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米勒太太身世略叙 作为一个病人,那天琼斯吃的正餐可真得说是饕餮不餍,因为他吃了一整条羊 腿的大半拉子。下午的时候,他接到米勒太太之邀,去赴茶会;因为那位贤惠的女 人,通过派崔济这个话筒子,再不就是通过一种自然甚至超自然的话筒子,既然知 道了琼斯和奥维资先生确是沾亲带故,就想到:她和琼斯要是来一个不欢而散,就 太对不起奥维资先生了。 他应时奉扰;于是茶壶刚一拿开,那两个女孩子刚一被遣出屋,这位孀妇,并 没费多少开场白,就如下开始说:“哎呀,天下的事儿,都能怎么样千奇百怪,真 叫人想不到;我这个家里住着奥维资先生的一位亲人,而我可完全压根儿不知道, 这实在是奇而又奇的事儿。哎呀先生啊,您不会怎么想得到,那位绅士中最好不过 的善人对我和我这一家人作了多少好事。一点儿不错,先生,我决不能不好意思承 认这一点;我就是承他的善行义举,才没早就穷困而死,而留下我这两个可怜的小 孽种,无衣无食,无依无靠,无亲无故,生活凭生人的照顾,或者毋宁说,生死凭 生人的好恶。 “我得对您说的是,先主,您别看我现在没有法子,落得只能靠吃房租才混得 上一口饭,但是从我的出生和教养看,我可是好人家的女儿。我爸爸是部队军官, 去世的时候职位还很高;不过他关多少饷,就花多少钱;到他一没了,饷也跟着没 了,所以他闭眼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成了叫化子了。 我们是姐儿仨。其中有一个运气真好,爸爸一死,不久她也患天花跟着死了; 有一位贵夫人,据她说,因为出于行善,把我们老二弄了去伺候她。这位贵夫人的 妈妈当年曾给我妈妈当过女仆;她爸爸开当铺发了大财,她继承了这笔大财,嫁了 个又有钱又有势的阔人。她待我姐姐惨无人道,常常骂她出身贫贱,故意挖苦她, 管她叫名门闺秀,所以我相信,我这个可怜的姐姐后来到底心都碎了。简而言之, 我爸爸死了不到一年,她也跟着我爸爸一道儿去了。命运好像觉得,待我应该不要 这样残酷,所以我爸爸去世以后不到一个月,我就和一个牧师结了婚;他本来早就 爱上我了,但是我爸爸嫌他只是个牧师,不肯理他;因为我爸爸虽然没给我们留下 半个先令,可把我们养得非常娇气,他把我们看作,也叫我们自己看作,我们就和 财产最多的继承人一样地娇贵。但是我那位亲爱的先夫,可完全不计较他在我父亲 手里所受的待遇,我们一旦成了孤女,马上就对我情深意重地重新进行求婚;我本 来就很喜欢他,现在更加敬重他,所以不久就答应他了。一共五年,我都在最幸福 的环境中,和那位人类中最善良的人共享于飞之乐。于是哎呀!残酷、残酷的命运 啊!到底把我们拆散了,使我失去了丈夫中最温良的丈夫,使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 失去了爸爸中最慈爱的爸爸。——哎呀,我那可怜的孩子啊!你们失去了的这种幸 福,你们永远也不会领会的。——我真觉得惭愧,忍不住妇女之仁;不过我不论多 会儿提起他来,都忍不住伤心落泪。”“太太,我只能因为,”琼斯说,“我没能 陪您同声一哭,觉得惭愧。”“您瞧,先生,”她接着说,“我这第二次遭到的不 幸,比第一次还要厉害;除了我得受丧夫这种惨极的苦难以外,我还有两个嗷嗷待 哺的孩子;同时,比起从前来,更半个便士都没有,如果那是可能的话。就在我这 种山穷水尽、只有绝路一条的时候,那位伟大为怀、善良为性、光辉照人的义士善 人奥维资先生,本来虽然跟先夫有些相识,可偶然听到我的苦难,马上就给我来了 一封信。先生,这就是那封信,我特为把它带在口袋儿里,为的是好拿给您看。这 就是那封信,先生;我必须而且想要念给您听一听。 “‘夫人,得悉夫人惨罹丧失之深痛,谨表鄙人衷心哀悼之至意。以夫人之明 达,加之以受此人中至堪崇敬者敦厚温良之化育,自能使夫人知有以荷此沉重之打 击,此远非鄙人之劝慰所能及。 且闻夫人为慈母中最慈爱之慈母,故鄙人深信不疑,夫人决不至肆意悲伤,致 使碍及对此失怙之幼女应尽之责任,因伊辈现在惟一所需者,正夫人之温存抚慰也。 ‘但念及夫人在此期中,恐无心能虑及尘世俗事,故请夫人勿嫌唐突,特派一 人前来觐见,并先赆夫人以二十几尼,请先哂纳,以待鄙人有幸得亲侍左右之时。 一凡所尽绵薄,敬请勿嫌菲微,等等。’“这封信,先生,是我遭到我刚说的那番 无可弥补的损失之后,不到两礼拜的时候就收到了的;以后又不到两礼拜,奥维资 先生——这位天相吉人的奥维资先生——亲自来看我,把我安置在您现在看到的这 所房子里,给了我一大笔钱,置办屋里的家具,给了我一年五十镑的年金,这份年 金从那以后,我按时定期不误,每年拿到。琼斯先生,这样一位恩人,我自己的命 是他保全了,我那两个孩子的命也是他保全了(我没有我那两个孩子,我自己的命 也毫无意义了);您想一想,我对这样一位恩人,应该是怎样一种情意?因此,琼 斯先生(既然我知道奥维资先生那样看重的人,我一定也得知道敬重)要是我请您 不要和那样一类的荡妇淫娃打交道,那您千万可不要认为我无礼取闹,多管闲事。 您还是一个年轻的绅士,不完全了解她们这种人坏透了的诈术诡计,先生,请您别 因为我说了为我这一家起见的话,就动怒生气;那样一来,会把我这两个可怜、亲 爱的女儿全毁了,这您一定明白。 再说,我要是对这样的事儿,特别是对您这样的事儿,睁一眼,闭一眼,那要 是叫奥维资先生知道了,他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难道这个您还能不明白吗?” “我对您说实话,太太,”琼斯说,“您用不着再往下说抱歉的话啦;我对您说的 话,不论什么,也都决无见怪之意。不过,既然因为没有任何别人能比我更加敬重 奥维资先生,那我请您让我给您解释解释一种错误,这种错误,对奥维资先生的荣 誉,就大体来说,不会增光。我诚心诚意地对您说实在的话,我和他没有亲属关系。” “哎哟哟,先生啊,”她回答说,“我知道您不是;您是什么人,我知道得很清楚 ;因为奥维资先生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不过我却可以对您保证,假设您百分之百地 是他的儿子,他说您的好处也不能比他常常在我面前说的还多。您不要因为您本来 的面目,先生,觉得可耻;我敢跟您说,没有真正的好人会因为那样,就把您看得 不那么可敬了。不错,琼斯先生,‘不体面的出生’都是胡说八道,这是我那亲爱 亲爱的先夫经常说的,除非‘不体面’的字样用在当父母的身上;因为孩子们不能 由于跟他们完全无关的行为,蒙受‘不体面’的恶名。”琼斯听到这儿,深深地叹 息了一声,跟着说,“太太,既然我看到,您确实明了我的身世,奥维资先生也认 为,把我的名字对您提了并无妨碍,而您把您自己的情况,开诚布公地都对我说了, 那我也要把我自己的一些细情,都对您说一说。”米勒太太对于这一点,表示了很 大的愿望和好奇,极欲一听,他就开始讲起他的全部身世来,但是却一次都没提苏 菲娅的名字。 忠诚正直的人,都有一颗同情共感之心,因为他们有这样的心,所以他们能很 容易就互相信赖。米勒太太相信琼斯对她所说都真实不假,表示对他极为怜悯、关 怀。她刚要对这个故事发表议论,但是琼斯把她拦住了;因为他和白乐丝屯夫人约 会的时间快要来到了,所以他就和那位太太开始商议,请求许他当天晚上再跟那位 夫人见上一面,并且答应那位太太,说那也就是他在这一家里最后一次和那位夫人 见面;同时还起咒赌誓他说,那位夫人地位显赫,他和她的来往,一定要完全清白 干净,决无其它;而我也坚决相信,他是打算不负所诺的。 米勒太太后来到底允如所请,琼斯于是回到自己屋里。他在那儿一直坐等到十 二点钟,但白乐丝屯夫人却始终没露面。 既然我们已经说过,这位夫人对琼斯极为钟情,并且据已出现的事实看来,这 种钟情好像出于真诚,那么读者也许会觉得奇怪,她为什么第一次爽约失信,尤其 是他卧病在床,她必然心扰意悬,为交情起见,这好像是她特别应该前来探问的机 会。然而,这位夫人反倒爽约,因此,据某些人看来,情有蹊跷,事属荒唐;不过 那并不是我们的过失;因为据实直书,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