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主客在早餐时所收到的东西,兼及如何管教女儿的问题。 我们的主客这伙人,昨晚是以互相倾慕的心情分手的,今天早晨仍旧是以同样 的心情聚首的;但是可怜的琼斯却愁眉不展,无可慰藉;因为他刚刚从派崔济那儿 得到报告,说弗兹派崔克太太已经搬走,他无法打听到她的去向。这个消息,使他 苦不堪言,因此,他虽然尽力克制,而他的面目上,还有他的行动里,都明显地表 示出来,说他心乱如麻。 他们的话题,现在跟从前一样,转到恋爱上面;对这个问题,奈廷给勒先生又 发表了他那许多热情、开豁、舍己为人的思想感情;对于他这种种思想感情,明哲 稳沉的男子,叫作是偏于想象,远于实际,而明哲稳沉的女子则一般认为更可嘉尚, 而以善意视之。米勒太太(这一家的主妇就这样称呼)对这种思想感情大为赞赏: 但是在那位年轻的绅士转问囡丝的意见那时候,她却只管道,“她相信,那位话说 得最少的绅士,情感最深。”这句表示赞赏的敬礼之词,显然针对琼斯而发,因此 他要是对之充耳不闻,任其说完就过去了,那我们总要引以为憾。一点儿不错,他 对她确实作了彬彬有礼的回答,而终之以隐约之词,说她自己默不作声,引人疑心, 说她也有同样情况,因为她确实不但现在,而且昨晚,都几乎没开过口。 “我很高兴,囡妮,”米勒太太说,“听到这位绅士注意到你这一点;我严肃 不苟地说,我也几乎和他有同样的看法儿。我的孩子,你到底是怎么啦?我从来没 见过你这样跟从前判若两人。你从前那样的活泼欢势劲儿都哪儿去了哪?看她这阵 儿这种样子,先生,您会想到,她从前老是我的小话匣子吗?这一个星期,她连二 十个字都没说得上。”她说到这儿,进来了一个女仆,把她的话头打断,这个女仆 手里提着一个包裹,她说,“那是一个脚夫给琼斯先生送来的。”她又找补了一句 说,“那个脚夫马上就走了,他说,不要回信。”琼斯一见这种情况,不免心中稍 为一惊,同时宣称,那个包裹一定是送错了。但是既然那个女仆一口咬定,说她一 点儿不错,听到是琼斯先生,因此所有在座的妇女,都愿意把这个包裹马上打开一 看究竟。于是小白翠,先得到琼斯先生的允许,到底把包裹解去外层。只见包裹里 面是一件带有半拉面具的大氅、一个面具、一张面具舞会入场券。 现在琼斯比以前更加肯定,宣称这些一定是送错了;米勒太太自己也有些疑心, 嘴里说,“她不知道应该作何想法儿。”但是他问亲廷给勒先生的时候,奈廷给勒 却表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看法儿。“我从这里面,先生,只能得出一条结论来;那 就是说,您走了桃花运了;因为我认为毫无疑问,这些东西是美人之遗,您在面具 舞会上一定有幸,可见分晓。”琼斯没有足够的爱虚荣之心,能使他存这种受宠若 惊的想法儿;米勒太太自己也不同意奈廷给勒先生所表示的意见。于是囡丝把外氅 一提溜,从外氅的袖子里掉出一张卡片儿未,上面所写如下:—— 致琼斯先生: 群仙之后以此相赠, 万望幸勿有负盛情。 现在米勒太太和囡丝小姐二人都同意奈廷给勒先生的看法儿了,不但如此,连 琼斯自己也心活意肯,几乎也有了同样的看法儿。但他一想,除了弗兹派崔克太太, 没有别的女士知道他的寓址,他就抱起厚望,宽慰自己,说这个包裹是从她那儿来 的,他大有可能,能看到他那位苏菲娅。这种厚望,确实没有多少根据:但是既然 弗兹派崔克太太,并没按照她的诺言接见他,又突然从寓所迁走,她这种行动是古 怪的,是令人不解的,因此他从这里面看到微茫的希望;因为她这个人,本来据他 从前听人说过的,就由性任意,所以现在很有可能,想帮他忙,而却不采用更合乎 平常的办法,而采用离奇古怪的手段。说实在的,既然从这番离奇古怪、迥异常情 的行动里,得不出确凿可据的所以然来,所以他就可以更有余地,从中寻找他所喜 欢而属于想象的结论。因为他生来的天性就是乐观的,现在这一次,他任这种天性 之所至驰骋一番,他的想象就激起千般情怀、万缕思绪,来为他今晚指望碰到他那 位亲爱的苏菲娅这种念头打气助威。 读者诸君,如果你们对我有任何好感,那我就要用祈祷祝你们也能得到这种乐 观的性格,全部还报;因为,幸福这个问题是许多大手笔都曾写过的,我对这个问 题读了很多的文章,想了很久的时间,我这样读了、想了以后,就差不多认定了, 幸福就掌握在有这种性格的人手里。这种性格,我可以说,有些把我们自己置于命 运之神的管辖以外,不用命运之神的帮助,就可以得到幸福。说实在的,这种性格 给我们的快乐之感,比起那位盲目女神所能给我们的,更持久得多,更深刻得多; 因为自然安排得圣哲睿智,在我们一切真正的快乐之上,加上去一些腻味之感,怠 情之情,以免我们的心神全部为快乐所吸引,因而不再往前追逐寻求。我一点几也 不怀疑,如果用这种眼光看,就可以看出来,那想象中未来的最高法官,在刚一取 得出庭当律师的资格那时候,想象中未来的大主教在初着毛呢衣那时候,想象中未 来的首相,仍旧尾随反对党的后尘那时候,比起那般真正身任各种要职、权势与利 益双收的人们,远远真正快活。 琼斯现在既已决定当天晚上赴那个面具舞会了,奈廷给勒先生自告奋勇,说要 把他带到那里。这位年轻的绅士同时要给囡丝小姐和他母亲每人一张入场券;但是 那位贤惠的妇人却谢绝接受。她说,“有的人设想,面具舞会有害无益,她倒不那 么看;不过这样豪华奢侈、铺张堂皇的消遣,只有身高位尊、财大气粗的人,行之 才无可褒贬,但是它可不是给那般得靠自己谋生并且顶好也只能嫁给一个殷实商人 的年轻女人预备的。”——“一个商人!”奈廷给勒先生喊道,“你可不要把我的 囡丝贬低了。世界之上就没一个贵族比她身份更高的。”“哦,奈廷给勒先生,您 净瞎说,”米勒太太回答说。“您千万可别在这孩子的头脑里净灌输这一类的空想 幻觉。不过,如果她的运气好,”(这位母亲强作笑容说)“能找一位像您这样心 胸开阔、思想高迈的绅士,那我希望,她一定会对他那种开阔、高迈,用更好的贤 惠妇德相报,而不会把心思净用在豪华奢侈的行乐上面。一点儿不错,那般有体己、 有陪嫁的年轻女士,都有些权力,咬定非花自己的钱不可;因为有这种情况,所以 我常听到绅士们说,一个人,娶了一个穷太太,有时比娶了一个阔太太,反倒更为 有益。——不过,不管我这两个女儿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反正我都要叫她们对她们 的丈夫成为福星,而不是成为祸水:——因此,我求您,不要让我再听到什么面具 舞会吧。我坚信,囡丝这孩子太好了,不会争着抢着要去的;因为她一定还记得, 去年您带她到那种会上去那一趟,差一点儿没把她弄得痴傻疯癫了。她从那儿回来 以后,有一个月的工夫,也不会动脑子,也不会动针线了。”虽然囡丝的胸臆里, 潜踪匿迹地轻轻发了一声叹息,好像对这种思想感情表示了不可告人的非议,但是 她却不敢公然反对。 因为这位贤惠的妇人,一方面是疼爱子女的慈母,另一方面又兼为管教子女的 严父;她对子女的心愿,一方面随顺应合,另一方面却因为担心忧虑他们永久的安 全和未来的幸福,又严加检束;因此,凡是出于这种担心忧虑的叮咛嘱咐,从来也 不许子女违反,也不许子女辩驳。这种情况,是这位年轻的绅士所深知的,因为他 在这一家寄寓了有两年之久了,所以他一听这位主妇拒绝接受入场券,马上就无言 听从。 奈廷给勒先生对琼斯的敬慕与时俱增,所以就情意诚恳地邀他到饭馆里共进正 餐,他还想在那儿,把他的相识给琼斯介绍几位;但是琼斯却请恕他难以奉扰,因 为他说,“他的衣服还没运到伦敦。”要说实在的,琼斯先生那时的处境,是有些 比他显耀得多的年轻绅士有时也会碰到的。简而言之,他的口袋儿里连一个便士都 没有;这种处境,在古代哲学家中间,比在现代居住伦巴得街或者出入怀侍巧克力 馆的哲士慧人,都更有声价。而且那般哲学家把囊空如洗视为崇荣高誉,也许就是 他们在前面所说的那条街上和那个巧克力馆里深遭唾弃的原因之一。 如果古人认为人们可以只靠道德就过得很舒服这种意见,是天大的错误,像刚 说过的那般近代明哲之士自以为发现的那样,那我恐怕,那些浪漫事写作家那种说 法,一个人完全可以靠爱情过活,也同样有欠真实:因为这种感情,固然可以对我 们的某些官能或者嗜好,飨以精致美好的肴馔,但是却可以非常确实他说,它对另 外的官能或者嗜好,都一无可飨。因此,那般过于相信这类作家的人,都在悔之已 晚的时候才知道他们错了;那时候他们才看出来,爱情无力充饥解饿,也就像玫瑰 花无力满足悦耳之音或者小提琴无力满足沁鼻之芳一样。 因此,虽然爱情在他面前,摆满了甘芳馨香,那也就是说,在面具舞会上碰到 苏菲娅满怀的希望,而这种希望尽管只是他的想象,毫无根据可凭,他整个一天, 却对这种希望放纵恣肆地大嚼饱餍。但是黄昏刚来到,琼斯就恹恹无力,对充肠塞 胃的食物害起相思来。派崔济对于这一点,只凭本能就发现了,因而趁势乘机,旁 敲侧击,提了提那张钞票;在这种提示遭到鄙夷的拒绝以后,他又鼓起足够的勇气, 再一次提出回到奥维资先生府上的意见。 “派崔济,”琼斯喊道,“你对我的命运,不像我对它那样,把它看得更加山 穷水尽;我已经开始真心后悔起来,原先不该叫你把安居乐业的家撂了而跟着我颠 沛流离。不过,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坚决得让你回家。至于你因为我的缘故使自己 费钱财、找麻烦,我愿意你把我留下托你保管的那些衣服,通通取为己有。我没有 别物他法可以报答你,我只有难过。”琼斯说这番话的时候,口气那样令人酸鼻动 心,因此派崔济,虽然也有好些毛病,但是使坏狠心却不在其中,所以潜然出涕; 他先起咒赌誓地说,他决不能弃琼斯于患难中而不顾:然后最诚恳地求告他,劝他 重回家园。 “您看在老天的面子上,先生,”他说,“要好好地想一想;先生您能有什么 办法?——没有钱可想在这个城市里过下去,那怎么可能?不论您要怎么办,也不 论您要往哪儿去,反正我都拿定了主意,决不弃您而去。不过我求您,先生,好好 地想一想——我央告您,先生,千万为您自己,好好地把事情想一想;那么一来, 我准保,先生,您的理智就会告诉您,叫您重回家园了。”“你得让我告诉你多少 回,”琼斯回答说,“你才能明白哪!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如果有一了点儿希望, 奥维资先生的门能为我开开,来迎接我,我决不用困难来催促我——不但这样,世 界上就没有任何别的原因能阻止我,不让我飞到他跟前。不过,唉,我是从那个门 里永远流放出来的了。他最后跟我说的是——哦,派崔济啊,那句话仍旧在我的耳 边上响——他最后对我说的是,在他给了我一笔钱的时候——究竟多少钱,我是不 知道的,不过我敢保,数目一定可观——他那时候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下 了决心,从今天起,以后不论怎么样,永远再不和你有来往。’”说到这里,琼斯 不胜悲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同时派崔济也不胜惊讶,一时也再说不出话来;但 是他一晌间就恢复了使用言语的能力,他先来了短短的一段开场白,说他这个人毫 无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毛病,跟着追查起来,琼斯说的数目可观,他不知道究竟多少, 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笔钱哪儿去了? 在这两点上,他现在都得到了完全满意的答复;他刚要对这件事进行评论的时 候,奈廷给勒先生送来口信,请派崔济的主人驾临他的房间,把他的话打断了。 这两位绅士,为赴面具舞会都穿戴好了,奈廷给勒先生便吩咐人去雇车子;这 时候,琼斯落到极度惨痛的苦难之中,这种苦难,许多读者看来,也许认为非常滑 稽可笑。原来那只是怎样能弄到一个先令的问题;不过这样的读者如果要实现一种 寤寐以求的计划,而只因没有一千镑钱,甚至十镑或二十镑钱,计划就不能实现, 他们要是把这种缺钱的情况细想一下,那他们就会完全体会到琼斯那时候的窘迫了。 因此,他因为短这么点儿钱,不得不向派崔济开口;那是他第一次伸手向派崔济, 许他先垫一笔款;那也是他最后一次打算让那个可怜的人为他救急而垫款。说实在 的,派崔济近来不自动地干这种事儿了。至于还是因为他想违信背义把那张钞票破 开动用呢,还是因为他认为,苦难可以逼迫琼斯走上回家的路呢,还是因为另有别 的原因呢,我就不必断定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