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苏菲娅维凤离巢 现在应该是言归正传,回顾一下苏菲娅的时候了;如果读者爱护她,像我爱护 她一半那样强烈,那他们看到她从感情暴烈的严父魔掌中逃脱,看到她从感情冷酷 的求婚人魔掌中逃脱,一定要为之欢欣庆幸。 时光的铁制记录器,在声音当当的铸钟铜上敲了十二次,召唤鬼物显魂,作夜 间巡行。——简截地说,那时正是十二点钟,全家的人,像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 都正深深入了沉醉和沉睡之中;只有威斯屯老小姐是例外,她正埋头用心细读一本 政治性的小册子;还有我们的女主角也是例外;她现在潜潜冥冥。悄俏轻轻,蹑着 脚步下了楼,把宅子里的一个门偷偷地拔闩开锁,走出门外,朝着约定的地点急忙 奔去。 闺秀淑女,虽然在每一种细事琐务上,有时候会作出许多娇弱之态、柔媚之行, 以表示她们的畏惧惊恐(另一种性别的人,则几乎作出同样多的动作,以掩饰他们 的惊恐畏惧),但是一定程度的勇敢,也确乎不但于妇女的身分无所损害,并且为 了要使她行其职责;还时常必不可少,实在说起来,使妇女脂粉无颜、巾帼失色的, 是她们凶悍泼辣的形象,而不是她们勇敢无畏的精神。因为有什么人,能读到那位 理应享有盛名的爱丽娅,而对她的温柔娇媚和她的刚毅坚忍,不同样地起尊敬仰慕 之心?同时,有许多妇女,也许看见一个小耗子或者大耗子,会惊惧尖叫,而却有 胆量毒死她们的丈夫;或者,有更甚于此者,逼得她们的丈夫毒死自己。 苏菲娅有妇女所能有的一切温柔娇媚,也有她所应有的一切刚毅勇敢。 因此,在她到了约定的地点,不见她的女仆迎接她,像她们约好了的那样,却 看见了一个汉子,骑着马一直朝着她走来,那时候,她也没尖声喊叫,也没晕厥昏 倒;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她的脉搏跳动得还是限平常一样地有规有律;因为,一开 始的时候,她也有些惊慌畏惧;但是这种惊惶畏惧,几乎刚一发生,就立刻平定下 来;因为那个汉子,把帽子摘下来,对她非常恭顺地问道,“小姐您是不是正等着 和另一位娘子碰头?”跟着告诉她,说他就是受命来把她护送到那位娘子跟前的。 从那个人说的话里,苏菲娅听不出有任何可以疑为虚假的地方,因此她决然断 然上了马,骑在那个人身后;那个人把她一路平安,带到了约五英里外的一个市镇, 在那儿,她才把心放下,自幸无误,看到了那个善良的昂纳阿姨。原来,这个伺候 人的女人,整个的心都牵挂索绕在平常用以披挂缠绕在身上的衣着服装上面,所以 这些东西,如果离开了她的眼睛,她就决不能把心放下。因为这样,她才自己亲身 担任起看护守卫衣饰什物之职,而打发前面说的那个人,去迎她的小姐,当然先把 一切应有的情况,都对他指点明白了。 她们主仆二人,现在讨论起来,该取哪一条路前进,才能免于被威斯屯先生赶 上;因为她们知道,不过几个钟头,威斯屯先生就要派人来追她们。 往伦敦去的那条路,对昂纳的吸引力太大了,所以她主张一直往那条路上走下 去;她举出走那条路的理由来,说,既然他们总得第二天早上八点或者九点钟,才 能发现她已失踪,那追她的人,即便知道她从哪条路上去的,也不可能追得上她。 但是苏菲娅担的风险却太大了,不容有一丁点地方只凭碰运气,而且在这场竞赛中, 得完全凭速度来决胜负,她不敢过于相信自己娇柔的肢体能够胜任。所以她决定, 先横穿乡间,至少要走二十或者三十英里,然后再取路于直通伦敦的大道。因此, 她们雇好了马匹,本来打算往一条路上走二十英里的,现在又改变了主意,又要往 另一条路上走二十英里,就在这种情况下,她仍旧叫原先她在父亲房外骑在他身后 的那个向导,带着她们起程。这个向导现在带在他身后的,不是苏菲娅,却是更沉 重得多、而却更可爱得少的负载;实在说起来,那是一个其大无比的提箱,里头满 满塞着用以装饰外表的物件,美人昂纳就打算用这些东西,在伦敦城使众生倾心, 多人拜倒,并且在伦敦城发家致富,兴旺隆盛起来。 她们离开了客店,在去伦敦的路上刚走了大概有二百步,苏菲娅就把坐骑转到 那个向导身旁,用一种比柏拉图向来所有的声音更如蜂蜜之甜(虽然柏拉图的嘴, 都认为和蜜蜂蜂房一样),请他采取头一个拐弯通往布锐斯特去的路。 读者诸君,我并不是迷信的人,也并不相信近代这种年头还会发生任何奇迹。 因此,我并不是用确信无疑的态度,表白下面这种情况的;本来,说实在的,我自 己就几乎不相信那是真事;但是一个历史家据实直书的职份,使我不得不把人们确 有把握信以为实的情节记叙下来。原来当时那个向导所骑的马,据说听到苏菲娅那 样甜蜜一般的声音,一时像中魔着迷一样,完全停止不动,同时表示了一种不愿再 往前走的态度。 但是,因为自然的原因就足以说明这样的结果,这种情况也许属实,而不像刚 才所说的那么像奇迹一样。原来那个向导,在这以前,经常不断地运用他那武装起 的右脚脚跟(他和休狄布莱斯一样,只在一面脚上带着踢马刺),而现在却在那一 会儿的工夫里,停止这种东西的运用;十二分可能的情况是,这种运用的停止,使 那个畜生停步不前,特别是在别的时候,这种情况也时常发生。 但是,如果苏菲娅的嗓音对她骑的那匹马真正发生了那样大的影响,而对那个 骑马的人却几乎一点儿影响也没有。他未免粗暴鲁莽地说,“他的柱(主)人吩咐 他叫他走的是另一条路,他要是不听吩咐,走别的路,那他非砸了饭碗不可。”苏 菲娅看到一切说辞全归无效,现在又在声音之外,乞灵于另一种百病俱治的灵丹妙 药,这种灵丹妙药,按照格言的说法,不但不会使骤马停步不行,而反倒能使她快 走疾行;在近代,人们把一切不可抵抗的力量归之于这种灵丹妙药,就像古代的人 把这种力量归之于雄辩高论一样。一句话,她答应奖赏他,达到他指望的程度。 这个小伙子对于这种诺言,并非完全充耳不同;不过他对于它并不明确,却有 些不高兴;因为,虽然他也许从来没听见过这类字眼儿,但是那却实在是他所以反 对的原因。他说,阔人们从来没把穷人的境况放在眼里;前两天,他差一点儿没叫 老板下了工,因为他跟乡绅奥维资家的一位绅士一块儿在乡间走,那位绅士本来应 该赏他,但是却没赏他。 “和谁一块儿走?”苏菲娅急忙问道。“和一位从乡绅奥维资先生家来的一位 绅士,”那小伙子重复说:“他们都说他,我想,是乡绅的儿子。”——“他往哪 儿去啦?他从哪条路上走啦?”苏菲娅说。——“啊,就是靠近往布锐斯特去的那 一边儿,离这儿大概有二十英里,”那小伙子说。“你给我领路,把我带到那个地 方,”苏菲娅说,“那我就给你一个几尼;要是一个不够,那我就给你两个。”— —”说实在的,”那小伙子说,“公公道道地那也真值两个几尼,因为小姐您得想 一想,我都担多大的风险;但是,要是小姐您答应我,给我两个几尼,那豁出去担 风险我也千;骑着东家的马乱跑一气,一点儿不错是一种罪过;不过,我可以得到 安慰,那就是,我仅仅只是叫人下了工就是了;我有了两个几尼,也可以有一部分 算是折了账了。”契约已经这样订好了,那小伙子又拐到往布锐斯特去的路上;苏 菲娅于是就打马起程,追起琼斯来。这和昂纳阿姨劝谏她不要这样,大相径庭;因 为她想要看到伦敦的心,比她想要看到琼斯的心,强烈得多;本来她实在对琼斯不 怀好感,老在她小姐面前说他的坏话。问题就在他对一些钱财方面,应该客气大方 一些,而他却犯了在这方面毫不注意的罪过。按规矩说,在所有恋爱的事儿里,更 特别是秘密恋爱,都得对贴身女仆纳贡献礼,我们把这种情况,归咎于琼斯的脾气 大大咧咧,而下归咎于他的性情小气吝啬;但是昂纳阿姨却大概把他这种情况的动 机看作是出于后者了。毫无疑问,她因为这一节,恨琼斯入骨,决心在她小姐面前, 一有机会,就糟蹋毁谤他。因此她非常不幸,来到的是琼斯离开的那个市镇和客店 ;她更不幸,碰巧和给琼斯作向导的那个人相遇,又碰巧叫苏菲娅出乎意外把这件 事发现了。 我们这两个仆仆征途的人,在天色放亮的时候,走到了汉布露克,在那儿,昂 纳阿姨别别扭扭地受命探问琼斯取路于哪条道。关于这一点,向导当然就可以告诉 她们;但是苏菲娅却永远没问过他这个问题,至于为什么,恕我说不上来。 昂纳阿姨从店主东那儿问明了以后,报告了苏菲娅,苏菲娅费了好大的事,才 雇到两匹只能对付着骑的马,这样她们来到那个客店;那也就是琼斯卧床养伤、闭 门不出的那个客店,他这个闭门不出,与其说是因为叫人把头打破了,毋宁说是不 幸遇到那样一个医生。 在这儿,昂纳又受任作探问之使以后,刚向店主妇一开口,把琼斯的长相儿体 态,形容了一下,那个眼明心亮的店主妇就立刻像俗语说的那样,看出门道来了, 知道这里面准有勾勾搭搭的勾当。因此,在苏菲娅进了房间以后,店主妇不对女仆 作答,而对女主人致词,开始如下说道:“哎哟哟,我的妈哟!您可说,这真是天 上掉下来的事儿。我可真得说,我眼里看见过的,没有比这一对儿再叫人觉得是那 么天造地设的了。哎哟哟,小姐啊,怪不得那位乡绅那样把小姐您不住嘴儿地称赞 哪。他本来就告诉过我,说您是世界上顶美不过的一位小姐,这阵儿一见,果然不 错是世界上顶美不过的。 老天爷可怜见,他那样软心肠,看着他老抱着个枕头,嘴里叫它是他那亲爱的 苏菲娅小姐,我就不由得要可怜他,一点儿不错,可怜他。我费了不知多少唾沫, 拼命地劝他,不要往前敌上去:我对他说,没有别的去路、只有往送死这一条路去 的人有的是,没有这样漂亮小姐爱他们的人,也有的是。”“我看,”苏菲娅说, “你这个心善的女人,你一定是疯了吧?”“没有,没有,”店主妇说,“我没疯。 怎么,难道小姐您认为,我不知道吗?我实对您说吧,他把什么都告诉了我了。” “这家伙可真胆子不小,胡说八道,”昂纳喊道,“把我们小姐的事儿都告诉了别 人!”“一点儿也不胆子大,也没胡说八道,”店主妇回答说,“你向我打听的这 个人是个地道的年轻绅士,还是个挺秀气的年轻绅士哪,他是打心眼儿里爱苏菲娅· 威斯屯小姐的。”“他爱我们小姐!我非得告诉你不可,你这个婆子,小姐是作主 子的那种人嘴里的食。他哪儿配?”“别这么说,昂纳,”苏菲娅打断她的话头说, “不要跟这个善良的女人发火儿,她并不是有意使坏心眼儿。”“唉,不错,正是, 我决没使坏心眼儿,”店主妇一听苏菲娅的声音那样柔和,更鼓起勇气来;于是她 接着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大讲而特讲起来。这些话要是在这儿都记录下来,就要 惹得读者觉得烦絮了,而且其中还有的地方,透露出一些情况,叫苏菲娅听来不大 自在,叫她那女仆听来,更不自在。因此那个女仆在只有她们主仆二人在一起的时 候,乘机糟蹋起琼斯来。她说,“他这个家伙,把一位小姐的名声,在一家店里这 样糟蹋作践了,这能算得是爱他的情人吗?这只能说他是个可怜什么都不懂的家伙。” 苏菲娅对于他这种行为,却不拿这样严重地于他不利的眼光看待,她也许只顾看他 对她爱得这样狂欢极乐,(关于这一点,店主妇也和在别的方面一样,都是言过其 实的)而引以为快哪,所以就不计较令人可恼的其它情况了。说实在的,她把他那 一切情况,都归于他那感情的超逸恣肆、浩瀚汪洋,和胸襟的透彻豁达、敞朗开阔。 但是这件琐事,后来她自己回忆旧情,再加上昂纳绘影绘声,把它说得一团漆 黑,就使厄普屯发生的不幸事件,更加严重,更加可信,因而助成那个女仆尽力促 使她的女主人不和琼斯见面,而就悄然离店之谋。 店主妇一看,苏菲娅打算只要马匹备好,就一刻也不多待,同时又没要吃的, 也没要喝的,所以待了没有多大一会儿,就抽身退出;这时候,昂纳就数落起她的 小姐来(她实在得说太放肆),经过长篇大论,高谈阔论,说她怎么忘了本是要往 伦敦去的,又屡次明提暗示,说追一个年轻的人,如何不合闺范。说到后来,到底 用以下这样郑重不苟的严肃告诫说,“看在老天的面子上,小姐,您好好想一想, 您都要干什么,都要往哪儿去呀。”一位女士,已经骑马颠簸了四十英里了,而且 是在一种并不太令人可意的季节里,却对她说这种话,也许可以算得够愚蠢的。我 们也许可以认为,苏菲娅已经把这些问题细细想过了,而且拿好主意了;不错,按 照昂纳阿姨所明指暗示的话看,她可能就是这样猜度的;我也毫无疑问认为,这是 多数读者的想法儿;我坚决认为他们老早就已经深信不疑,知道我们的女主角目的 何在,并且严厉地责备她,因为这样一来,她就成了一个轻薄癫狂的庸俗女人了。 但是以实而论,情况却并非如此。苏菲妞近日以来,叫希望和忧惧、叫她对她 父的职份和疼爱、对卜利福的厌恶和憎恨,对琼斯的怜悯,同时对他的热爱(我们 为什么不应该承认真情实况呢?)这种种感情,搅闹得心里四分五裂,七上八下; 尤其是最后这一种感情,叫她父亲的行动、她姑母的行动、每一个其他人的行动、 特别是叫琼斯自己的行动,引风吹火,烧起烈焰,因此她那一颗心纷如乱麻,无可 梳理至于极点;因此我们真叫它弄得惶惑错乱,不知道我们该作什么,或者不知道 该去哪儿,或者毋宁说,当真对于作什么、去哪儿的结果,一无理会。 但是,那位女仆审慎谨饬、明智聪哲的建议,却也使她的头脑冷静了一下,仔 细考虑起来,考虑的结果是:她后来到底决定先投奔格劳斯特,从那儿再一直前往 伦敦。 但是不幸,在她还差几英里就到了那个城市的时候,她碰到那个包揽讼案的代 讼师;他,像以前说过的那样,跟琼斯一块儿吃过饭。这个家伙,既然和昂纳阿姨 很熟,就驻马和她交谈起来;在那个时候,苏菲娅没怎么理会这种情况,只打听了 一下,他是什么人。 但是,她到了格劳斯特以后,听到昂纳说了他的详细情况,又听到他一般都是 极为匆忙地往来路上(关于这一点,像已经说过的那样,他特别出名),同时她又 想起来,她从旁听到昂纳阿姨告诉过他,说他们正要往格劳斯特去,于是她就害起 怕来,惟恐她父亲,通过这个家伙,能够跟踪她到这个城市来。既是这样,那么, 如果她从那儿直接取路于通往伦敦的大道上去,她害怕他一定能追上她。因此她改 变了主意;她本来雇好了坐骑,以一星期为期,往伦敦去。现在她不那么办了,她 只稍稍吃了点儿点心,又上了路;这本是她的女仆坚决不愿的,坚决请她不要作的, 也是店主妇威特菲勒得太太同样坚决劝说的;她或者出于教养有素,或者也许出于 善良之心(因为那位可怜的年轻女士非常地疲乏),热诚地劝阻他,叫她在那天晚 上待在格劳斯特。 她只喝了一点茶,在床上躺了大约两个钟头,以恢复体力,同时等她的马匹备 好,便毅然决然在当天夜里十一点钟,离开威特菲勒得太太的店房,取道径往伍斯 特去,在四个钟头以内,来到了我们上次见到她的那个客店。 我们已经这样把我们这位女主角的行踪,从她起身离家,一直到她来到厄普屯, 都详详细细地回溯追叙了;现在我们只用三言两语,把她父亲带到同一个地方。他 从那个把他女儿护送到汉布鲁克的驿卒那儿,第一次闻到他女儿的气味,以后很容 易地就一路跟踪,追她到格劳斯特,从那儿又追她到厄普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琼 斯先生也取道往那儿去了(本来派崔济,我们用那位乡绅的一句话,不论到哪儿, 都留下强烈的气味),他就毫不怀疑,苏菲娅也取道于、或者像他说的那样、也跑 上了同一条路。他确实用了一句很粗的话,不过我们不必写在这儿;因为凡是猎取 狐狸的猎人都对那句话极为熟悉,所以他们很容易自己就能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