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本章包括一幕场景,我们深信不疑,读者都要为之感动。 在前半夜里,琼斯先生目未交睫;他这次所以驱睡魔而远之,并不是因为想到 白乐丝屯夫人爽约而失望,反侧不宁;也不是由于思念苏菲娅而难晤,双目炯炯; 虽然他所以往往不寐,都毫无冤枉地得归之于她起的作用。 说实在的,可怜的琼斯是活人里心地最善良的,有所谓恻隐之心的一切弱点, 这种缺陷的感情和那种坚如铁石的高贵品质——狠心忍性,截然不同。 后面这种品质,能使人机心自运,念头自转,这是比方说;并且像一个光溜滑 润的琉璃球一样,能使人在世界上圆转自如地滚动,连一次都不为落到别人身上的 灾难所阻碍。琼斯便是有前面这种性格的一个人,因此他就没法儿不对可怜的囡丝 所处的境遇深深地怜悯;因为这个女孩子对奈廷给勒那样钟情,他看起来,非常明 显;他只诧异,她母亲为什么却看不出来;其实她在前一个晚上,还对他提过不止 一次,说她女儿的性格大大地改了样儿了。 她说,“她女儿本来是世界上最欢势、最活泼的一个孩子,可一下变得完全郁 郁寡欢,闷闷不乐了。”但是,睡眠后来到底排除障碍,战胜抵抗;现在,仿佛它 已经像古代的人想象的那样,成仙得道,盛怒发威,施其魔力,正自享其费事得来 的胜利果实。不要再跩文了,说得更明白一点儿吧,琼斯先生一觉睡到次晨十一点 钟;如果不是乱哄哄的叫嚷把他吵醒了,他这种合目安睡,也许还要继续很久。 现在他把派崔济叫来,问他下面是怎么回事。派崔济答道,“楼下刮起来一阵 惊天动地的狂风;囡丝小姐晕厥了;她妹妹和她妈都正对着她哀泣痛哭哪。”琼斯 一听这个消息,表示非常着急;派崔济一看,尽力想要安慰他,所以带笑说道, “他觉得这位年轻的小姐决没有性命的危险;因为苏珊(这是女仆的名字)对他说, 这没有什么,并不是不常见的事儿。简单地说吧,”他说,“囡丝小姐少年老成, 一心只想学她妈妈的全套本事;就是这么回事;她好像有点儿犯了急性子,等不得 先行奏请就把人斩了;因此育婴堂里又快添一个娃娃了。”“劳你驾,别开这种拙 嘴笨腮的玩笑,好不好?”琼斯喊道。“难道这般可怜虫令人心酸的惨痛境况,是 供人取笑之资的吗?你马上致米勒太太跟前,告诉她我请她——得啦,你别去啦, 你去不定又闹出什么大笑话来;还是我自己去好啦。因为她说过,要请我和她一块 儿吃早饭。”于是他起床,尽快地把衣服往身上穿;他正穿衣服的时候,派崔济虽 然屡遭严厉的叱责,还是忍不住迸出了几句绝灭人性的残酷话来,可是在现在这种 情况下,通常都叫那是谐语趣谈。 琼斯刚穿好了衣服,就来到楼下,往门上一敲,马上就被女仆让到外间小客厅。 只见那儿,既无客人,也无餐具。米勒太太正和她女儿在套间里,女仆从那儿传过 话来说,“她太太不能如约,实在抱歉;但是偶然出了意外,使她今天无法邀请光 临,共进早餐,敬希见谅。她没能更早就通知先生,更请不要见怪。”琼斯就答道, “请她千万别因此次爽约的小事就以为意;他对此次的意外,衷心地惆怅;他如果 有能够相助之处,定必尽力,尽管吩咐,万勿客气。”他这番话几乎还没说完,只 见米勒太太,原来这些话她都听见了,现在一下把门开开,走到他跟前,泪如泉涌, 对他说道,“哎呀琼斯先生啊!您可确实一点儿不错是年轻的活人里心眼儿顶好的。 您答应给我帮忙,我这儿真得千恩万谢;不过,哎呀,想要把我女儿保全了,我恐 怕并非您力所能及的啦。哎呀,哎呀,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她是完全毁了的 了,她是万劫不复的了!”“我希望,太太,不是有什么坏蛋”——“哎呀琼斯先 生啊!”她说,“就是昨儿刚从我这儿搬走了的那个坏蛋,把我这可怜的女儿欺负 了,把她毁了。——我知道您是讲荣誉的人。琼斯先生啊,您有一颗善良——一颗 高尚的心。我自己亲眼看到的那些好事,是任何别的人都作不到的。所以我要把话 全都对您说说;不错,全都对您说说;因为,既然有了这样的经过,没法子能把这 个事儿再掩盖起来。那个奈廷给勒,那个畜主一般的坏蛋,把我女儿完全毁了。她 —她—哎呀!琼斯先生啊!我这孩子都叫他弄得受了孕了;就在这种情况下,他把 我这孩子甩了。您瞧这儿!先生,这儿就是他那封惨无人道的信;您看看这封信吧, 琼斯先生,您看了再告诉我,是不是还找得出第二个这样的衣冠禽兽来。”此信如 下写道: “亲爱的囡丝, “因为我所要说的话,我恐怕不但要使我失惊,也要使你失惊,所以我认为, 我无法把这个话当面对你说,因此我才采取了现在这种办法。原来我父亲已经替我 找好了一个有钱的年轻女人,要她当我的——这两个叫人厌恨的字眼儿我不必写出 来了——他非叫我马上就向这个女人进行求婚的手续不可。你自己既然非常通情达 理,那你当然明白,我这是完全出于不得己,非听命不可;当然这样一来,我就永 无再投到你那亲爱的怀抱之中的日子了。你母亲对你的疼爱,可以使你放心,能把 咱们两个爱的不幸结晶托付给她,这件事很容易就能对世人保守秘密,他的衣食都 由我来供给,也就像你的衣食,也由我来供给一样。我只盼望,你因为这件事受的 苦恼不像我受的苦恼这样厉害。不过你得把你所有的那种坚忍不拔的志气都使出来, 以助你度此难关,至于写这封信那个人,他是害怕除了定不可移的毁灭以外,就没 有任何别的前途了,所以才迫而出此,你对他,饶恕而且忘记了好啦。我叫你把他 忘记了,是指着作为情人说的;但是你在我这个人身上,却能找到最好的朋友,因 为我自己虽然很苦恼,对你却永远是忠诚的。 捷·奈。” 琼斯看完了这封信以后,他们二人站在那儿,无言相视,有一分钟之久;于是 琼斯后来终于开口说:“太太,我看了这封信以后,有多吃惊,我是没法儿说的; 不过,有一样,我得求求您;您得听一下写信这个人所出的主意;那就是,注意保 持您女儿的名誉。”“琼斯先生啊,我女儿的名誉和她的贞节一样,全都完啦,都 没有啦,”她喊道。“她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满屋子都是人;她把信拆开了以后, 马上就晕过去了,所以信里的内容,在场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不过,她的丑固然丢 尽了,但是那还不算是最坏的情况哪;我这孩子连命都要不保啦;她已经两次寻过 短见了;虽然两次都经人解救了,但是她还是起咒赌誓地说,决不再活下去。要是 她真活不了啦,我也决活不下去啦。那时候,我这个小不点儿白翠要成什么样子哪 ——个无依无靠、无父无母的小孩子。这个想起来叫人心酸的小可怜儿,我相信, 看到她姐姐和我受了这样叫人发疯的痛苦,也非心都碎了不可,虽然她还不明白到 底是为了什么。哦,这个小东西,可真是顶懂事儿,顶好心肠的了! 那个禽兽一般、 心狠手辣的狗东西把我们全家都害苦了。哎呀我的孩子啊!难道说,我为她们操劳 了一辈子,就该落到这样一个下场吗?难道说,我盼星星、盼月亮,就得到这样一 种结果吗?难道说,我为她们,不是高高兴兴地受一切苦难、尽一切职分吗?难道 说,她们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我没心肝肉儿地疼她们,她们稍稍长大了的时候,我 没用心尽力教育她们吗?难道说,我不是多年以来,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为 的是好叫她们能有一口吃的吗?现在哪,可要这样把她们一个或者两个都丢了!” “一点儿不错,太太,”琼斯满眼含泪说道,“我打心眼儿里为您难过。”“哎呀 琼斯先生啊,”她回答说,“即使您,心眼儿那么好,那是不用说的,即使您也体 会不出来我都怎么难过。这么为人顶好,这么心眼儿顶善,这么顶孝顺、这么顶听 话的孩子!哎呀我这可怜的囡丝啊,我心尖儿上的一块肉啊!我眼睛里的一朵花儿 啊,我一辈子里一个顶得意的宝贝啊——一点儿不错,太得意了;因为,就是因为 她长得得人意,才生出痴心妄想、巴高望上的念头来。 我认为,都是这种念头给她招来了灾难毁灭。哎呀呀!我看到那个年轻的狗东 西那样喜欢她,还顶畅快如意的哪。我本来还以为,他那是真心至诚地爱她哪;还 痴心傻意,巴高望上,自己奉承自己,想攀一门高亲哪。他不止一回,在我眼面前, 不但在我眼面前,还往往在您眼面前,净说一些顶慷慨大方、不图名、不为利,表 示爱情的话,来尽力给这种念头煽风点火、助势打气。这些话都是直截了当地朝着 我那可怜的孩子说的,这些话,我也跟我那可怜的孩子一样,都信以为实了。谁知 道,那可是按好了的夹子,张好了网罗,叫我那可怜的孩子上圈套,好破坏她的贞 操,好毁灭我们的全家,这都叫人想得到吗?”米勒太太说到这儿,小白翠跑着来 到屋里,嘴里叫道,“亲爱的妈妈,我的老天爷,您快去瞧瞧我姐姐吧;她又晕过 去了,我姨儿都扶不往她了。”米勒太太一听小白翠这样一说,马上就起身走了。 但是未走以前,先嘱咐小白翠,叫她跟琼斯先生先待一会儿;又求琼斯,托他照顾 白翠几分钟。同时用顶叫人酸鼻动心的口气说,“老天爷保佑!叫我至少把这一个 孩子保存下来吧!”琼斯不负所托,尽了所有的力量来安慰这个小女孩儿,事实上 他听了米勒太太的故事,心里大大受到感动。他对白翠说,“她姐姐过一会儿就会 平安无事了;她要是老这样跟着打搅,那她姐姐不但情况更坏,她妈妈也要叫她闹 得生病了。”“一点儿不错,先生,不论怎么样,我都决不能作对她们有一丁点儿 害处的事儿。我豁出去心都憋爆了,也不能叫她们看见我掉眼泪。不过我即便掉眼 泪,我那可怜的姐姐也看不见了。我只恐怕,她永远也看不见我掉眼泪了。一点儿 也不错,我不能跟她分开;一点儿也不错,我决不能跟她分开。——再说,还有可 怜的妈妈哪,她要变成什么样子哪?她说她也活不成了,要把我撂了;不过我都拿 定了主意了,决不一个人自个儿留在后面。”“那么你不怕死吗,我的小白翠?” 琼斯说。“怕,”她回答说,“我一直老怕死;因为我一死,就得把妈妈撂了,把 姐姐也撂了;但是和我心疼的人在一块儿,那就不论到哪儿去,我都不怕。”琼斯 听了这番话,觉得这个小姑娘太招人爱了,所以很亲热地吻了她一下。跟着一会儿 米勒太太又回来了,说,“她得谢天谢地,囡丝这阵儿又缓醒过来了。这会儿,白 翠,”她说,“你可以到套间里去啦,因为你姐姐好得多了,很想看到你。”于是 她又对琼斯说起抱歉的话来,因为没能如约请他吃早餐。 “我希望,太太,”琼斯说,“我以后能吃到比您给我预备的任何肴馔都更快 朵颐的筵席。这个,我可以开包票,一定可以作到,如果我能给您这个互相疼爱的 小小一家尽力效劳。不管我这番努力可以作到多少功成愿满,反正我是下了决心, 一定要试一下看的。虽然现在发生了这样的局面,但是如果说奈廷给勒先生底子里 就不是心眼儿很好,同时对您女儿也不是爱得跟疯了似的,那就是我瞎了眼,根本 没把他看得清楚。如果他是像我说的这样,那我想,我要是把现在这副光景给他描 绘一番,就一定会感动他。太太,您要尽您的力量安慰您自己和囡丝小姐。我马上 就去找奈廷给勒先生。 我希望,我能给您带回好消息来。”米勒太太双膝跪倒,呼求上天,把一切福 分都赐给琼斯先生;她呼求完了,又对琼斯道了最热烈的谢忱。于是琼斯起身寻找 奈廷给勒先生去了,那位贤惠的米勒太太就回到套间,安慰她女儿;她女儿听了她 妈告诉她的话以后,精神多少有些振作起来;于是母女二人一齐口不绝声,颂扬起 琼斯先生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