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纪香不搭茬,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手拿筷子在空中乱舞。 “唉,这孩子。”纪香妈妈无奈地冲我说,“一劝她去医院,就这样装听不见。” 我无话可说,只好笑了笑,埋头吃饭。餐桌上一时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 “他现在是瘦了还是胖了?”老人停下吃饭,冷不丁又问我这么一句。 “胖了。”我只好继续往下编。 “那就好,”她眼望别处,像是喃喃自语,“看样子情况比以前好了,就是不 来看我……不来看我。” 吃完饭,我想起自己还没有告知母亲,于是用纪香家的电话打到家里,说因为 雪太大,自己在城南住下了,准备明天回去。母亲在那头也没有多问,只说天气冷, 自己注意不要着凉就行了。 纪香帮母亲洗完餐具后,领我到休息的房间里。房间不算大,但一个人住绰绰 有余,里面布置非常整齐。床单的花纹、颜色很合我的口味。 “照顾不周,勉强在这里住一夜吧。” “谢谢。”我说,“这样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要没有你,今晚我还不知道在哪 里呢。” “没关系,现在不累吧?到太奶那里聊聊天。” 我表示自己还不想立即睡觉,于是和纪香一起来到太奶的房间。 “家里一共三口人?”我试探着问纪香。 “还有个姑姑,一个十五六岁的表弟。也在神户,不过离这里挺远,平均一个 月来一趟看看。现在的家庭成员全是女的。”纪香说,“我们家人丁不旺,而且世 代单传,男的活不过四十五岁。爷爷四十多岁就死了,爸爸也大约是在那个年纪,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 “抱歉,又勾起你的伤心事,”我说,“本来不该问这些。” “没关系,也不是一两辈的事了。”纪香淡然说,“到我这一代,干脆没了男 的。只有一个表弟。他们说是由于太奶命太硬了,男人都克不过她。不过也没关系, 我们都无所谓,现在不是挺好吗?” 太奶正在屋里继续织东西,那表情极其认真,像孩子摆弄手中玩具般兴味盎然。 见到我们,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让纪香为我倒水。她拉过我的手,细细端详我的 脸,那慈祥的表情,好像在审视某件精美的古董。 “太奶,别这么看人家,又不是让您审曾孙女婿。”纪香在一边说。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曾孙女婿?”老人大声问纪香。 “又乱说,太奶。”纪香将脸转向我,“老人家天天盼我找个男朋友,别见怪。” “你表弟,也不来了……”老人又嘟噜一句。 “人家总不能常来吧,”纪香说,“今年七月要考大学,忙嘛。太奶,七月份, 小野考上大学,您过百岁生日,双喜临门。努力啊。” 老人呵呵笑了,“一百五十岁。”她以耳背人特有的大声说,“活到。” 正说着,纪香妈妈走过来取东西,问纪香吃药了没有,纪香说吃了。 “不去医院也行,多喝水。喝上几大杯,对感冒有好处。”走出屋门,纪香妈 妈叮嘱。纪香冲她背后扮了个鬼脸。 “除了老把东京的三浦记错外,太奶脑筋别的地方都挺好使。”纪香说,“没 有文化,但生活经验丰富,对什么事情都有自成一统的解释。比如人们常说一件事 ‘好难’,对这个词,她就有自己的理解。说想要‘好’,自然就‘难’,因此就 叫‘好难’。” “倒也有点儿道理。” “还有吃大蒜预防感冒的事。她老人家解释说,大蒜吃多了,口里有一股气味, 患有感冒的人不敢靠近你,因此你自然就不会传染上感冒。” “倒是另辟蹊径。”我忍住笑说。 “某种程度上说,太奶对我的影响要大过妈妈。”纪香搔搔额前的头发,“小 时候,妈妈要上班,跟太奶在一起的时间多嘛。” “一定给你讲过不少神话故事吧?” “何止神话故事,”纪香说,“包罗万象,凡她所知。什么女皇轶事、侠盗传 说、中国蒙汗药,等等,没有她不知道的。年纪大,经历的事多嘛。” “中国蒙汗药,什么意思?” “太奶告诉我,要去中国的话,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衣食住行。因为中国有一 种非常厉害的药物,叫‘蒙汗药’。坏人将这种药放到客人的饭菜里,客人吃后, 男的昏迷不醒,女的只觉得四周是茫茫无际的水,坏人走在前面,两边的水纷纷散 开,只有跟着他走,这样女人就被拐骗了去。” “真有这样的事?” “哪里会有?!不知道老人家从哪里听说的,大概是中国的小说吧,她脑子里 事情太多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时,纪香妈妈又走过来,问纪香喝水了没有。 “喝了喝了,您就不用管了。” “看你这马虎劲儿,我不管行吗?多多喝水,对病有好处。” “知道了。”纪香说着,推着妈妈的后背把她推出了门,然后我们三人继续说 话。 其实说三人谈话不算确切,因为太奶听力不好,大部分时间是我俩个在聊。太 奶一言不发,看着我们,有时还自己笑笑,她听不清楚,只能根据我们的口型和表 情猜测我们的话题。讲起太奶来,纪香滔滔不绝,看得出来,她非常爱自己的太奶。 “太奶从二十岁开始守寡,独自将爷爷抚养大,很不容易。”纪香感慨说, “多年来,老人家独身一人,遇到烦恼的事便织东西,织起来心情也就放松了,不 知用坏了几百根织衣的钎子。所以,家里的毛衣永远也穿不完。这么多年,她就是 这样过来的。” 我感叹一声,不由想起和田夫人和玲子。 “说什么呢?”老人忽然探下头来,问我们。 “说你老身体健康,八十岁还能搬煤气罐。”纪香凑到老人耳边,大声喊。 “是八十二岁。”老人纠正说,嘴角扯出一丝骄傲的笑容。 “去年电视台来采访太奶了。她既是阵亡者家属,又是九十九岁的长寿老人。 当然,她不知道三浦已经死了,电视台也不告诉她。老人家听说要去拍电视,好几 天前就做好准备,精神十足。进演播室,她老人家非要把自己那只手提包带进去放 在脚下,按规定这种东西是不能带进去的,况且那手提包根本与做节目无关。可谁 也劝不了她。太奶说那手提包陪她几十年,不带在身边心里不踏实。主持人要她对 着镜头讲几句话,结果她自顾自地乱讲一通,对着镜头又提起三浦来,弄得我和妈 妈在一旁哭笑不得。回家后,老人家担心得不得了,一个劲逮住我问自己说的怎么 样。我说‘很好’,她还不相信,整天回忆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好几晚上睡不着觉, 吃不好饭,结果弄得我在图书馆上班时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