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十二月末的这场雪,整整下了有两个星期。同时气温骤然下降,路面上的积雪 难以处理,东京的交通严重堵塞,成了交通局棘手的问题。从十一月份开始,学校 的课程就已经全部学完了,剩下的就是复习功课,迎接期末考试。由于交通不便, 我索性将课本全部带到吉祥寺自己的住处,整天足不出户,在那里做饭、睡觉、读 书,周末时去意大利餐馆打工。如此一来,便有了许多闲暇时间。除了偶尔给玲子 写信外,我开始自己写一点儿生活随笔自娱自乐,渐渐成了习惯,如果不写,就觉 得仿佛少了点什么。这种远离学校的日子,我过得倒也其乐融融。 在这期间,我曾给绿子打过几次电话,只是淡淡问候了几句,没有聊太多。她 告诉我“海鸥”在她那里很乖,我说谢谢。由于交通不便的缘故,我一直未能回学 校,加上为了应付考试,直到学校放假,两人也没能见面。 期末考试完毕,我的课程全部顺利过关。此时已经是那场雪后半月,交通已经 完全畅通。学校放假第二天,我便准备从吉祥寺直接动身回家。临走,我在电话亭 给绿子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在这边搭车回家,看样子寒假结束前是见不上面了。 “没关系,反正又不是永别,”绿子在电话那头说,“不过,渡边君,寒假回 来你可要请客哟。” “没问题,你利用寒假的时间,想好吃什么,回来只管让我请你就是了。” “那好,二月份见。”绿子在那头笑了,“真羡慕你们这些家在东京外的。” “为什么?” “有一个家可以回呀。哪儿像我,放假还像平时一样,只能在东京城内呆着。” “你不是更幸福吗?天天可以回家。” “关键的是那种回家的过程,”绿子继续说,“坐在速度飞快、开往家乡的列 车里,有一伙亲人在终点等你回来,一想到这种过程便足以令人羡慕。” 经她这么一说,我觉得倒也是。 “那好,再见。”绿子在那头说。 “再见。”我将电话挂上。 从东京开往神户的汽车,早上出发,下午就到了。神户今年天气极旱,到现在 竟然还没有下过雪,空气干燥阴冷。一回家,我就由于不适应患上了感冒,在床上 休息了好几天。家中一切如故,病愈住了几日后,不觉有些厌烦。于是想出门找几 位同学聊聊天,但高中时交际圈仅限于木月和直子,与别人基本上没有什么交往, 因此竟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于是我决定到直子的墓上看看。 我在自家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水仙花,准备为直子祭墓。直子喜好淡雅,想必 这样的花正合她的品位。 墓场在郊外,离市区很远,要换好几趟车才行。也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人们 都呆在家里不出门,公共汽车上乘客稀少,我拣靠窗的座位坐下。在不时响起的带 有神户口音的报站声中,汽车在我熟悉的大街小巷中穿行,从车窗向外观望,许多 旧日的街景又勾起了我对高中时光的回忆。 我想起那时候在立交桥下发生的一件事情。木月与直子因为某件事情发生了争 执。其实也说不上谁对谁错,但说着说着木月就急了,再也不理直子,直子干脆也 负气不理木月。一个在前面气乎乎地往回走,一个则在后面坚决不走,我夹在两人 中间,一会儿劝木月走慢些,一会儿又说服直子快走,就这样,一行三人足足耽搁 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回了家。 在此后好几天,木月都坚决不同直子说话。最后直子只好妥协,亲自上门向木 月负荆请罪,木月才勉勉强强接受。当时我就想,作为一个男孩,木月这样做未免 太小气了些。但他这人就这样,平时非常随和,见人带笑,偏偏在一些无关紧要的 小事上固执己见,而且一旦认准的事,谁也拉不回来。 我对面坐着一位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女孩。大约因为在冬季,很 少见到这样鲜艳色彩的缘故,那女孩偎在母亲怀里,不住抬起眼来,端详我手中的 水仙花。我对其报之一笑,从花束上摘下一枝来递给她,她仰头看看妈妈的脸,迟 迟疑疑地伸出胖胖的小手接受了。 “快谢谢叔叔。”母亲引导她向我致谢。 “谢谢叔叔。”女孩稚声稚气地说。 “不客气。”我轻握了一下她的小手,“这么冷的天还出来,真是一个勇敢的 姑娘。” “去她姥姥那里,老人家想见外孙女,只好出来了。”母亲代女孩说。听说我 要去郊外墓地扫墓,她告诉说,气象局预报今天下午有大雪,出这么远的门,要小 心些。 “最好准备点儿酒,喝些暖暖身子。”她说,“墓地风大,注意不要受凉感冒, 今年天气干燥,感冒的人太多啦。” “谢谢。”我说着,看车已到站,便向母女俩微笑道别。下车后,在商店买了 瓶伏特加,然后换乘一辆直接开往墓地的车。 由于天冷的缘故,偌大一块墓地,没有一个人来。因为周围没有树木或者建筑, 冷风肆无忌弹地刮,吹到脸上如刀割一般。我注意到风中裹挟着细小的雪粒,看样 子真要下雪了。 直子的位置在这片墓地的一角,走近后我发现墓前放着一束干枯的康乃馨,看 样子不久前有人刚来过。我猜想可能是直子的母亲,听说直子死后,她每星期都要 来这里陪陪“可怜的女儿”。直子的葬礼上,我曾经见过她一面,失女之痛让她未 老先衰,当场哭昏过去好几次。 我将干枯的康乃馨收好,在墓碑的正中位置,放上新鲜的水仙。然后坐在旁边, 为抵御刺骨的寒冷,拿出刚才买的伏特加,打开瓶盖,一口火辣辣的下去,感觉身 体的确暖和了不少。我侧身抚摸着那些刻在碑上的文字,看到直子的名字,感到一 种混合着绝望的彻心悲痛冲上心头(在一刹那,我突然有这样一种感觉:要将直子 完全忘记,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一口接一口喝着伏特加,回想着直子的一切。她害羞时的惯常表现,她说话 时的习惯动作,还有定定地注视对方的深邃眼神,在我脑海中一一放电影般闪现。 我不明白,那具丰腴美好的肉体,曾在月光辉映下让我心旌摇动的肉体,为何要在 黑暗的森林深处自绝生命,急着要来到这人人敬畏的终点? 也许直子应该庆幸,因为她在生命中最美的时刻离开,留给了我们最灿烂的青 春。如果可以的话,这应该算作另一种圆满吧。 我说服自己,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才对。 这时风渐渐大了,地上积了约两厘米的积雪,我深深地凝望直子的墓很长时间, 好像要将它永远储存在大脑中,以供思念时回忆一样。然后朝路边走,准备坐车回 家。雪被风卷着,在空中仿佛群魔乱舞。 我在路边站了好长时间,没有等到一辆出租汽车,更不用说公共汽车了。也许 是伏特加让我产生了醉意,我并不急着回去,反而希望再等一会儿。我抖抖领口上 的雪,转头回望直子的墓地,惊奇地看见,远处,直子正从墓中缓缓走出,腼腆地 笑着,朝我的方向走来。 “你怎么出来了?”我恍恍惚惚地问。 “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直子从容笑着,向我伸出一只胳膊。 我正要上前迎接,却被一个刺耳的刹车声惊扰。低头一看,一辆汽车在我身边 停下,车窗里探出直子的脸,一个声音在问:“请问,是在等车吗?” 我从恍惚中走出,这才想起自己是在等车,揉揉眼睛,看清那不是直子。不过, 这张脸与直子真是相似。 “要回市区吗?”对方笑着说,“如果是的话,我倒可以带您一程。” 我定睛看着她,机械地点了点头。对方随即伸手推开车门,我跺跺脚,抖抖身 上的雪,抬腿跨入,坐在副手的位置上。 车内温暖舒适,我大脑清醒了很多。车主是位女孩,年龄与我差不多,上穿一 件中领蓝色毛衣,长发披下来,随着车的前进轻轻地摆动着。在头发的摆动中,一 张酷似直子的脸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