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谢谢,”我说,“神户干旱多时,真是一场好雪,不过差点儿让我无法回家。” “没关系。”她点点头,“不过,怎么这种天气还在这里?” “来为一位死去的朋友扫墓。”我看着眼前被雪埋没的公路说,“请注意慢些 吧。” “不要紧,曾祖母会保佑我的。”她嘴角牵动,露出一个颇具女性魅力的笑容,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让咱们在路上遭遇了。不过,能在汽车里欣赏到,也算是 一种幸运。” 她车开得很快,迎面的雪打在玻璃上,发出簌簌的声音。为防止融化妨碍视线, 刮擦器不停地左右摆动,清除落在玻璃上的雪。 “第一场雪的缘故,”我说,“所以还不是那种大片的雪花,而是呈颗粒状的 雪粒。” “隔了一年,老天爷把造雪的方法忘了,因此第一场雪总是做不好。” 这种说法很有意思,我不由得笑了。 “这是曾祖母的解释。”她目不斜视地对我说,“特别好玩,关于她老人家, 有意思的事情多着呢。”看得出来,她非常爱和别人谈起曾祖母。 “敢问贵姓?”我想起来还未请教她的姓名。 “佐藤纪香,叫我纪香好了。”她略略向我偏了一下头,那意思是,您呢? “渡边彻。”我说,“你家在市区的哪一边?” “就在南边这一带,快要到了。”她想起来似的,“你家在哪边?要不,先送 你到家算了。” “在市北北野町,路还远呢,不能再麻烦你了。” “那好吧,我送你到车站。” “谢谢。” 说着话,车已驶进市区。她将我送到一处车站,然后掉转车头。 “再见。”我说,“谢谢你。” “没关系。”她莞尔一笑,摇上车窗,本田汽车渐渐消失在茫茫雪中。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大雪无止无尽地飘着,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一辆积雪清扫机轰隆隆蠕动着,朝我的方向开过来。 公交车不是太慢,就是由于雪天的缘故停开了,我等了好长时间,几乎没有看 见路上有什么车辆。我站在车站,双手插进棉衣的口袋,感到自己在瑟瑟发抖。 正愁苦万端,一辆汽车绕过积雪清扫车,缓缓在我面前停下,车窗摇下,白色 的脸庞探出来。我定睛仔细一看,佐藤纪香正笑盈盈地望着我。 “这样的天气,等不到车了。去我家吧。”纪香说。积雪清扫车开过来了,轰 鸣声使她不得不提高声调冲我喊。 我略想一下,觉得也只有这样了。 “我家就在旁边,离这里很近。”等我坐进汽车,她掉转汽车说,“好人做到 底,你今晚就在我家住吧。” “谢谢。希望不会给您带来太多麻烦。” “没关系。刚才回家后,我才想起来,这样的天气,你坐车肯定不方便。于是 赶回来,你还真在这里。” “多有打扰。” “没关系,吃的住的请放心,再说,曾祖母特别喜欢年轻人。你去,她一定会 高兴的。” “曾祖母年纪该很大了吧?”我听她总是提,于是问。 “你猜。”纪香手握方向盘,冲我扮了个鬼脸,“她老人家遇见陌生人问年龄, 也喜欢让人猜,玩这种游戏。” “至少应该有八十岁了吧?”我说。 “不对。” “那,难道九十多?” “这还差不多。”纪香用手一拍方向盘,“九十九岁啦,今年七月份是她老人 家百岁生日。” “是吗,老人家真长寿啊。”我问,“身体状况可好?” “好着呢,就是听力有点儿差,老人的通病嘛。老太太可好玩了,你见了也一 定会这么认为。” “曾祖父还健在吗?” “早去世了,”纪香叹了口气说,“去世时曾祖母才二十岁。老人家没有再嫁, 自己一手把两个孩子养大。” “那可真是吃了不少苦头。”我不由肃然起敬。 “的确。”纪香说着,放慢车速,“到家啦。” 纪香的家是一座两层高的小楼,楼前有片草坪,不过已经干枯,铺上了厚厚的 一层雪。她下车,用钥匙打开大门,将车停进一层的车库,对车上的积雪稍作清扫, 然后我们走出车库,进入正房。 “妈妈,我接到他了。”纪香冲另一间屋子喊道。 一位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走出来,听纪香稍作介绍后,向我点头 示意。然后吩咐纪香说,“去叫你曾祖母,一块来吃饭。” “渡边君,一块去见见我们家的宝贝。”纪香拉上我,走出正屋,冲隔壁房间 喊,“太奶,吃饭啦。”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纪香推门进去。我随后跟入,看见一位老人正 坐在一把古香古色的椅子上,手里织着某件东西。我从未见过这样苍老的人。她的 脸像树皮一样,上面交织纵横,波浪般的皱纹几乎将眼睛淹没。不过,那双眼睛很 有神,闪着亮光,看起来精神矍铄。 “太奶,这是我路上认识的一位朋友,渡边君。在东京上大学。”纪香附在老 人耳边,大声喊。 “嗯,”老人含混地应了一句,想了想,突然急切地抬起头来问我,“三浦那 边还好吗?” 三浦?我被弄得摸不着头脑,将疑惑的眼神转向纪香,“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好就行了,待会再作解释。”纪香低声对我说。 “好,好。”我依计行事。 “那就好。”她满意地点点头,“三浦这孩子,这么多年,也不来看看我,什 么时候来,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他。” “对,狠狠教训他。”纪香大声说,“到时候我帮您。太奶,吃饭啦。” 老人颤巍巍站起身,从旁边拿起拐杖。我要伸手扶她,被纪香用手挡开了。 “太奶从来都不要人扶,”纪香和我慢慢跟在老人后面,“她说,走路要人搀 扶,是衰老的开始。” “三浦是怎么回事?” “太奶收养的一位孤儿。大约二十年代在东京车站捡到的。”纪香说,“当时 才有三四岁左右,衣服上绣着‘三浦’二字,于是太奶为他起名三浦纯一,不顾家 人反对将其养大。三浦长大后到东京工作,常常来神户看望太奶。后来参军,死在 战场上,那时候太奶已经八十多岁,为了避免她精神受到刺激,我们都瞒着她,一 直瞒到现在。因此,一遇见从东京来的客人,老人家总是以为对方认识三浦,一个 劲打探情况。别介意。” “哪里会!” “他现在结婚了吗?”老太太在前面慢慢转过头来问我。 “早结了。”我回答她说。 “你再见他,帮我催催,让他来一次。” “好的。”我大声喊,“您老放心吧。” 纪香在我旁边,忍不住笑,剧烈地咳嗽起来。 纪香妈妈早已收拾好餐桌,纪香母亲、纪香和我坐在两边,老人坐在上首位置。 她先喝一碗粥,然后慢条斯理地吃纪香妈妈专为她做的鸡蛋糕,看起来胃口还不错。 纪香妈妈不住地请我吃菜,还一个劲说照顾不周,请多原谅。搞的我有些不好意思。 “妈妈,您就别这么客气啦。”纪香在一旁说,“什么人让你这么一劝,都没 有胃口了。” “你懂什么?”纪香妈妈嗔怪她说,“客人第一次来,这是最起码的礼节。” “那也用不着这样啊,你只要在菜上下功夫就行了,把菜做好,客人自然会吃 得多,何苦这样强劝?”纪香说着笑起来,又引起一阵强烈的咳嗽。 “感冒快一个多月了,就知道吃那些没用的药。明天一定要去瞧医生,好好看 一看。”纪香妈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