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苏珊登上回贝鲁特的路程时,情绪沮丧。和父母的谈话没有成功。并不是他们 绝对禁止她考虑和一个基督教徒结婚……当苏珊向母亲讲述米舍尔向她求婚的消息 时,母亲只是摇摇头,默默仰望天空,然后向父亲住的房间点点头,表示她不能对 女儿说什么,一切由父亲决定。 晚饭后,当父亲和往常一样拿着波斯水烟袋来到爬满葡萄树,从那里可以眺望 贝卡谷地和金光闪烁,沉浸在西下阳光之中的卡拉翁湖的石砌阳台,以便安闲自在 一会儿时,家里的人就来找他,向他平时会遇到坚决拒绝的请求。在这个时候,可 以说服他,恳求到他的同意,不过第二天早上他完全可能撤消他的决定。 当苏珊走到他的跟前时,这位身体壮实,留着威武地向耳边卷起的银白色胡须 的老人,急忙对着玻璃水烟袋吸了口烟。他知道,她马上就会提出某种令人担心的 请求,而他是无法拒绝爱女的请求的。 但是……他准备满足爱女的任何请求,只要不是今天苏珊所提出的那种要求就 行。她请求父亲允许她的基督教朋友来这里,来到山区,并和母亲谈谈……老人被 水烟袋里的烟雾呛了一下。什么?基督教徒来这里?来到永远禁止德鲁兹派的这些 宿敌进来的山区?要是个外国人还情有可原,即使他信希腊天主教或者希腊正统教 也罢。但是他是个黎巴嫩人!而且还是个马龙教派的教徒! 老人用相当结实的牙齿紧紧地咬住水烟袋的烟嘴,使烟嘴喀嚓作响。这使他狂 怒起来,因为这烟嘴是祖传的,被认为是家宝。但老人还是克制着自己:一个男子 汉不宜在女人面前暴露感情,即使是自己心爱的女儿。 “你说他出身于阿卜杜家族?”他问,他发问的目的是要赢得时间来决定如何 更温和地让女儿知道,她的想法是极不明智的,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是的,他出身于阿卜杜家族,”苏珊用坚定的口气回答。她很了解父亲,而 且一切都明白了。“他是个马龙派教徒。” “我了解阿卜杜家族!”老人遗憾地用骨节粗大的手指转动着烟嘴。“他毕竟 是个马龙派教徒。他会把你带走,使你离开我们的人民,你们永远不会来到我们家, 来到我们山区,我和你妈也永远不会到他们那里去。” “但是他的家族在南方,那里没有长枪党人,那里有什叶派……” “别和我说谁在黎巴嫩的什么地方住了,”父亲摆了摆手,“我比你清楚……” “但是……爸爸……我爱他,我不能没有他……如果……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来。” 在苏珊的话音中,威胁代替了恳求。老人颤抖了一下。他十分了解爱女的坚强、 不屈的性格,她完全像他,只是有点急躁……但是这没有什么,随着岁月的流逝, 当她懂事时,会过去的。现在需要的是等候时机,赢得时间,而时间迟早会使她的 激情平息下来。 老人沉思起来,苏珊不再打扰他,而是蹲在身边,从下向上朝着他模糊不清的 脸庞望去。这样过了几分钟。最后父亲叹了口气,用忧郁的目光看着她:“好吧… …我和法里德教长谈谈……看看我们的氏族头领怎么说。你知道,没有他,我们什 么也决定不了。” “但是……他在国外!”苏珊脱口而出。 “他总不能永远在国外。他在我们山区和在下面的贝鲁特都有很多事情。他今 天在国外,明天可能就在这里……” 苏珊眼泪汪汪地说:“但是他什么时候来这里呢?” “什么时候?”父亲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头部,谁也不知道。要是有什么人知道, 他也不会说。那些杀死他父亲法德教长的人,也想杀死法里德教长。你知道,他被 杀过多少次啊!所以他应该谨慎……所以得等待。我不知道要等多久,但是……得 等待!“ 苏珊果断地站起来。 “好!明天我回到贝鲁特并在那里等待。我等待法里德教长对你说什么。不… …当教长回来时,你要告诉我,他在山区或者在贝鲁特,我们自己去找他。好,就 这样决定了!” 父亲只是默默地摇头作答:男子汉不必同女子争论,需要的是命令她。自古以 来,所有的穆斯林民族形成了这个规矩,尽管德鲁兹派的妇女甚至能参与德鲁兹派 的最高秘密并能决定男。子的命运,如果她具有这样的意志和坚强性格的话。这一 切苏珊都具有,父亲暗地里为她自豪。他自豪,同时又寄希望于时间…… ……苏珊边驾驶着自己的小小女式“菲亚特”汽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向贝鲁特行 进,边回忆着这次谈话。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清晨。苏珊正在赶回学校上课。她学习 态度认真,所以尽量地不耽误功课。她15岁的弟弟马尔万坐在她身旁并高兴地闲谈。 他是教长司令部里的人员,也是在离开他讨厌的贝鲁特到山区休息几天之后,正在 回贝鲁特去,他已经是个成年人,当上战士了。他身穿带斑点的制服,手持冲锋枪, 他曾多次面对过死神,所以死他并不害怕。 一路上人烟稀少,偶尔有几辆汽车迎着“菲亚特”高速经过,司机们都想尽快 地冲过这块危险的地段,每时每刻这里都可以爆发长枪党或者德鲁兹的炮弹,甚至 爆炸政府军的炮弹。这里有点像敌对各方的破坏——侦察小组出没的三不管地带, 即常说的无主土地。但近数月来,国内战争出现了沉寂,这里没发生过任何严重事 故,所以苏珊每星期六都离开贝鲁特回家,星期一一早就赶回学校。 离贝鲁特已经很近了。再拐一次弯,贝鲁特就展现在下面了,那里通过什叶派 的关卡,就是他们聚居的南郊——拥挤的弹痕累累的贫民区。苏珊对于这段路很熟 悉,在需要的地方自动地稍稍刹车,在可能的地方加大油门,而自己在想,当她把 父母的意见告诉米舍尔时,他会说些什么。马尔万在打瞌睡。不知为什么,经过山 路时,他总晕车,虽然他是个地道的山民。 他们发现了一个关卡,但是要采取应急措施已经晚了。右岩石的突出部那边, 在濒临深谷的最陡峭的拐弯处,在一小块用碎石铺的地面上停着一辆绿色的梅塞德 斯牌汽车,两个穿着运动服的小伙子在一旁抽烟。还有两个人在修理他们横放在公 路上的沉重的汽车轮胎。四个人都手握冲枪锋枪。 苏珊的第一个想法是停车,往回转。轻便灵活的小“菲亚特”是能够调转车头 的。接着一想:在路上的轮胎中间冲过去,这种小汽车也是可能做到的。但是她动 摇不定的几秒钟却招致了灾难。小伙子们端起冲锋枪——苏珊明白,只要不慎一动, 他们就要开火。 “跳车!”她命令正想端起冲锋枪的弟弟说,“是长枪党!” 马尔万知道,只有长枪党才能在这里,在德鲁兹派和什叶派的岗哨中间设立埋 伏。马尔万猛然地打开车门,像教官教他那样,收缩身体,一个翻滚,滚到了路边, 就在这一刹那间,苏珊把自己的“菲亚特”径直朝轮胎开去,接着立即全力按制动 器,结果汽车转了个弯,车侧挡住了埋伏点。这一招使长枪党分子感到十分突然, 他们在刹那间竟然慌乱起来,不知朝谁射击好——朝掌握方向盘的姑娘开枪呢还是 朝着带斑点制服、手持冲锋枪、正在路边向下面的树丛滚爬的小孩开枪呢? 两个长枪党人紧紧地跟着他冲去,两个人把枪对准苏珊,小心翼翼地向“菲亚 特”接近,紧张地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出来!”一个具有大力士体格的高个子淡黄发男子打开车门,喊道。 在确信车内除她之外没有别人之后,他放下了冲锋枪。另一个个子稍低,比较 年轻的长枪党人仍然瞄准苏珊,同时放声大笑。 “美人,你的那一位像只兔子,跑进树丛里去了!你们德鲁兹人就是这样…… 只有在岩石后面才显得勇敢……” “而你只有在这里,对着我时才显得勇敢……”苏珊狠狠地回了一句,她走出 汽车,努力地弄明白,在长枪党人大喊大叫地追赶马尔万的斜坡下面发生了什么事。 “出示证件!”高个子淡黄发男子大声吆喝并拽下她肩上的紧土包。“德鲁兹 人?” 苏珊沉默不语,他用力拽开紧土包,把一只手伸进去并着手翻腾,带着鄙视的 神情皱着眉头说:都是些女人用的零碎东西、化妆品、小镜子、小手帕、装点零钱 的穿珠钱包。当他摸到镶有绿宝石的镀金打火机时,他嘿嘿地暗笑,漫不经心地用 手掌将它往上一抛,再接住,塞进运动裤的后兜。接着,接过苏珊的身份证,打开 身份证后,立即朝“宗教信仰”一栏瞥了一眼。 “不错,德鲁兹人,”他肯定地说,并朝另一个人点了点头,根据长相,可能 是他的弟弟。 那人满意地笑了起来,但突然又脸色一变:“你是恐怖主义分子吧?运炸药的? 运武器的?说!不然的话……” 又端起冲锋枪进行威吓。 “美国大学的学生……”哥哥在证件上读到。他的话音带有几分尊重,但立即 又为讥笑所代替:“啊,那么说我们是同学。我也在那里学习,圣乔什学院,未来 的制药师。你呢?” “学艺术,”苏珊的心情平静多了,因为斜坡下面已经没有什么动静,弟弟大 概走远了。 “艺术?”淡黄发男子感到奇怪。“德鲁兹人需要什么艺术?你们和你们的教 长一样,都是野蛮人!” 苏珊只撇嘴作答。 “好吧!”长枪党分子的声音变得严峻起来。“现在我们来检查一下,你学习 的是什么艺术,如果发现你带有武器或者炸药……就当场枪毙。钥匙!拿来呀!” 他伸手要苏珊下车时咱动从点火装置上取下了车钥匙。苏珊把钥匙扔到那个长 枪党人的手掌上,故意扭过身去。 “皮埃尔!检查车!”长枪党分子对哥哥喊道,那人拿起钥匙,打开背箱,着 手翻苏珊巨大的旅行包。 “都是些女人的衣服,”他最后报告说,淡黄发男子的脸色变得温和了。 “算你走运,”他冷冷地一笑,接着突然地发问:“大学毕业后你打算做什么?” 苏珊学习艺术的思想看来深深地触犯了他。姑娘气冲冲地哼了一声,以示回答。 “大概……想当演员吧?”他愤愤地说,“当然,有这样好脸蛋儿的女人都想 当演员。但是你等着瞧吧……”他的声音变得凶恶起来。 “我现在就带你到司令部,如果你在那里装疯卖傻,闭口不说,山区就会少个 美人。我们会毁掉你漂亮的小脸蛋儿,让你只配演卡西摩多。如果你还能演什么的 话……你这个女妖!” 他回过头对皮埃尔说:“你在这里等他们,和卡米尔一起再抓个什么人。我用 这个女妖的小车把她送到我们的人那里去。我觉得,她可能是法里德教长的亲属, 真是难得的猎物!要注意!” 他把自己的冲锋枪扔给皮埃尔,拿来一支柯尔特式小手枪,对准苏珊说:“开 车!如果碰上你的朋友,别胡闹!我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 会来得及把你送上西天!” 他把苏珊的空包扔到路边,用柯尔特手枪的短柄照着姑娘的肩膀猛戳一下: “走!” 苏珊默默地坐到方向盘后。他绕过汽车,坐到她的身旁,手枪对着她的腰,警 告说:“听着,不要耍花招!开车!” 苏珊开动汽车,小心地从皮埃尔稍稍挪开的轮胎中间通过,她看见前面还有一 个长枪党人,手持冲锋枪趴在一块巨石后面,得明显,这就是刚才说的那个卡米尔。 再过50米左右,从公路岔出一条陡峭的土石路,沿着光秃秃的山坡通向种满果林的 狭窄山谷。 “他们就是穿过这条山谷来到这里的,”苏珊想,她知道,山谷北端就是长枪 党人的关卡,那里没有柏油路,但是一定会有用来运出水果的小土路的。山谷被认 为是“三不管的地方”,没有常设的关卡,但是可能遇到德鲁兹派或者什叶派的巡 逻队。苏珊现在祈求的正是这个。她不知道,如果碰上巡逻队,将怎么办,但是如 果碰上,她坚信她一定能够有所作为的。现在需要的是设法松懈她的武装劫持者的 警惕性。 “你叫什么名字?”她一边注视着被冬雨冲刷得坑坑洼洼的土路,一边问长枪 党人。“我的名字你已经在我的证件中看到了,可你叫什么……我不知道。” “保罗,”他很乐意地嘟哝了一声。“基督教徒……负责惩罚的圣徒……” “你大概是个运动员吧,保罗?”苏珊十分友好地继续说,突然又发出警告: “注意!” “菲亚特”哗啦一声冲进在急转弯处出现的坑洼里,保罗的头部撞到了低低的 车顶。 “你给我注意点!”他恶狠狠地压低嗓门说,把手枪从右手换到左手,用右手 摸摸碰疼的脑袋。“这样连脖子也会碰断的!” “我已经警告过你啦,”苏珊十分温和地回答,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你一 定是个运动员……像你这种好身材,只有运动员才有……既然这样,你可以很快地 收缩身体嘛……你的运动反应跑到哪里去啦,保罗?”‘最后一句话有点开玩笑的 意思。 “运动反应……”他故意装出凶狠的样子,嘟哝了一声,但他明显地被漂亮的 德鲁兹姑娘的恭维话迷住了。“少说废话,注意行车。反应……你知道,当一个人 习惯了驾车时,是最难当乘客的。这种疙瘩会撞起一大堆的……” “菲亚特”终于朝山谷往下行驶。保罗命令往左拐向另一条土路,这条土路并 不比他们刚才驶下来的那条路好些,但相当直。苏珊加快了速度,现在她已经决定 将怎么办了。 “你喜欢‘菲亚物’牌汽车吗?”她开始触及可能吸引押送者的话题。结果命 中了。 “‘菲亚特’?”他带着轻蔑的口气说,“像你这辆破车?不……” 他放声笑了起来。 “我喜欢漂亮的高速车……比如‘毕克。福特’。高级小轿车,时髦货!” “‘梅塞德斯’呢?”苏珊故意挑逗他。“我认为,再没有比‘梅塞德斯’更 好的车子了……特别是对于黎巴嫩。” “‘梅塞德斯’?不错,这种车子很可靠,一部车就够一辈子用了。不过这种 车,不管怎么改变型号,它的样式也显得有点陈旧……总之是不时髦。为什么我们 黎巴嫩那么喜欢这种车?这是落后和保守的表现!” 苏珊加大了油门,“菲亚特”在明显地变得平坦和笔直的土路上越来越快地奔 驰着。 “我们的祖先都认为,坐不坐‘梅塞德斯’是个面子问题,从此大家就都这么 看了。你瞧,在我们这里连最穷的农民今天都坐上了‘梅塞德斯’!哪怕是破旧的, 但得是‘梅塞德斯’牌的!真是货币贬值!这是适合老人乘用的车子,但对年轻人 来说……” 苏珊猛然地蹬制动板,“菲亚特”顿时一动也不动了。虽然她早有准备,牢牢 地抓住方向盘,仍然被冲向前面,尽管向前猛冲了一下,但她终于坐稳了,可是坐 在她旁边的长枪党人却一头猛扎到正面的玻璃上,只听见低沉的撞击声,丁冬声, 短促的叫喊声……他从座位上滑落下来了,满脸鲜血,双眼紧闭。柯尔特手枪从手 上掉下来。 苏珊迅速地抓起手枪,把短短的回头枪管对准失去知党的长枪党人的身躯。当 苏珊把他沉重的身体翻转过来,从他的运动裤的后兜取出证件时,他一动不动,只 是一个劲地低声呻吟。 她顾不上细看这些证件,而是很快地塞进衣兜。然后把沉重的躯体拖出汽车, 迅速地调转“菲亚特”往回朝着“三不管地带”的深处飞奔而去,她边开车,边把 前窗的挡风玻璃擦净。 苏珊把“菲亚特”停在几分钟前她从那里下山谷的陡峭的山坡上,检查了手枪 筒,稍稍弯下身子,开始往上登爬。对她来说,对付四个长枪党人八颗子弹完全够 了——她和大多数山民一样,枪法非常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