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包括有关幽期密约之情书及其他事项 琼斯回到寓所不久,就收到下面这一封信:——“在我见你已经离去之时,我 吃惊之甚,为向所未有。你出此室,我绝未念及,你意欲不再与我一会,即离此而 去。你之行动,前后如出一辙,使我深信,以一如此痴恋白痴之人,我应对其心如 何鄙夷,尽管我颜难明白说出,我应敬佩伊之狡黠,是否应更过于怜悯伊之单纯: 但二者均达令人惊异之境!因伊对你我之间所云种种虽只字不明,然伊却舌巧如簧、 意坚似铁,——这叫我怎样说呢——能当我之面,否认一向与你相识,或前此与你 相晤——此是否汝二人所订之计,抑汝竟鄙卑到足以出卖我之地步?哦,我对她、 对全世界、尤其对我自己,有多鄙夷藐视啊!因为——我现不敢写出我以后看着要 发疯的话;不过,请你记住,我之能憎恶,亦如我之能痴爱,同样剧烈。”并没容 琼斯多大工夫对这信加以琢磨,跟着又从同一个人方面,送来第二封信;这信我们 也同样要一字不差,照录如下。 “你如想到,我前一短信是在怎样的匆促混乱心情中所写,那你对信中所说任 何的话,就都不会觉得诧异了。不错,仔细想来,也许有些话说得未免激烈过火。 如果可能,我至少要把这一切都归咎于那个可恨的剧院和那个不识相的傻货,他强 要留我,以致超过约定时间。——我们对于我们所爱,多么容易原谅啊!——你也 许就希望我作如斯想吧。我决定今晚见你,因此你立即到我这儿来。 “再者,我己吩咐下人,除你以外,其他不论何人,一概挡驾”。 “琼斯先生定会料到,我要帮他为之辩护;因我相信,他想骗我之心,决不能 甚于我骗自己之心。又及。 “即来。又及。”还是那表示愤怒的信,还是表示柔情的信,把琼斯搅得最心 乱如麻,我只有诉之惯于偷香窃玉的人去作决定。决然断然可以说的是:他那天晚 上,除了单单一个人而外,决无强烈意愿拜访任何人。但是,他认为,这是他荣誉 所关,义不容辞,并且如果这个理由还不充足,还有别的理由,必须顾及:那就是, 他不敢冒昧卤莽,把白乐丝屯夫人的火儿煽成烈焰,因为他有理由相信,这很容易 变为燎原,而且煽成烈焰以后,她会把事实都对苏菲娅暴露,这是他深为畏俱的。 因此,他心里七上八下,在屋里来回溜达了好几回,正准备起身出门的时候,那位 夫人恩宠优渥,把他拦住,但是拦住他的,并不是信札连至,而是夫人大驾亲临。 她衣饰凌乱不整,脸上骚乱不宁,进了屋里,一屁股往一把椅子一坐,等到喘息方 定,才开口说,“你可以看出来,先生,女人家一旦往前过分跨了一步,她们就怎 样设法能够打住。如果一个礼拜以前,有人斩钉截铁地对我说这种话,连我自己都 不会相信这是可能的。”“我希望,夫人,”琼斯说,“我这位善于迷人的白乐丝 屯夫人对于深深感到她所施与的许多盛情厚意的那个人,有任何低毁贬抑,也要不 相信吧!”“还怪不错的哪!”他说,“又深深感到盛情厚意啦!我真没想到,能 从琼斯先生嘴里只听到这样冷淡无情的话。”“我亲爱的天使,”他说,“我收到 您的信以后,您的震怒使我不胜惶恐,那我只有请您见谅,虽然我不知道,我怎么 会惹得您这样把一腔怒火冲我而来。”“那么,”她带笑说,“我真是满面怒容吗? ——我当真把一副训人问罪的面目带到这儿来了吗?”——“如果男人还有荣誉可 言,”他说,“我并没作任何事情,应该惹您生气。——您当然记得您送来了约会 的信;我并没敢违命,应召到了府上。”“我求你,”她喊道,“不要这样旧话重 提,讨人厌恶吧。你只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心里就坦然了。你是不是把我的荣誉出 卖给她了?”琼斯屈膝下跪,正要把最强烈的忠言实话说出口来,这时候派崔济像 一个人乐得陶然大醉似的,连蹦带跳,跑进屋里,大声喊道,“可找到她了!可找 到她了!——这儿,先生,这儿,这儿就是她——昂纳阿姨来到楼梯上啦。”“先 把她拦住一会儿,”琼斯喊道。“请您,夫人,就在床后快躲一下吧,这儿没有套 间耳房、幽房密室任何地方,可供您藏身。真正再也没有更倒霉的意外了。”“一 点儿不错,倒霉透了!”那位夫人一面往她藏身之地走去,一面说;跟着一下昂纳 阿姨就进来了。“哎哟哟!”她说,“琼斯先生啊,这到底闹的是什么把戏啊?您 那个胆子可不小的混账听差堵住了我,一心只想不要我到楼上来。我只指望他别像 在厄浦屯那回那样,为了同样的事儿,拦住了我,不让我见您吧?——我知道您不 会怎么想到我来找您吧;但是一点儿不错,您可把我们小姐弄得中了邪、着了魔了。 可怜又可亲的年轻小姐呀!我不会说谎,打心眼儿里疼她,就像疼我的亲妹妹一样。 您要是辜负了她,不给她作个好丈夫,那您可别埋怨老天不保佑您。我一点儿也不 说谎,您要是不能那样,那您遭到什么横祸都不为之过。”琼斯只求她说话小点声 儿,“因为隔壁有一个女人就要咽气了。”“一个女人?”她喊道,“那我想准又 是你搞的女人喽;哎哟哟,琼斯先生啊,世界上这样的女人可就太多了;我相信, 咱们又碰上这么一家啦,因为我大胆放肆,不怕您见怪,白乐丝屯夫人并不比她应 该的那样好。”“悄悄地!悄悄地!”琼斯喊道,“隔壁每一个字都听得见。” “我才一点儿都不在乎哪,”昂纳喊道,“我并没说糟蹋什么人的瞎话;但是,一 点儿不错,下人们可一点儿也没有顾忌,他们就说过那位夫人怎么在另一个地方净 和野男人勾搭。那个地方的房子,由一个贫寒的体面女人顶名儿,实在可是那位夫 人包租的;除了这个以外,他们还说,这位夫人给了她许多别的好处。”他说到这 儿,琼斯在心魂极端不定的情况下,想法儿要堵住她的嘴;——“哎哟哟!怎么啦, 琼斯先生?难道您还能不让我说话吗!我决不说糟蹋人的坏话,因为我说的都是从 别人那儿听来的——我自格儿对自格儿说,要是那个体面女人是用那种坏透了的法 儿弄来的钱,那个钱可就一定能给她带来好处啦。我不说瞎话,人可穷志不可短, 那样儿才能叫作好。”“那些底下人都是些坏蛋,”琼斯喊道,“都无缘无故地净 糟蹋他们的女主人——那位夫人。”“唉,一点儿不错,当底下人的就永远没有一 个是好东西,我们的小姐就这样说过,一句话也不要听他们。”“一点儿不错,我 深信不疑,”琼斯说,“我那位苏菲娅高超得很,决不屑于听这种下流无耻的流言 飞语。”“不对,我只相信,那决不是流言飞语,”昂纳喊道,“因为那位夫人为 什么跑到别人家里去和男人订约会儿哪?——那还能有什么好事儿!因为她要是打 算合理合法地叫人来对她求婚,那样一点儿不错,所有的女人,不论是谁,都可以 因为那个,合理合法地接待客人;您说说,哪儿还有人知道好歹呀?”“我得说,” 琼斯喊道,“一位身分那样高贵的夫人,说她这种话,我可受不了:再说,她还是 苏菲娅的亲戚哪。还有,隔壁那个可怜的女士,叫你这一吵吵,还不发疯!——我 求你跟我一块儿下楼去吧。”“好啦,先生,您要不许我再说,那我就不说好啦, ——这儿,先生,是我们小姐给你的信,——有的人要是收到这样的一封信,不定 要出什么价钱哪。不过,琼斯先生,您可从来就没大大方方、大手大脚地慷慨过, 可我也曾听到有的底下人说——不过我可敢保,您一定不会冤枉我,得求求您承认, 我从来连您的钱是什么色儿都没见过。”琼斯听到这儿,连忙把信接过来,马上就 把五个金市悄悄地塞在她手里,他于是悄俏儿地对他那亲爱的苏菲娅道了不止一千 番谢意,跟着请昂纳走开,以便有工夫给他看她小姐的信。她马上起身走了,未走 之先,并没忘对他的慷慨表示感激之情。 白乐丝屯夫人现在从帐后走出。她那副怒容,我得怎样才能描写得出来哪?初 起的时候,她的舌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是她眼里却射出万道火光,这也怪不得 她,因为她的心里正满腔烈焰,熊熊燃烧。现在,她刚刚能说得出话来了,她却没 对昂纳和她的下人表示愤怒,而却对可怜的琼斯大发起脾气来。她说,“你可瞧见 了吧,我因为你都作了什么样的牺牲;我的名声、我的荣誉,——一切全部永远毁 掉啦!可我得的是什么样的报答哪?为了一个乡下女孩子,为了一个白痴,竟对我 不理了,竟对我不睬了。”“夫人哪,”琼斯说,“我怎么不理您啦,怎么不睬您 啦?”琼斯喊道。“琼斯先生,”他说,“假装巧饰,全是白费;你要是想叫我安 心,你得完全把她甩开;你要证明这一点,就得把信给我。”——“什么信,夫人?” 琼斯说。“怎么?一点儿不错,”她说,“难道你居然就能这样放胆无忌,否认你 从那个骚货手里收到一封信吗?”“那么,难道夫人您,”琼斯喊道,“居然就能 要求我,叫我作得把荣誉先不顾了,才能答应您的事吗?我跟夫人打交道,曾这样 作过吗?我要是把这位令人可怜、天真烂漫的乡下女孩子,可以不顾是非,对你出 卖了,那您怎么能有保障,说我和您打交道,不作同样的行动哪?我敢保,只要您 稍为想一想,就可以深信不疑,一个人,如果不能替女人保守秘密,就一定是一个 可怜虫里顶让人看不起的家伙。”“很好,”她说,“我无需乎非要叫你作这样一 个你自以为是可怜虫里叫人顶看不起的家伙不可。因为这封信里说的是什么,除了 我早就已经知道了的以外,不会再有别的。我看出来,你现在站在什么立场上了。” 她说到这儿,跟着两个人又长谈了好久,对于这个,读者既无太大的好奇心,那自 然要感谢我,如果我不把它在这儿全部记下。因此我只对读者这样一说就可以了, 那就是,白乐丝屯夫人越来越怒消气平,后来到底相信,或者说假装相信,琼斯正 颜庄容所说,他和苏菲娅那天晚上所以能够见面,只是出于偶然巧合,还有其它情 况;这都是读者已经知道了的,而且是白乐丝屯夫人无缘再对琼斯发怒的;因为琼 斯把这些情况都最明白清楚地摆在白乐丝屯夫人面前了。 但是,在她心里,对于琼斯不肯把信交出来,仍旧不能完全释然无间,因为我 们听到和我们正旺盛的强烈感情相反的辩论,尽管最清楚明白有理有据,我们也都 听不进去。她一点儿不错,确实深信,在琼斯的寤寐思服中,苏菲娅占第一位;而 她自己虽然是一位夫人,心高气傲,肠热情柔,却只能屈居第二位;或者,用更合 乎法律的言词表明,只能满足于暂归己有,而复归之权终属他人。 后来他们到底商议好了,琼斯以后还是要到夫人宅里拜访,可得作出一种样子 来,叫苏菲娅、她的阿姨和所有的下人,都得把这种拜访看作是为苏菲娅而来,而 把自乐丝屯夫人自己看作是那个被蒙受骗的。 这条锦囊妙计是那位夫人精心安排,而为琼斯至为欣赏的,因为他确实是不管 怎样,只要有见到苏菲娅的希望,就高兴得不得了;夫人自己呢,也认为能够蒙混 苏菲娅,非常喜欢;本来她确实明白,琼斯为他自己着想,就决不能把她的秘密对 苏菲娅泄露。 他们约好了第二天琼斯就去作第一次拜访,于是在尽礼如仪之后,白乐丝屯夫 人回到府中。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