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看了这一章,读者要吃惊。 琼斯先生来到白乐丝屯夫人府上,未免比约定的时间早一些,比那位夫人的归 来也早一些;因为那位夫人不但由于赴宴的地点离得遥远,而且因为其它不称心的 琐事,使她那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情更扰乱骚动,所以她的归来受到了阻碍。在这样 的情况下,琼斯被带进客厅。他在那儿没待几分钟,客厅的门开了,走进来的—— 不是别人,正是苏菲娅自己。原来她还没看完戏剧的第一幕,就不得不起身离去; 因为这出戏,像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本是初次上演的新戏,在演出的时候,有两 大帮人,一帮专管打通,一帮专事喝彩,暴乱四起,交哄互斗,使我们这位女主人 公大为惊惧,只得投在一位年轻绅士的保护之下;他把她安全地送上了轿子。 白乐丝屯夫人曾告诉过苏菲娅,说她很晚才能回来,因此苏菲娅以为客厅里不 会有人,就匆匆来到客厅;进了客厅就朝几乎正对着她的一面镜子走去,连一次都 没往客厅的上手那儿瞧。在那儿琼斯正一下变成一座石雕,木然屹立。在这面镜子 里,苏菲娅先端详了一回自己美丽的面容,然后才头一次发现了镜里有座石雕。她 立刻转过身来一看,才看到镜中幻影原来是肉身真人;她一见这样,猛烈地尖声一 喊,几乎支持不住,就要晕倒,琼斯急忙抢到跟前,把她扶在怀里。 要把这一对情人里不论哪一位的神情或者思想描绘出来,并非我力所能及。既 然从他们互不作声的情况里就可以判断出来,他们的感触之深厚,连他们自己都无 法表达,那当然也不能想象,我有能力替他们表达了。不幸的是,我的读者中间, 很少有人经历过那样的深情厚爱,足以在自己心里体验到,当时他们心里都有些什 么感觉。 过了短短的一晌,琼斯才好不容易结结巴巴地说——“我看,小姐,您吃了一 惊吧!’——“吃了一惊!”她回答说,“哎呀天哪!一点儿不错,我吃了一惊。 我几乎起了疑心,说不准你就是外表看着是你那个人。”“哎呀我的苏菲娅啊,” 他喊道,“请您原谅我,小姐,这一次又这样称呼您。 一点儿不错,我正是那个狼狈不堪的可怜虫琼斯,经过这么多次的挫折,到底 蒙命运之神的大恩,才把我指引到您的跟前。哎呀,我的苏菲娅啊,您不知道,在 我长期徒劳的追寻中,我都怎样受到成千上万的折磨苦难。”“追寻谁啊?”苏菲 娅说,这时她已经有些恢复了镇定,露出矜持的神气来了。 “难道您就能这样心狠,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琼斯喊道:“这还用我说 吗,就是追寻您啊!”“追寻我?”苏菲娅回答说:“这么说来,难道琼斯先生跟 我有什么重大交道不成?”“对于某些人说来,小姐,”琼斯喊道,“这也许可以 算得是重大的交道。”(他说到这儿,把那个怀中手册往她那儿递,)“我希望, 小姐,您丢失这个手册的时候,里面有多少钱,现在一个也不短。”苏菲娅接过怀 中手册,正要开口,琼斯如下把她拦住:——“我央求您,咱们千万可别把仁慈的 命运赐给咱们这种使人珍惜宝贵的几分钟错过半分。哦,我的苏菲娅啊,我还有重 要得超过一切的事哪!这样我现在跪在地上,求您赦我无罪!”——“我,赦你无 罪!”她喊道,“一点儿不错,发生过那样的事,再加上我所听到的一切,您总不 能再希望——”“我简直地不知所云啦,”琼斯回答说。“哎呀老天哪!我倒几乎 不想求您赦免我。哎呀我的苏菲娅啊!从此以后,对我这样一个可怜虫就永远不要 再妄费心机、略赐一顾了吧。如果万一有关于我的往日旧事,会有一瞬侵入闯进您 那温柔的芳心,搅得您不得宁静,那您就净想我怎样没出息到家好啦;让厄普屯发 生的旧事陈迹,永远把我从您心里一笔勾销了吧。”苏菲娅在所有那段时间里,都 站在那儿浑身哆嗦,她的脸色比白雪还白,她的心就隔着紧身衣跳得老高。但是一 提到厄普屯,她脸上便生出红晕,她的眼睛,本来几乎就没抬起过,现在却转到琼 斯身上,带着鄙夷之态瞥了他一眼。他对于这一种无言的责问了解得很清楚,因此 如下说道,“哦我的苏菲娅啊,我惟一的心上人啊!对于在那儿发生的事,您恨我, 您看不起我,都比不上我恨自己、看不起自己,还更厉害;不过,有一点请您别冤 枉了我;您得想着,我这颗心永远也没有对您不忠不义的时候。我所干的那番蠢事, 于我的心绝对无干;即便在我干那种事儿的时候,我的心都完全没变,专属于您。 虽然我对于把您称为是我的这种事实,已经绝望,不但这样,连再见您一面这种事 实,也都几乎已经绝望,但是把我迷得神魂颠倒的,仍旧是我脑子里您的倩影妍态, 我对任何别的女人,都决不能真心诚意相亲相爱。即便假设我的心并无所属的时候, 而在那个可恨的地方偶然遇到的那个女人,也决非我真心诚意所倾慕的。请您相信 我好啦,我的天使,从那个时候起,一直到现在,我一直和她没见过面儿;我也决 不打算,也决不愿意,再和她见面儿。”苏菲娅听到这话,心里自然高兴,但是她 在脸上,却硬装出一副比以前还要冷如冰霜的样子,嘴里说,“并没有人控告你的 事,你又何必毫不惮烦来为自己辩护哪?要是我认为有值得控告你的,那我这儿有 一件实在无可饶恕的事情要提出来。”“看在老天的面子上,您快提出来吧。什么 事哪?”同时浑身哆嗦,满脸灰白,一心只想,准是他和白乐丝屯夫人的秘密泄露。 “哦,这真是令人难测啊!顶高尚的事儿,和顶卑鄙的事儿,难道能在一个胸臆中 同时并存?”白乐丝屯夫人和他受白乐丝屯夫人豢养玩弄的耻辱卑鄙情况景象,又 在他心里出现,使他无从置答。“我真没想到,”苏菲娅接着说,“你就能那样待 我。不但你,凡是绅士,凡是体面人,能那样待我么?当众污辱我的名声,在客店 里最卑贱低下的凡夫俗子中间!连对最细致的情意,我那颗不加防范的心不知不觉 对你露出来的琐情细意,都在那儿拿来当作夸耀的对象!不但这样,我还听说,你 所以出逃,就是因为被逼无奈,才远走高飞,免得承受我对你的爱!”琼斯听了这 话,再没有那么吃惊诧异的了;但是,既然这并不是他的罪过,所以他就觉得比较 坦然,不像她要是挑拨了他良心上最易受到振动那根弦儿的时候,那样不知所措了。 经过稍一细想,他马上就看出来,她所以认为他的爱情和她的名誉,蒙受这种令人 吃惊的污蔑糟蹋,完全是由于派崔济在客店里对店主东和店伙面前说的那些话;因 为苏菲娅对他说得明自,她就是从那方面听到这些消息的。他并没费很大的事,就 让她相信,这样一种过失,完全和他的性格格格不入,决非他所能犯;但是她却费 了很大的事,才劝住了他,使他没立刻就回到寓所,把派崔济宰了,这是他不止一 次,起咒赌誓地说,非那么干不可的。琼斯把这一点弄得水落石出以后,他们两个 一刹那间就疑虑全释,和美相得,因此琼斯把他们刚一接谈的时候,请求苏菲娅完 全不要再想起他来那种话,完全忘记了;她呢,也脾气柔和,很愿意倾耳静听性质 大不相同的恳求陈诉了。因为他们两个,同样不知不觉地就一往情深,越说越近, 所以他说的话里,竟吐露出某些听来近于求婚的字样。对于这种话,她的回答是: “如果不是因为她得对老父尽职,因而不能随心所欲,那她跟他一同遭到毁灭,也 强似跟另一个人享受富贵为好。他一听到毁灭的字样,打了一个机伶,把握了半天 的那只手撒开了,而用自己的手捶胸击脯,嘴里喊道,“哎呀苏菲娅啊!我能这样 使您遭到毁灭吗?不能;老天在上,决不能!我决不能扮那样一个卑鄙的角色。要 是那样,最亲爱的苏菲娅啊,我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都情愿和您诀别,我情愿和 您一刀两断;凡是和您的真正利益不相符合的希望,我一概都要从心里铲除净尽。 我对您的爱,我要永远珍重蕴藏,但是可要暗中默默地珍重蕴藏;它要远远地离开 您,它要去不定什么他乡异地;从那儿,我绝望的声音、绝望的叹息,永远不会传 到您的耳边,来搅扰您的清静。等到我死了的时候”——他本来还要说下去,但是 却让苏菲娅如泉之涌的眼泪所壅塞,因为苏菲娅正伏在他胸前,眼泪把胸前洒满, 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把她的眼泪一一吻掉,她就有一晌的工夫,毫不挣扎, 让他吻下去。跟着她一下清醒过来,轻轻地从他的怀抱里脱开;于是,为了把谈话 从一个使人最感柔情、觉得已经不能自胜的题目中转换,她就想到她在此以前一直 没得到机会问他的一个问题,“他怎么来到这个屋子的?”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而 且十有八九,正要说出使她生疑的答复来,忽然客厅的门一下大开,进来了白乐丝 屯夫人。 她刚走了几步,看到琼斯和苏菲娅在一起,突然一下站住;这时候,只过了半 晌的工夫,她就以令人佩服的镇定,心神安然自若地开口说——虽然不论在语声方 面,也不论在面色方面,都足以表示她满怀诧异的形迹——“威斯屯小姐,我还以 为你在戏院里看戏哪?”虽然苏菲娅没得机会,听到琼斯用什么办法找到她,但是, 她既然对于事情的真象,或者说,对于琼斯和自乐丝屯夫人的关系,连蛛丝马迹都 没发觉,那她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惶惑;尤其是,既然那位夫人,每次谈她的问题, 都完全向着她而反对她父亲,从这一点上看,更没有使她惶惑的理由。 因此,她无所犹豫,把剧院发生的事,以及她所以匆匆忙忙就回来的原因,一 五一十地全都详叙无遗。 这番详叙占了一些时间,给了白乐丝屯夫人机会,使她重振精神,并且琢磨采 用行动的方式。既然苏菲娅的举止给了她希望,说琼斯并没给她泄底,她就装出一 副高兴的神气来说,“威斯屯小姐,我要是知道您这儿有客人,就不会贸然闯进来 了。”白乐丝屯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拿眼一直盯着苏菲娅。对于这句话,那位可 怜的年轻小姐,脸上布满了羞臊的红晕和惶惑的神色,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我敢保, 夫人,我永远认为,夫人您肯纡尊降贵,大驾——”“我希望,”白乐丝屯夫人喊 道,“至少我并没耽搁了你们要办的事。”“没有耽搁,夫人,”苏菲娅答道, “我们的事已经办完了。夫人您也许没有贵人多忘事,还记得我时常跟您提起过, 我丢了一个怀中手册吧;这个手册叫这位绅士侥幸捡到了,现在他正不怕麻烦,连 里面的钞票,一块儿还给我了。”琼斯自从白乐丝屯夫人突然来到以后,一直只有 惶恐,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才好。他坐在那儿,磨蹭脚后跟,摆弄手指头,比 一个笨手笨脚、呆头呆脑的乡下年轻绅士初次来到雍容华贵的社交场中,还要显得 愚陋蠢笨,如果那是可能的话。不过,他现在却开始镇定下来;他从白乐丝屯夫人 的行动里得到一点明征暗示的启发,看出来她不打算承认和他相识,所以决定同样 完全装作他也是个生人。他说,“自从这个手册到了他的手里以后,他就一时不歇, 用尽了一切方法,打听这位女士,她的名字就写在这个手册上;不过一直顶到今天, 才算有幸,好不容易打听着了。”苏菲娅固然不错,曾对白乐丝屯夫人提过,说她 把手册丢了;但是既然琼斯不知出于什么这种那种原因,从来连一次都没对她透露 过,说手册在他手里,因此她对苏菲娅说的话,半个字都不相信,而只以为,这位 年轻的小姐,有十二分急中生智之巧,编出这样一套托词,真使她十分惊异,至为 钦佩。苏菲娅离开剧院的理由,并没遇到更好的听信:她虽然对于这一对情人的相 会,说不出所以然的道理来,但是她却坚决深信不疑,决非只是出于偶然。 因此她装作微笑,嘴里说,“一点儿不错,威斯屯小姐,你的钞票失而复得, 真得说运气太好了。这个好不但因为钞票落到一位拾金不昧的绅士手里,尤其是因 为他居然那么巧,能找到丢钱的原主。我想你不会同意,把这件事在报纸上登出来 吧。——你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居然能找到钞票原来的失主。”“哦,夫人哪,” 琼斯喊道,“钞票夹在一个手册里,这位小姐的名字就写在手册上。”“这确实得 说是吉星高照,”那位夫人喊着说。——“你居然能打听到,威斯屯小姐住在我家 里,更得说是吉星高照,因为她很少有人知道。”琼斯到底总算完全恢复镇定了; 他看出来,现在正是机会,可以回答白乐丝屯夫人刚好进门以前苏菲娅问他的那句 话,所以就进一步这样如下说道,“哦,夫人哪,您真想不到会有多大的运气,才 能这么巧,叫我找到了。头几天晚上,在一个面具舞会上,我对一位女士,提起我 拾到这件东西,以及这件东西的本主姓甚名谁;这位女士对我说,她相信她知道我 在哪儿可以看到威斯屯小姐;她说,我要是第二天早晨到她家里去一趟,就可以听 到消息。我照着她指定的时间去到她家,但是她不在,我一直等到今天早晨才见到 了她,是她告诉我,怎么走就可以到您府上。因此我就来了,冒昧地求见夫人的大 驾;我一说我有特别要紧的事,仆人就把我带到这个屋子里;我在这儿没待多久, 这位小姐就从剧院回来了。”他说到面具舞会的时候,他偷偷地瞅着白乐丝屯夫人, 一点也没害怕苏菲娅会看出破绽来;因为苏菲娅显而易见,正诚惶诚恐,心乱如麻, 顾不得对别人察颜观色。但是他这样一提那个舞会,却不免使那位夫人稍微一震, 所以她一时默不作声;这时候,琼斯看到苏菲娅心中骚乱的样子,决定采取惟一能 使她得到解脱的办法,那就是,起身告退;但是,在告退之先,他说,“我相信, 夫人,遇到这类情况,按规矩都得给拾物的人奖励:——我这样拾金不昧,非要个 很大的奖励不可;——这不是别的,夫人,就是要请您赏脸,允许我到这儿再来拜 访一次。”“先生,”那位夫人回答说,“我认为毫无疑问,您是一位绅士,而我 的大门,永远没有对优雅社会的人士闭而不纳的时候。”琼斯于是尽礼如仪,起身 告别,自己觉得至为欣幸,也使苏菲娅觉得至为欣幸;因为她惊得亡魂丧胆,一心 只怕白乐丝屯夫人会发现任何秘密,其实她早已都了如指掌了。 琼斯在楼梯上碰见了他的旧相识,昂纳阿姨;她虽然以前说过他那么些坏话, 现在却对他彬彬有礼,极尽主仆之仪。这番巧遇实在得说非常幸运,因为他寄寓所 在,他没有机会告诉苏菲娅,现在却告诉了昂纳。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