么 想,会装出一种怎样的神气,会说些什么。这些伤透脑筋的念头,弄得他心里很苦 恼。要是拉特勒或是赫格伦在这里,那多好啊!他们一定懂得,而且一定乐意帮他 的忙。即便希格贝在,也是好的。可是,现在呢,就只他一个人,因为罗伯塔根本 什么都不懂。不过,办法总会有的。要是不成,要是他到那里还是不成功,他就回 来,写信给芝加哥的拉特勒。不过为了尽可能不把他自己牵连在里面,不妨说是替 一个朋友写的。 一到施纳克达特,那边既然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他就不妨说(他想到了这个念 头,就像触发了灵感一样),说他是个新结婚的人,为什么不能这么说呢?凭他的 年纪,也可以说是新近结的婚啊。还不妨说,目下还没有力量照顾孩子,可是他的 老婆过了日期,身上还没有来(他想起曾经听希格贝用过这么一个词),他希望能 买些什么,好让她可以躲过这件事。这么一个想法有什么不对呢?年轻夫妇可能碰 到这一类尴尬的事啊。而且,杂货店老板也可能、而且应该对这种情形有点同情心, 乐意告诉他一些什么方法。为什么不会呢?这说不上是什么真正犯罪的行为啊。自 然,也可能有一个人不肯,可是第三个人也许就肯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脱身了。 从此以后,在他比现在懂得更多一些以前,决不再掉进这末尴尬的局面里去了。决 不了! 这太可怕了! 他神情很不安地到了斯塔克家,而且越来越不安。他不安得厉害,晚饭刚吃好, 不过九点半钟,他就说他下班以前,厂里要他做一个很麻烦的报告,要把一个月中 间的事情都写进去。这工作既然在厂里没法做,他不得不回家去把它弄出来,在斯 塔克家看起来,这是一种做生意有干劲、有雄心的表现,是值得他们称赞与同情的。 这样,他就告辞出来了。 可是到了施纳克达特以后,他刚刚在各处看看,开往莱科格斯的最后一班车却 就要开出了。他心慌起来。他这样子像不像已经结了婚的年轻人呢? 人家相信不相信?而且,这类避孕药不是被看作很不正当的么?即便杂货店老 板不也是这样看法么? 他在依旧灯火辉煌的那条很长的大街上走来走去,朝这一家那一家杂货店橱窗 里面张望,可是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认定家家都不合适。在有一家,他一眼看见 有一个五十上下、矮矮胖胖、神气庄重、胡子刮得光光的男人站在那里,他那对戴 着眼镜的眼睛和一头棕灰色的头发,克莱德一看就觉得他一定会拒绝他这样的主顾, 不相信他是结了婚的,再不然就不肯说他有这一类药,并且还怀疑他跟什么年轻姑 娘发生了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他那副样子这末庄重,敬畏上帝,特别叫人肃然起敬, 而且保守。不行,跟他去说是不行的。他没有那一份勇气进去找这么一个人。 在另一家杂货店里,他看见一个小个子,人很干瘪,穿得整整齐齐,样子老练, 三十五左右,他觉得这个人还合适。不过,他从前面望进去,看见边上有一个二十 至二十五岁左右的少妇正起劲地帮他照料着。万一是她而不是他来招呼他,那怎么 办,那是非常尴尬,绝对不行的;再不然,即使是那个男人来招呼他吧,可是她不 是可能也听见么?这样,他就放弃了这一家。 然后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为了各种各样不无道理的原因,也都放弃了— —里面有主顾啊,门口汽水壶那边有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啊,一个老板站在门边, 他往里看的时候就打量他,他还来不及考虑该不该进去就气馁地走了过去等等的。 后来,既然已经放弃了这么多家,他就决定非问不可了,不然的话,就得失败 回去,车钱啊、时间啊,都给浪费掉了。他又重新回到一条小街上规模比较小一些 的杂货店那边,他刚才看见里面有一个个子矮小的药剂师闲着,就走进去,鼓足了 装模作样的神气开口说:“我想打听一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嗯,是这样, 我刚结婚不久,我太太过了日期身上还不来,可是我现在没有力量照顾小孩。要是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东西好叫她免掉?”他的样子还很有精神、很有自信似的,尽 管也还有点不安,并且心里想,这个杂货店老板一定以为他这是在撒谎。其实,虽 说他自己并不知道,跟他说话的那个人,却是一个美以美会的虔诚教徒,认为造物 的意旨是不应该违反的。凡是这类随随便便的行为,都是违反上帝的律令的。再说, 他店里也没有这一类违反造物主意旨的货色。另一方面,他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 也不愿得罪一个将来可能照顾他生意的主顾,就说:“非常对不起,年轻人,我怕 我对你这件事帮不了什么忙。我并没有这一类货色,从来不卖这一类货色,因为我 不相信这些。不过,市内可能有别家有这类货色。我也说不准。”他说话时态度很 严肃,是那一类道德家坚信的口气和坚信的神情,自己确实认为自己是对的。 克莱德马上断定这个人隐隐有责备他的意思。他这个推断倒并没有错。 开始打听时的那么一点信心就这样更加减退了。不过这个商人既然并没有公开 责备他,甚至还说别家杂货店老板可能有这类货色哩。因此,过了一会儿,他又起 劲了。他到处转了一阵,朝这家那家窗户里张望了一会儿,终于发现第七家只有一 个人在那里。他走进去,照先前那一套解释过以后,招呼他的这个黑瘦黑瘦、讲话 滑头的人——并不是老板——很神秘而又漫不经心地告诉他说是有这一类药的。有 的。他想买一盒么?每盒(因为克莱德问了价钱)六美元,对这个靠薪水生活的主 顾来说,可说是一笔骇人的数目了。 不过,这项支出既然是逃不了的,而且终于能找到了,也就叫他大大地放心了, 他就马上说他要买。那个伙计就拿了给他,还暗示说应该是“灵验”的,一面就动 手包起来。他付过钱就走了出去。 这时他真是喘了一口大气。在这以前,他心里实在太紧张了。如今,他真是高 兴得要跳起来。啊,终于找到药了,而且当然一定是灵验的。那么贵的价钱,甚至 可以说是贵得不像话的价钱,仿佛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再说,在目前这个情形之下, 这个价钱,他不是甚至该认为相当便宜吗?因为,这么一来,不是他就可以轻而易 举地脱身了么?不过他忘记打听一下别的也许有用的消息或是特别的服法。这包东 西已经装进他的口袋,他性格里某些最主要的、冷静的心理,正在祝贺他能在这么 急难中间碰到这么好的运气,祝贺他自己能这么勇敢老练。他就马上回莱科格斯去。 到了以后,就往罗伯塔的家走去。 她正像他一样,觉得他俩担心找不到,或是虽有而不容易找到的东西,他终于 找到了,很了不起,因而也就宽心了。事实上,她对他的能干再一次觉得很值得佩 服;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是认为他是有这些品质的。还觉得,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他那种慷慨体贴的程度,比她担心害怕的要好得多。至少他并没有冷酷地丢下她不 管。在她极度恐怖的时候,她原来以为他可能这么干的。虽说他过去那么冷淡,可 是单就这一件事,就足以缓和她对他的怨愤了。她对这些药丸寄予了无穷的希望, 就欢欢喜喜地把纸包打开,看看说明书,一面对他表示她的感激,还说她决不会忘 记他这次对她多么好。可是就在她打开纸包的时候,她还是有那么一个念头,万一 这些药丸不灵验呢?那怎么办呢?她应该怎样跟克莱德商量出对付这种情况的办法 呢? 不过,她又心想,暂时她必须认为满意了,必须感激他,她就马上吃了一粒药 丸。 可是,她一提出感激的意思,克莱德就觉察到这可能是要他们俩重新发生亲密 关系的表示,就又装出过去这些天来在工厂里的那种态度。在任何情形之下,他决 不再来那一套花言巧语或是装作多情了。这付药要是正像他一心盼望的那么灵验, 那末,除了以后非常偶然,并且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来往以外,这次必须是最后的 一次了。因为实在危险太大,这次的急难就是证明啊,他这方面损失实在太大,总 之,什么都得牺牲,除了担心、麻烦、花钱以外,什么好处都没有。 因此,他就恢复了他早先含蓄的态度。“嗯,现在你可以没有什么事了吧,嗳? 总之,但愿是这样,嗳?上面规定每两小时吃一粒,一共吃八小时到十小时。上面 说,要是人有点不舒服,也没有什么妨碍。你恐怕得向厂里请一两天假,要是这东 西可以解决你的问题,你也不在乎这一点,是吧?要是明天厂里见不到你;我明天 夜里再来,看情形怎么样。”他很温和地一笑,罗伯塔正盯着他看,觉得他现在这 样随随便便的态度跟他早先的热情和深切关怀的情形,简直像是两个人。他早先的 热情啊!现在竟然成了这样!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她实实在在是感激的,就很 恳切地微微一笑;他也是一样。可是,看他走了出去,门也关了,一点亲爱的表示 也没有,她就重新躺到床上,疑惑地直摇头。万一这药根本不灵验呢?而他对她还 是这么一个随随便便、疏远的态度呢?那怎么办?除非这个药灵验,否则他可能还 是那么冷冷淡淡,不愿意帮忙到底,他会吗?难道他真会这样么?是他害得她这样 的啊,而且是勉强了她。他还确切地对她保证过,说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可事到如 今,她却不得不孤零零一个人躺在这里,担着心事,除了他,求不到任何一个人。 他却只是说她不会有什么事,就这样抛开她找别人去了。而且这一切都是他害的啊! 难道是应该这样么? “啊,克莱德啊!克莱德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