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弗兹派崔克太太续谈身世 “我们举行婚礼以后,在巴斯待了不过两个星期;因为跟姑姑和好如初既然绝 无希望,我对于我的财产,就连一个法丁都不能动用,那得等到我成年的时候,而 我那时到成年,差两岁还多。因此我丈夫决定动身回爱尔兰;我对于这一点,竭尽 全力劝谏阻止,坚决守定我们结婚以前他答应我的话;那就是说,我不答应他,他 决不强迫我,扭着我的意愿,作这趟旅行。实在说起来,我从来就没打算答应他; 我相信,也没有任何人能责备我,说我不该下这样的决心。不过这个话我可永远没 对我丈夫提过,我只求他宽一个月的期限;但是他把走的日子都定好了,顽强地非 按照那个日子走不可。 “我们离开那儿的头天晚上,争论起这个问题来,双方都很激烈,正在争论中 间,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我一下甩开,往外走去,嘴里说,他要到聚会厅去 一趟。他几乎还没走出那所房子,我就看到地上有一张纸,这张纸,我想,是他不 小心,掏手绢儿的时候从口袋儿里带出来的。我把这张纸捡起来,拿在手里一看, 原来是一封信。我就不管什么应该不应该,把信打开,看了下去。这信我实在看了 不知道有多少遍了,所以我都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背给你听。信上写的是这样: 致布莱恩·弗兹派崔克先生 先生, 大札收到。你这样对我耍态度,真万分出乎我的意料。除了一件毛麻混纺的上 衣你给过钱而外,你的现钱我再就分文未见,而现在你账上却欠了150 镑还多。你 想一想,先生,你都搪塞敷衍了我多少次了,说不久就要和这个女士,再不就和那 个女士结婚;但是我可没法儿靠空头希望或者空口白话过日子。我也不能对毛呢商 人,空口说白话,就算还了账了。你告诉我,说你或者娶姑母,或者娶侄女,都是 千准万确的。你本来早就可以娶这个姑母的,因为你说,她丈夫留给她的养老金为 数很大,但是你还是选中了这个侄女,因为她有现款。我请你,先生,就听一回愚 人的劝告,能先抓到谁,就和谁结婚好啦。你既是知道我这都是诚心诚意为了你好, 所以我想你会原谅我这番忠告的。下一次邮寄的时候,就开出正式账单,请你付款, 以便还约翰·左盖特公司的账,以十四天为期;我相信你到期准能付款无误。 贱仆沙姆·卡司格锐弗。 “这信就这样写的,连一个字都不差。你猜一猜,亲爱的妹妹——你猜一猜, 我看了这信,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你更想娶侄女,因为她有现款!如果这几个字每 一个字都是一把攮子,那我把它们每一把都捅到他的心窝里去,才觉得痛快;不过 我这一次都怎么样似疯如狂地痛心疾首,悔恨交加,我不想再说。等到他回来了的 时候,我的眼泪已经差不多完全哭干了,但是哭肿了的眼泡儿里,还足以看出余泪 还没流尽。他皱眉蹙额地在他那把椅子上一坐,有好半晌,我们两个都一言不发。 后来他到底用傲慢的口气对我说,“我希望,少奶奶,你的佣人把你的东西都捆扎 好了吧;因为马车明天六点钟就预备停当了。’经他这一招惹,我原先忍住了的那 口气,再也按捺不下去了;所以我就说,‘没捆扎好,少爷,还有一封信,没捆扎 好哪。’我于是把那信扔在桌子上,跟着用我想得出的那种顶尖酸刻毒的话,骂起 他来。 “我说不上来,还是罪过,还是羞耻,还是审慎谨饬,使他隐忍未发;但是, 虽然他本来是个脾气最暴的人,他那一次可没咆哮如雷。不但没咆哮如雷,他反倒 用最温柔的手段,尽力使我息怒消气。他起咒赌誓地说,信上我顶讨厌的那些话, 都不是他说的,他也从来没写过那种话。他承认,不错,说过他的婚姻问题,并且 说过,更喜欢娶我,但是可矢口否认他所以更喜欢娶我,是那封信上说的那种原因。 他替自己开脱,说他所以说那一类话,只是因为他由于无钱而受窘,而他所以无钱 受窘,据他说,就是因为他对他在爱尔兰的产业长期失于经管。这一点是他不忍对 我透露的,而也就是这一点,才让他那样死劲儿非作这一趟旅行不可。于是他用了 好些使人动情的花言巧语,最后终之以轻怜痛惜的手抚唇接,和热烈郑重表示爱情 的甜言蜜语。 “有一种情况,虽然他并没用来作推诿的理由,可在使我对他原谅那一方面起 了有份量的作用;那就是成衣匠信里说的,‘她丈夫留给她的养老金’那句话;因 为姑母始终没结过婚,而这一点又是弗兹派崔克先生所熟知的。——因此,我就想, 那个裁缝所以写了这样一句话,只是他自己头脑里瞎想出来的,再不就只根据别人 的传说。这样一来,我就自己劝自己,他也许是同样并没有更好的根据,就冒昧无 知地说了那句讨人厌恶的话。我的亲爱的,你说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推理?我这不 是成了他的辩护人,而不是他的裁判者了吗?不过我又何必提这样一种情况,或者 以这个为理由,说我宽恕了他是应该的哪?——句话,他即使再犯二十次同样的罪 过,他只要把他表示的温存和疼惜使出一半儿来,就能叫我服服贴贴地把他宽恕。 我当时对我们出发上路不再反对了,我们第二无早晨就照着他安排的时间启程,走 了一星期刚过一点儿,就来到了弗兹派崔克先生的府第。 “我们一路都碰上了一些什么事儿,就请你不必过于好奇,恕我不说了;因为 我要是把那一番行程再走一遍,实在令我大感不快,让你跟着我再走一遍,也同样 令你大感不快。 “那所府第,原来是一处古老的庄园住宅:如果我仍旧还有你从前看到我时时 表现的那种欢乐心情,我可以把那所宅子形容得都能把你乐死。那所宅子看起来, 好像是从前有绅士住过的样子,倒是挺宽敞,而且决没有由于家具的关系,就显得 不那么宽敞了;因为房子里面几乎没有家具。一个老太婆,看样子也和那所房子同 样大的年纪,非常地像《孤儿》里查芒说的那个老太婆,来到大栅栏门口,迎接我 们,用一种几乎不像人声、而且我听不懂的号叫,欢迎她的主人回到家里。一句话, 全部光景都是非常闷闷沉沉,凄凄惨惨的,因此我只觉得精神沮丧到极点。我丈夫 看到我这种神情,不但不劝解安慰我,反倒说了好些挖苦伤人的话,使我的抑郁更 厉害起来。‘你可以看到,少奶奶,除了在英国以外,在别的地方也可以有好房子。 不过你也许更喜欢在巴斯的肮脏公寓里待着吧。’“一个女人,我的亲爱的,不管 在什么情况下,如果能有一个兴致勃勃、性情温柔的伴侣来支持她,安慰她,那她 就快活!不过我净想快活的光景,只能加重我自己的苦恼,这又何必哪?我这个伴 侣,不但远远不能把孤寂的抑郁给我解除,反倒不久就使我深信不疑,我只要跟他 在一块儿,那就不论在什么地方,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得过苦恼、愁闷的生活。 一句话,他就是个吃枪药的家伙,这种人你大概从来还没见过;因为,说实在的, 一个女人,除了在她父亲、或者兄弟、或者丈夫身上,是不会看到这样的活标本的 ;你虽然有个父亲,但是他可并不是那种人性。这个吃枪药的家伙,和我从前看见 的他,完全翻了一个个儿。他对待别人,一律仍旧还是先前那种旧样子。哎呀天哪! 一个人,在外面,和别人在一块儿,能装出一副假模假式的样子来,而只在家里, 才把令人不快的真象都露出来,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哪?那是因为,我的亲爱的,他 们出头露面,在外人跟前的时候,得做作地把自己的本性约束控制,而在家里寻找 补偿。我曾注意到,不论什么时候,我丈夫和别人在一块儿越欢畅、越活泼、越和 蔼,他跟我单独在一块儿,就越像吃了枪药似的,就越冲。他那股野人一般的残酷 暴虐,我得怎么描绘,才能表现得清楚明白哪? 我对他的疼爱,他是霜冷冰寒,毫无感受的。我那些逗乐儿取笑的小小把戏, 你,苏菲,还有别的人,都认为是可人心意的,他可看得不值一钱。在我觉得顶意 殷心切的时候,他可又唱歌儿又吹口哨;我不论多会儿,只要一完全打不起精神来, 觉得烦闷苦恼,他就发起火来,辱骂我;因为,他虽然永远也没因为我脾气温柔, 喜欢过我,也从来没把我的温柔归之于是我认为他使我满意;但是我的抑郁烦闷, 老惹他发怒,他把我的抑郁烦闷,归之于我后悔嫁给了一个爱尔兰人(像他说的那 样)。 “你能够很容易地就想到,我亲爱的古心道貌的小姐(对不起,我真忘了我都 说到哪儿去了),一个女人,即便结下了一种世俗所谓的怨偶,她如果不是一个地 地道道的娼妓,专为金钱出卖自己,那她对她自己的人,一定会有些爱慕之心,温 存之情的。你可能同样地容易相信,这种爱慕温存可能以渐减少;不但减少,我还 可以给你打包票,说鄙视之心可以把这种爱慕温存,铲尽刈绝。我现在就对我丈夫 生出这样的鄙夷之心来,因为我发现,他是一个不折不扣、地地道道的木头脑袋, 这是我一定得用的字眼儿。你也许会觉得纳闷,不明白我为什么没老早以前就发现 这种情况;不过女人家对她们喜欢的人所有的愚蠢,要遁词千般,托辞万种,替他 们解释,把他们原谅;除此而外,你还得允许我对你说,能把伪装起来的欢乐嬉笑 和文质彬彬揭穿了,而把一个蠢人看透了,需要顶犀利的眼光。 “我一旦看不起我丈夫,像我对你承认的那样,那我当然不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了,这本是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得到的;我也确实得算运气好,他很少有在这方面搅 扰我的时候;因为现在我们家里有了备极雅致的陈设了,酒窖里摆满了酒桶了,猎 狗和马匹也都成群结队了。我这位良人既然极尽地主之谊,款待他的邻居,他的邻 居也都如蚁附羶一样地围绕在他身边,白天的逐猎和晚间的欢聚,消耗了他绝大部 分的时间;他和我的接触,那也就是说,他对我发怒动气,只剩下了很小的一部分, 落到我身上。 “假使我能把我一切其他令人不快的伴侣同样容易地全部躲开,那我就可以是 快活的人了;但是,哎哟!我可得永远和一些使我痛苦的伴侣,昼夜不离;并且, 更有甚者,那就是,我看不到前途有望,能把它们摆脱。这些伴侣就是使我如受酷 刑的思想,这些思想,白日黑夜,可以说在我身上,缠绕萦回,如疽附骨。在这种 情况下,我经历了一场灾难,它那样令人可畏可怕,简直地描画不出,想象不出。 你想一下,亲爱的,你自己心里摹拟一下,如果你能办得到的话,我当时都得受什 么样的苦难。原来我又轻视、又仇恨、又厌恶的这个人,竟让我成了一个母亲。我 经历了一切生育的痛苦和灾难(在这种情况下,那种痛苦比一个女人为她爱的男人 所受的那种最难产的痛苦,厉害得不止千倍),而且还是在一片沙漠里,或者毋宁 说,在一片吵闹喧嚷、狂欢纵饮的场景中,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伴侣,没有任 何一种可人心意的情况。这类人、这类情况,时常能够减轻、并且有时也许还能补 报我们女人在这种时候所受的罪。”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