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琼斯与派崔济二人之对谈 我们并不怀疑,忠诚老实地爱惜维护自由的人们,会原谅我们在前章结尾处, 旁生枝节,絮絮而谈,以免怀有野心、热中世务的教士,出于邪恶或者狂妄,利用 我们这部史书,论列宣扬那种最为祸国殃民的主义。 我们现在要和琼斯先生一道前进了,原来他在狂风暴雨过去了的时候,先对吉 卜赛君王陛下的彬彬谦让和殷殷招待,表示了千恩万谢,然后向他告辞,登程往考 文垂进发。一个吉卜赛人,受命给他带路,把他送到那儿,因为那时天色仍未放亮。 琼斯本来应走六英里,却由于迷失正途,反倒走了十一英里,而且所走过的绝 大部分,都是恶劣不堪的路,连急请产婆的人都设法儿快步疾行;因此他几乎将近 十二点钟,才来到考文垂。而且他也没法儿再跨上鞍韂,一直等到两点已过;因为 那个时候,很难雇到驿马。马夫或者驿卒连他那样急躁的一半都不及,而却愿意效 法派崔济那种安静悠闲的脾气;因为他,派崔济,既然得不到睡眠这种养身保神的 必需,就永远因时乘势,把所有其他种种养身保神的必需,拿来补足欠缺;他没有 比来到一个客店更眉开眼笑,也没有比被迫离去客店更皱眉蹙额的了。 琼斯现在是骑驿马而疾行,因为我们也要按照我们的习惯,同时按照朗捷纳斯 的规定,同样随他前进。他从考文垂来到戴芬垂,从戴芬垂来到斯揣特弗得,又从 斯揣特弗得来到顿斯特布勒。他到了那儿的时候,是第二天刚过中午,离苏菲娅离 开那儿不过几个小时。他在那儿,不得不耽搁得比他所愿的要久一点儿,因为一个 铁匠,正极为慢条斯理地给他骑的那匹驿马打掌;虽然如此,他却觉得,他无疑能 在苏菲娅起身往圣奥勒责去以前就追上了她;在圣奥勒贲,他认定,而且很有理由 认定,那位勋爵大人一定会息驾进膳。 如果他的揣测准确无误,那他十有八九,会在上叙的地点追上了他那位天使; 但是不幸,我们这位勋爵大人吩咐下来,说要在伦敦他的公馆里给他备好正餐;为 的要能正当其时到达公馆,所以他在圣奥勒贲定好了换班的马,在那儿迎接他。因 此在琼斯到了那儿的时候,人家告诉他,那六马高车,已经在两个钟头以前就出发 了。 即便新的驿马备好无误(何况马还并没备好),那也好像明显易见,不可能在 到达伦敦以前就追上了那六马高车;因此派崔济认为,现在正是时机,对他的朋友 提一提他的朋友好像完全忘了的一件事;这是件什么事,读者诸君一定能猜想到, 只要我们一告诉他们,说琼斯在客店里和那个把苏菲娅送走而回来了的向导头一次 相遇,以后又离开了,从那时候起,一直到现在,除了一个荷包蛋,再什么也没吃 ;因为他和那些吉卜赛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只在见闻阅历一方面,饫甘餍肥,享受 了一番。 店主东对派崔济的意见完全赞同,所以他刚一听到派崔济劝他的朋友留下用饭, 马上就插嘴开言。他把他刚才答应立刻备好坐骑的话撤回,而对琼斯先生保证说, 叫一顿正餐并费不了什么工夫。他说,马从草场牵回,再喂一份燕麦以备上路,比 预备正餐费的工夫还要大哪。 琼斯到底听了劝说,主要是由于店主东最后举出来的这个理由;现在一块切好 了的羊肉放到炉子上了。饭正作着的时候,派崔济叫他的朋友或者主人进入同一房 间里,就开始像后面这样大发起议论来。 “一点儿不错,先生,如果向来曾有人配得上一位年轻的女士,那您就配得上 威斯屯小姐;因为一个人得有多么深多么厚、无边无底、如海似江的爱情,才能像 您这样,不用吃任何别的东西,只靠爱情,就活下去哪!我绝对敢说,我在最后这 二十四个钟头以内,吃了有先生您三十倍的东西,还是几乎饿得要命;因为没有比 赶路再叫人肚子饿的了,特别是遇到这样天寒风峭、气潮霜凝的天气。但是先生您 看起来,好像十二分地壮实,您这一辈子里,从来没有出现在体魄更强健、神气更 爽朗的时候;这我不懂是怎么弄的。这一点儿不错,是您只靠爱情养活您,才能这 样。”“而且爱情还是非常香甜甘鲜的珍馐美味哪,派崔济啊,”琼斯答道。 “但是命运之神不是昨天赠给了我一件可口至极的精细美味吗?你以为我不能 靠咂摸这一个亲爱的袖珍手册,就过比二十四小时还长的日子吗?”“毫无疑问,” 派崔济喊道,“那个袖珍册里的钱,足够买好些顿精美的肴馔的。命运之神正是为 了先生您眼下之用,才及时地送给您的,因为先生您的钱这阵儿几乎都快用完了。” “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琼斯回答说;“即便这笔钱是别的人的,而不是威斯屯 小姐的,那我希望,你也不会认为,我竟昧良心——”“昧良心!”派崔济答道, “老天爷可别叫我冤枉先生您到这种程度! 不过既然您将来一定会有的是钱还这位小姐,那您借用一点儿以济燃眉之急, 那有什么昧良心的哪?不错,一点儿也不错,只要一旦您的钱一下方便的时候,我 自己就非叫先生不论如何,都要就把这笔钱还了不可。但是您既是眼下急需钱用, 那您暂时借用一下,又有什么碍处?不错,这笔钱如果是一个穷苦人的,那当然就 得另说了;但是,凭那样一位阔小姐,那她当然不错,是永远也不会等这笔钱花的, 特别是她这阵儿正跟一位勋爵大人在一块儿,毫无疑问,不管她要用什么,他一定 会给她预备好了的。再说,即使她要用,也只能是一小部分,决不会是整个部分。 所以我要是还她,也只能是一小部分;但是要是不等到咱们自己弄到钱,就叫我抢 先捅明了,说这个袖珍册是咱们头一回拾到的,那还不如先看着我绞死了哪;因为, 我听人说过,伦敦这个地方,要是没有钱,可不是人待的,都能饿死人。说实在的, 我要是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个钱是谁的,那我也许可能认为那是魔鬼的,您叫我用, 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哪;但是,您现在分明知道决不是那样,而是规规矩矩地捡 来的,那您在这个人烧眉毛的时候,可不顾眼下,全部和它又两掰了,那简直就是 对命运之神公然侮辱轻蔑;您可就不用打算她会再帮您一回这样的大忙啦;因为fortuna nunquam perpetuo est bona 。尽管我啰嗦了这么一大套,那您要怎么办,还是就 怎么办好啦;不过我自己可宁肯先绞死了,也不肯把这件事再露半个字。”“据我 所见到的看,派崔济,”琼斯喊道,“绞死这个说法儿,Nonlonge alienumàScaevolae studiis 。”“您应该说alien-us,”派崔济说。— — “ 我记得那一段, 那是Communis,alienus , immunis,variiscasibus serviunt 那一个句里的字。” “尽管你一点儿不错记得那个,”琼斯喊道,“我可认为,你并没明白那个;所以 我告诉你好啦,我的朋友,它的意思用普通的英语说,就是:一个人,捡到别人的 财物,知失主是谁,而可成心故意不还失主,自己留起来,那在foro Conseientiae, 他应该绞死,也不下于他偷了那件东西。至于现在就在我手里这张钞票,那本来既 是我那位天使的财物,曾有一度为亲爱的她所有,那就不管出于任何考虑,由于任 何原因,我都非交到她本人手里不可,别人一概休想。不但如此,即使我跟你一样 饿得要死,而且一无办法可以饱我辘辘的饥肠,我也非交到她本人手里不可。我还 是希望,能在睡觉以前,就把这个办到;如果不巧,不能办到,我就要你好好地记 住了,要是你想别惹得我永远不痛快,你就决不要对这样肮脏龌龊的事,再提半个 字,以免脏了我的耳朵。”“如果原先我也那样看法儿,”派崔济说,“我就不会 提刚才那番话了;因为我敢保,我也跟别人一样,对于恶事一概深恶痛绝;不过也 许您所见的更对;然而可有一样:我本来可以认为,我活了这么些年,教了这么些 书,难道连什么是fas et nefas,还不能分辨?不过咱们好像都是要活到老,学到 老。我记得我从前那位老师,他是一个渊博得出奇惊众的学者,他总是常说,Polly mate te cry town is my deskalon 。他告诉我们,这句话用英语说就是:一个小 孩子有时也可以教给他祖母怎样炸鸡蛋。要是我活到今儿个,还得别人教我文法, 那可真得说,我这些年并没白活,功成业就了。您要是活到我这个岁数,年轻的绅 士,那您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看法儿了;因为我记得,我还是个二十一、二岁 又高又瘦的小伙子那时候,我也就已经认为,我跟现在一样地明哲了。我敢保我一 直地就教给学生alie- nus ,我的老师在我以前,也就是那样教给我的。”派崔济 能够招翻惹恼琼斯的事例并不多,他自己急躁得忘了对琼斯致敬的场合更无几。然 而不幸得很,这回他们两个却都揭了别人的秃疮疙渣儿了。我们早已看到,派崔济 怎样受不了别人看不起他的学问,而琼斯对派崔济前面那番话,也有几处,叫人听 来很受不了。他现在带着轻蔑、鄙夷的神气看着他的同伴(这是平素不常见的), 嘴里喊道,“派崔济,我看你是个自命得意的老傻蛋,我只恨不得,你别是个同样 的老坏蛋。 说实在的,如果我认为你是坏蛋,也像我认为你是傻蛋那样,都是深信不疑的, 那你就请自便,不要再跟着我往前走啦。”那位圣明睿哲的塾师已经发过一次脾气 了,怨气已伸,心平气和了,所以就像俗语说的那样,马上把脖子一缩,装起孙子 来了。他说,如果他说过任何能够开罪于人的话,他只有抱歉;因为他压根儿就没 成心故意想要那样;不过Nemoomnibus horissapit。 琼斯当然有脾气暴躁的种种恶习,而却完全没有脾气冷酷的种种毛病;如果他 的朋友得承认,他的脾气未免有些太容易就耸毛翘尾,那他的敌人也同时得承认, 他的脾气也同样快当就风平浪静。他的脾气也完全和大海不同,大海在暴风过去了 以后,浪涛反倒比暴风刚平息的时候,浩滔汹涌得更加凶猛,更加危险。他看到派 崔济伏软认错,一下就敞怀接受,和他握手言欢,带着可能想得出来的和悦颜色, 对他不止二十次好言抚慰,同时严厉地责备自己,虽然严厉的程度,比十有十个善 良的读者所责备的还不到一半。 派崔济现在可以完全心舒神畅了,因为他害怕把琼斯得罪了的忐忑不宁一下就 安定了,他的自尊心因为琼斯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也完全得到了满足;他马上抓住 了琼斯俯首伏罪这一点,来驳斥主要使他烦恶嫌憎的那番话,嘟嘟嚷嚷地念叨着说, “我说实话吧,先生,您的知识,有一些方面,都比我强;至于文法,那我认为, 我可以跟任何活人都较量较量。我认为,那至少是我可以随手拈来的。”如果任何 东西,能给这个可怜的人现在所有的满足之心更加增强,那就是,刚好在这一会儿, 一块又肥又嫩的羊肩,还热气腾腾的,端到桌子上来了。他们两个,把这块羊肩一 齐尽量饱餐了一顿之后,又上了马,往伦敦进发。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