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后来在七月六日星期二中午,在通往乌的加的芳达火车站上,罗伯塔从南面卑 尔兹开来的火车上下了车, 等克莱德到来。因为送他们到乌的加去的火车,要半小 时后才到。十五分钟以后,克莱德从旁边一条街上走过来,从南面朝火车站走来。 罗伯塔从车站看不到他,不过,克莱德沿车站西面拐角上转个弯,站在一堆箱子后 面就能看到她。真是多么消瘦,多么苍白啊!跟桑德拉比起来,她特地穿的那件蓝 色的旅行装和那顶棕色小帽,显得多么寒伧。跟桑德拉所能给他的生活比起来,只 是预示着一种活动面狭窄而又艰难的生活。可她心里竟然想着要逼他放弃桑德拉, 跟她结婚。而且一旦结合以后,一直要经过那么一段时间,弄得桑德拉和她所代表 的一切只能成为回忆以后,他才能脱身;在这以前,他也许就怎么也脱身不了。这 两个姑娘的态度多么不同,拥有一切的桑德拉,把一切都献给他,对他没有任何要 求;一无所有的罗伯塔,要求他献给她一切。 一阵阴森、强烈的反感掠过他的全身,他不禁对帕斯湖上那个不知姓名的男子 流露出无限的同情,并且暗中希望他事情成功。说不定他也碰到了这样一类的情况 吧。归根结蒂,说不定他做得对,而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没有被抓住的原因吧。他的 神经痉挛起来。他的眼睛显得阴沉、愤懑,然而又惶惶不安。他这次能否也成功呢? 可是,因为她坚决提出了不合理的要求,他现在就跟她在同一个火车站上。而 且他现在必须盘算一下,而且必须大起胆子来盘算一下,盘算他必须怎样实现他那 些计划。四天来,也可以说,自从他打电话给她以后,也可以说,在这以前的朦朦 胧胧的十天当中,他一直在盘算这些计划。事到如今,他已经决定了的这条路决不 能再受到阻挠了。他必须行动起来!他决不能受恐惧心理的影响,使他现在已经计 划好了的事,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这样,他就往前走去,好叫她也许能看见他,同时又对她做了一个会意的、似 乎是好意的、暗示的眼色,仿佛在说:“你看,我在这儿呢。”可是在这眼色背后 啊!要是她能透过表面,觉察到那阴森、苦恼的情绪,她一定会连忙走开。可是, 她现在看见他终于来了,她眼睛里原来浓重的阴影被吹开了,原来朝下挂的嘴唇恢 复了原状。她虽然装作不认识他,可是脸色却开朗起来,马上朝窗口走去,买了一 张到乌的加的车票,就像他叮嘱过她的那样。 她这时心想,他终于来了,终于来了。而且他要把她带走了。因此,她心里涌 起一阵感激之情。因为他们至少有七八个月要待在一起了。把事情重新来一次安排, 固然需要手腕和耐心,不过这说不定还是做得到的吧,也许能做到。从现在起,她 必须时时刻刻当心才好,不论什么情况,凡是足以引起他反感的事,千万别说,别 做。因为为了这次的事,他的心境自然不会太好的。不过他一定已经改变一些了吧 ;说不定他对她能比早先更好心一些吧,能同情她一些了吧。因为事到如今,他好 像终于对那怎么也无法避免的事非常得体、非常温顺地屈服了啊。同时她也注意到 他那套淡灰色的衣服、他那顶新草帽、他那双雪亮的皮鞋、那只黑皮提箱,还有 (说起他这件事,真是令人感到奇怪,莫名其妙,滑稽古怪),他新近买的照像机 上用的三脚架,还有帆布袋里的网球拍拴在一边,其实主要的用意是在遮住C .G. (他的名字的缩写),这样,他的心境和脾气又勾起她早先的__一番情意。他毕竟 还是她的克莱德啊,尽管他目下对她如此冷淡。 他见她已经买到票,就走过去买他自己的票。然后,再一次朝她那边使了个暗 示的眼色,等于在说,现在一切都顺利了。随后,他回到车站最东头,她也回到最 前面她原来待的地方。 (那个老头儿,身穿一套棕色的旧冬衣,戴一顶旧帽子,手里提着一只纸糊的 棕色鸟笼,为什么这样看着他呀?难道他觉察出什么了吗?他认识他么?他是否在 莱科格斯工作过,或是以前见过他呢?)他准备今天在乌的加另买一顶草帽,这件 事他必须记住,一顶有乌的加标签的草帽。他要戴那顶草帽,不是现在这一顶。然 后,当她不注意的时候,他要把原来的那顶帽子跟别的一些东西一起放在他的提箱 里。这是他们到达乌的加以后他必须离开她一下的原因。是说他们到站以后,或是 在图书馆那边,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说不定他第一个计划是,把她带到一家小旅馆, 登记时写卡尔·格雷厄姆,或是克里福德·戈尔登,或是杰灵(厂里有个姑娘叫这 个名字)。这样,要是万一追究起来,就会以为她已经跟姓那个姓的男子跑掉了。 (远处传来人车汽笛声。一定是火车开过来了。他的表上是十二点二十七分。) 此外,他必须决定,到达乌的加以后,对她该采取什么态度,是非常和气呢,或是 恰恰相反。因为,在电话里说话的时候,他自然非常细声细气,很和气,因为他不 能不那样。也许最好还是保持这样的态度,不然的话,说不定她会冒火,会疑心, 或是会倔强起来,那就很麻烦。 (火车会不会根本不来了呢?)在这个时候,要他和和气气实在很难。因为, 归根结蒂,正是她在逼着他啊。凡是她对他提出要求,还希望他都能做到,可又要 他对她和和气气。 妈的!可是,要是她不这样呢?万一他这时的想法被她觉察出来了呢,真的不 肯从头到尾照这么办,把他的计划搞垮了呢。 (只要他的双膝和双手不像现在这样老是发抖就好了。)可是,不,她怎么能 觉察出什么来呢?即使他自己,也还没有什么把握、是否有本领实现这个计划。他 只知道,他不打算跟她一起离开这里,只此而已。说不定他并不准备像他前一天决 定了的那样,把船打翻。不过,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不打算跟她一起离开这里。 可是,现在火车到了。罗伯塔正在那一头提起皮箱。拿她现下的情况来说,这 不是太重了么?也许是的。啊,这太糟了。而且,今天天气很热,不管怎么说,待 一会儿,到了人家看不见他们的地方,他要帮她的忙。她正朝他这边张望,想弄清 他是否也在上车,就像她近来那样,对他总抱怀疑,不放心。不过,这节车厢后面 僻静些的地方正有一个座位。这倒不坏。他可以舒舒服服待在这里,望望窗外。就 在芳达郊外,大概一两英里的地方, 就是这条流过莱科格斯,流过工厂的莫霍克河, 一年前这个时候,他跟罗伯塔曾在河边散步。不过,在这么一个时刻,想起这来可 并不是愉快的事,他于是把目光转向他买的那份报纸,好尽量躲在这份报纸后面。 同时,他开始再次考察他心里展开的一幕幕细节。大卑顿一带湖区的情况现下跟他 关系最大。 自从上次他跟罗伯塔在电话里作了最后一次重要谈话以后,这一带地方比世界 上任何地方都更引起他的注意。 星期五通过电话以后,他就到莱科格斯旅馆,弄到三种不同的旅行指南,是关 于大卑顿、长湖那头,更僻静些的地段的旅馆、别墅、小客栈和其他小房等情况。 只要真有什么办法,能到大卑顿的向导上次提到过的那些荒无人烟的湖区去,那就 好了,问题只是这一带湖区,说不定根本没有什么可划的船!星期六他不是在火车 站摊子上又弄到四份指南么?(现在还在他衣袋里呢。)不是上面说得很明白,这 条铁路朝北开往大卑顿,沿途有很多小湖和小旅馆。要是罗伯塔肯的话,他和她说 不定可以去玩它一两天。总之,得在动身到大卑顿、草湖以前住一宿。不是他特别 注意到这一点么。据说是一个很美的湖,就在火车站附近,并且至少有三处漂亮的 别墅或是乡间小旅馆,两人住一星期,只需二十美元。这也就是说,两人待一晚, 只要花五美元。当然一定是这样,因此,正像他这几天来盘算的那样,他准备对她 说: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以前,她需要适当休息一下。这花不了多少钱。据指南上 说,连车钱和所有的一切费用, 大致十五美元就行了。要是他们到草湖去住一宿, 就是到达乌的加之后的当晚,或是至少第二天早上去。而且,凡是这些,他非得跟 她形容成婚前蜜月旅行的性质,一次小小的愉快的郊游。要是她有什么计划要在这 之前结婚,那他决不能屈服,这绝对不行。 (有五只鸟正飞向那边的丛林,就在那边小山脚下。)要是为了划船,一到乌 的加就直接到大卑顿去,那当然是不行的,得整整一天,走七十英里路。这在她听 起来,或是不论准听起来,都不近情理。 说不定反倒会叫她起疑。既然他在乌的加要离开她一下,去买一顶草帽,那就 最好头一晚还是在乌的加哪一家经济些、不引人注意的旅馆里住下。然后,一到那 里就提出到草湖去的主意。从那里我们可以在早上到大卑顿去。 他不妨说大卑顿更美,或是说他们要到三里湾去,据他了解,那只是一个小村 子,他们可以在那里结婚,不过中途不妨在大卑顿停留一下,算是游玩。 他不妨说,他想带她看看湖景,替她和他自己照几张相。他当初就是为了这一 着,此外还为了过后给桑德拉照相,才买了这架照相机的。 他这阴谋多么恶毒啊! (青翠的山旁有九头黑白相间的花母牛。)不过,再说, 这样把三脚架跟他的网球拍拴在提箱上,说不定人家会把他们当作远方来的游客。 要是他们失踪,啊,他们不是这一带的人,不是么?不是那个向导说过,湖水都是 七十五英尺深,像帕斯湖的湖水一样么? 至于罗伯塔的手劲,啊,是啊,这又怎么样?实在说,他一直就没有想到这一 层。 (那边三辆汽车差不多跟这列火车一样快。)嗯,在草湖待上一晚以后(他不 妨说他准备到格雷斯湖北端的三里湾跟她结婚,那里有位牧师,他遇见过),他要 劝她把提箱放在肯洛奇车站。他们要在那里搭公共汽车到大卑顿去的。至于他的提 箱,他准备带在身边。他不妨跟什么人说一声。也许跟租船的人或是跟司机说他的 提箱里有照相机,并且问一下哪里风景最美。或是说提箱里装着午餐用的点心。这 个主意不是更好么,带了午餐的点心,这样说不定可以把罗伯塔也骗过去了,不是 么? 而且,这样还可以把司机也蒙骗过去,不是么?人们到湖上去,有时是把照相 机放在手提箱里的啊。总之,拿这次的事情来说,他绝对必须把手提箱带在身边。 不然,又为什么盘算着要到南边那个岛上去,然后从那里再穿过树林呢? (啊,这个计划多么狰狞、可怕啊!他真能实现么?)不过,大卑顿那只鸟的 怪叫,这他可不喜欢。再说,要是遇见那个向导,说不定还会记得他,这他也不喜 欢。他根本没有跟他说过话,甚至没有下车,只是从车窗里望过他一眼。据他回忆, 那个向导连看也没有看过他一眼,只是跟格兰特·克伦斯顿、哈利·已谷特说过话。 他们下了车,话尽是他们说的。不过,万一这个向导在那里,而且记起他来呢?可 是他既然确实没有见过他,那这怎么可能呢?这个向导也许根本不记得他了,也许 甚至不在那里。可是,他的手、他的脸,为什么总是潮乎乎的,甚至湿漉漉的,还 发冷,双膝还在发抖? (这列车真是丝毫不差地沿着河湾前进……去年夏天,他跟罗伯塔……可是不 ……)他们一到乌的加,他就得照这样去做,千万得记住,绝对心慌不得。千万, 千万。在街上他必须让她走在他前面,譬如说吧,他们得隔开一百英尺光景。这样, 当然谁也不会想到他跟在她后面走。到了某个地方,只有他们俩在一起时,他就赶 上前去,把这一切都解释给她听,必须非常殷勤,仿佛真是十分把她放在心上似的, 他必须这样,如果要她照着他的意思办。然后……然后,啊,是啊,要她等一下, 他就去另外买那顶新帽子,嗯,也许就丢到湖面上。还有那桨,当然喽。还有她的 帽子,还有……啊…… (列车悲凉地一声长鸣。妈的, 他现在已经心慌了。)不过,进旅馆前,他必 须先回到车站上去一下,把新草帽放到手提箱里。再不然,最好一面找他中意的那 种旅馆,一面把草帽带在手边,然后,他就去找她,把她带到他找到的那家旅馆门 口等他,他去照料手提箱。当然喽,要是附近没有什么人或是只有很少几个人,那 他们就不妨一起进去。不过她必须在女客休息室等一下,他就去登记。这次也许登 上查理·戈尔登这个名字。然后,嗯,到了早上, 要是她对这件事同意的话,再不 然,就当天晚上,要是有火车的话,这一点,他必须弄清楚,他们就可以分别乘坐 两节车厢到草湖去。反正至少在他们经过十二号湖和夏隆以前,就得这么办。 (那儿漂亮的克伦斯顿别墅,还有桑德拉啊。)然后就……然后就…… (附近那座红色的大谷仓,还有那座小小的白房子。还有那架风车。就像他在 意利诺、密苏里,还有在芝加哥见过的那种。)就在同一个时候,前面一节车厢里 的罗伯塔正在想,克莱德对她似乎并不十分无情无义啊。当然喽,他是难过的,要 他这样离开莱科格斯,而且正当他可以称心如意寻快活的时候。不过,在另一方面, 她人已经到了这里,就再没有别的路了。她必须非常和气,可又决不能大逞能或是 搅扰他。可是又绝不能太退缩或是太软弱。因为,归根结蒂,是克莱德害得她落到 这样的下场的。他这么做,那是很公道的,也是最低限度该做的事了。到将来她得 照顾小孩,而且从此以后,得忍受种种痛苦。稍迟一些,她还得把这次神秘的经过 源源本本讲给她父母听,包括她现在的失踪和结婚,要是现在克莱德当真跟她结婚 的话。不过,这她非坚持不可,而且要马上办,也许就在乌的加,在他们再往前去 的第一个地方,那当然得办,并且必须拿到一张她的结婚证明文件,为了她自己, 为了孩子,她要好好保存起来。在这以后,他要离婚也随他。她还是格里菲思太太 啊。而且克莱德的孩子,她的孩子,也是格里菲思家族的成员。这可是有分量的事。 (那条小河多美啊。这使她想起莫霍克河,还想起去年夏天她跟他初次相识以 后散步的情景。啊,去年夏天啊!眼下这情景啊!)毫无疑问,他们要在一个什么 地方待下来,一间房,或是两间房,下过她想,是在哪里呢,在哪个镇,或是哪个 城市?离莱科格斯或是卑尔兹又有多远呢,离卑尔兹愈远愈好,虽说她也希望能再 一次见到她的父母,而且愈早愈好,只要在她能太太平平的时候。不过,既然他们 俩是一起离开这里的,而且她就要结婚了,那这还有什么问题呢? 他是否注意到她这套蓝衣服和这顶棕色的小帽呢?跟他老在一起的有钱人家的 姑娘比起来,他是否觉得她还漂亮呢?她必须善于应付才行啊,决不要惹得他发生 反感。可是,啊,他们原可以享受幸福生活的,只要……只要他能稍微把她放在心 上,就只要那末一点点…… 然后,到了乌的加。后来,在一条寂静的街上,克莱德赶上了罗伯塔。 他的神情中既有比较单纯的和蔼、亲切,可又略带担心和反感。实在说起来, 这只是一个假面具。在这假面具后面,是一种害怕的心理,害怕他自己正在盘算的 那件事,害怕他自己是不是有能耐去实现,害怕万一失败会是怎样的结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