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琼斯先生和奈廷给勒先生二人之会谈 我们对别人所行的善或者所作的恶,我相信,往往反过来报应到自己身上。因 为,既然性情善良的人对他们所作的好事感到快乐也和身受其惠的人相同;所以我 们几难看到,有的人,心性完全和鬼蜮蛇蝎一样,竟能在作了毒害别人的坏事以后, 毫不感到由于自己使同生天地间的同类受到毁灭,良心上像受了针扎锥刺一般的疼 痛。 奈廷给勒先生至少并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但不是这样,而且与此相反,琼斯在 他的新寓里找到他的时候,看到他正抑郁愁闷地坐在炉旁,悄然无声地为他给囡丝 所造成的不幸境遇悲痛感伤。他刚一看见他的朋友来到,马上就连忙起身迎接;经 过絮絮的寒暄以后,他说,“没有比你这次惠然光临再应时对景的了;因为我这一 辈子里,从来没有比现在情绪更低落。”“我很对不起,”琼斯回答说,“我带来 的消息,恐怕不大能使你得到安慰。不但如此,我还深信不疑,在所有一切情况中, 这个消息要使你最感失惊。不过,不管怎么样,你都一定非知道知道不可。那么, 我就不必再说什么客套,干脆开门见山好啦:奈廷给勒先生,我这是正从一个非常 体面的人家来的,而这个人家,正由于你,陷入了苦恼和毁灭之中。”奈廷给勒先 生听了这话,脸上顿然失色,但是琼斯先生,却不管那种情况,以最活灵活现的神 气,进而把那副悲惨可怕的场景,描绘了一番,这种场景是读者已经在前一章里熟 知了的。 琼斯叙说这番情节的时候,奈廷给勒虽然也在某些部分露出剧烈的激动之情, 不过他却一直没有插言。但是故事说完了以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对我 说的,老兄,激动了我最深的柔情。一点儿不错,没有比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把我的 信露了馅儿这件事再倒血霉的了。不然的话,她的名誉仍旧可以保持无损,这件事 可以一直是一个严封紧裹、无人能知的秘密;那样一来,那个女孩子仍旧可以和正 派人一样,大模大样地过下去:因为在这个京城里,这种事儿多得很。如果作丈夫 的等到太晚了的时候才有些疑心,那他要把这种疑心,对她太太,对整个世界,全 都掩盖起来,方为上策。”“我的老兄,”琼斯答道,“一点儿不错,你这番话, 对于你那可怜的囡丝都用不上。你已经把她那颗心完全占为己有啦,因此她所以感 到痛不欲生的,她自己和她全家所以都要同归于尽的,并不是因为她丧失了名誉, 而是因为她丧失了你这个人。”“不错,你既然说到这儿了,”奈廷给勒喊道, “那我可以跟你实说,她把我的爱全部绝对据为己有了,因此不管我将来娶什么人 作太太,我几乎没有任何余爱,可以舍给她了。”“既是这样,”琼斯说,“那你 怎么可能,想要把囡丝甩开哪?”“那么你说,我能怎么办哪?”那另一位回答说。 “那你只有去问囡丝自己,”琼斯大有愠色地答道。“按照你把她诱骗了的情况说, 我真心诚意地认为,只有她才能决定你得对她作什么样的补偿。只有她的利益,而 不是你的利益,才应该是你惟一得考虑的问题,你要是问我,你得怎么办,”琼斯 喊道,“那你除了使她全家的人所指望的和她自己所指望的,全都办到以外,要求 更低于这个的办法是没有的。不但如此,我可以真心诚意地对你说,自从我看到你 们两个在一块儿的时候起,那也是我所指望的。你可得原谅我,不要认为我因为你 移尊就教,不惜枉屈和我结交,我就凭这种友谊,僭越狎侮,尽管我是叫那一家令 人心酸的可怜人,感动得情不自禁。所以要是我冒昧地说,难道你心里就没想到, 你是否一举一动,都成心有意、使那位作母亲的,使那个女孩子自己,都实心实意 地相信,你的用意是光明磊落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不用说,只叫你自己想一 想就够了;虽然你也许还没明明白白地答应过结婚的话,那我也可以叫你只凭情理 来看,就能知道,你到底非作哪一步不可了。”“不错,我不但得承认你所提示的 这一切,”奈廷给勒说,“我还得说,我恐怕,你说的那种诺言,我也曾作过。” “你既然连这个都承认了,”琼斯说,“那你还能有一分一秒的踌躇犹豫吗?” “你要想一想,我的老兄,”那一位说,“我深知你的为人很讲荣誉,决不能出有 违荣誉准则的主意;即使没有别的障碍,但是她这个不体面的名声已经无人不知, 无人不晓了,我还和她联姻,那还有什么荣誉可言?”“一丝一毫的疑问都没有, 决定有荣誉,”琼斯答道;“而且正是最高尚、最真实的荣誉——那就是至善,要 求你那样作。你既然谈到这方面的顾虑,那我就得请你允许我把这个问题仔细考查 一下,你云山雾罩,胡吹乱诌,把一个年轻的女人和她一家的人都骗了,你就顺着 杆儿往上爬,背信弃义,把她的贞操给她破坏了,这荣誉何在?你明知放犯,成心 有意,不但如此,还使术弄巧,设下圈套,使一个同生天地间的同胞遭到毁灭,这 荣誉何在?你把这样一个人的名誉毁坏了,把她的平静毁坏了,不但如此,也许还 把她的性命、她的灵魂,也都毁坏了,这荣誉何在?这个人本是温和柔顺、伶仃孤 苦、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孩子,你想到这儿,居然能狠心忍性,行若无事,这荣誉何 在?而且这个年轻的女人,又把你爱得如癫似狂,叫你迷得如呆似痴,能为你把性 命都豁出去了;把你的诺言信如金石,奉若神明,由于那种信奉,把她宝贵的一切 都为你牺牲了。荣誉之感,能有一分一秒的工夫,想起这种情况来而漠然无动于衷 吗?”“一点儿不错,只要明事达理,”奈廷给勒说,“就不能不承认,你说的全 都合情合理;但是你可也不是不熟知,世界上的人对这件事的看法儿,都和你说的 这个完全相反啊;因此,我要是娶了一个破鞋作太太,固然这个破鞋是由我造成的, 我还有什么脸,再在社会上出头露面?”“趁早别再这样胡言乱语吧,奈廷给勒先 生!”琼斯说,“快别把这种污人耳朵的脏字眼儿加到她身上吧!在你答应娶她的 时候,她就是你的正式夫人了;她所犯的只是不知审慎谨饬的小毛病,不是失贞丧 节的大过错。再说,你说你不好意思出头露面再接触的世上之人,都是些什么东西? 除了一些道德败坏、性行愚蠢、花天酒地、征歌选舞的放荡淫佚家伙,还有什么别 的人?如果我说,你所认为的可耻,都是出于虚伪的谦恭,那只有请你原谅;这种 谦恭永远追随虚伪的荣誉,它们是形影不离的。但是我却可以给你开绝对可靠的包 票,世界上的人,只要真正明事达理、真正意善心慈,就没有一个会对这样一种义 行善举,不鞠躬致敬,不拍手称快的。不过,假使我得承认,没有别人致敬称快, 那你自己的心,我的老兄,会不自己致敬称快吗?难道说,由于作了一件忠诚老实、 高尚伟大、慷慨义侠、仁爱慈善的行动而深切感到暖意洋洋,如登九天的快乐,不 比那种成兆成忆的人,不伦不类的称赞,更使我们心花怒放吗?现在你把这两种情 况,不偏不倚,都摆在你面前。一方面是,你看着这个令人怜悯、身世坎坷、性格 温柔、一心无二信赖情人的女孩子,在她那痛苦万分的妈妈怀里,喘她最后的一口 气。听到她那颗碎了的心,在残喘苟延,闭目维艰的死生挣扎中,还从唉声叹气里 念念不忘呼唤你的名字;不但对于压她坠入毁灭中的残酷行为不加诅咒詈骂,反倒 哀感悲痛。你在脑子里想象这样一幅画图:一个心疼子女而心怀绝望的母亲,因为 再看不到爱如掌珠的女儿,悲痛得到了发疯的地步,或者也许到了致命的程度。你 再想一想那个无依无靠、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孩提之年的幼女;你心里只要在这 种种光景上流连一分一秒, 你再想一想,使这个令人可怜、受人尊重、无拳无勇、 无权无势的小小一家寡妇孤女陷于完全毁灭之中的,就是你自己一手造成。在另一 方面,你想一想,你把这一家从她们一时所受到的苦难中解救出来。你想一想,那 个可爱的少女,都要怎样狂欢大喜,舒心快意,飞着投到你的怀里。你想一想,她 那灰白的脸上,怎样会红晕布满,她那惺松难开的泪眼,怎么要神光离合,她那如 受酷刑的胸膛,怎样要充满如登九天之大乐。你再想一想她母亲感到的欢欣愉悦和 一切人享到的深庆厚福。你想一想,这小小的一家,只要你一举手、一投足,就完 全幸福快乐。只要把这两种情况想一想,那么,你是要把这几个可怜虫永远沉在深 渊里哪?还是要下一个豪迈侠义、高尚伟大的决心,把她们都从苦难、绝望的危崖 下举到人类幸福的顶峰上哪?我的朋友,要是对这个还要踌躇犹豫,长时不决,那 我对这个朋友,就得说瞎眼盲目,完全认识错了。除了这种种以外,还有一点,你 义不容辞,必须加以考虑——那就是说,你对这几个人所应当解救的苦难,就是你 自己成心故意,加到她们身上的。”“哎哟,我亲爱的朋友!”奈廷给勒喊道, “我并不需要你这样的雄辩阔论,才能如梦方醒。我打心眼儿里疼我那可怜的囡丝, 我情愿把我力所能及的不论什么都完全不要了,以免当初跟她发生那样的亲密狎昵 关系。不但这样,你还得相信我,那封绝灭人性的信,使她们那不幸的一家都完全 陷入这样的苦难之中的,你不知道我是跟我的感情经过了多少斗争,最后才终于提 笔写出来的。要是除了我自己的心愿以外,没有别人的心愿得加以考虑,那我明儿 早晨就可以跟她结婚;我对老天起誓,我一定明儿早晨就可以和她结婚。不过你可 以不用费什么事就能想象出来,要把我父亲说服了,叫他答应这件婚事,有多么不 可能啊!再说,他又给我物色好了另外一个女士,作我的太太;他还斩钉截铁地吩 咐我,叫我明天就去奉陪这位女士。”“我不幸无缘和令尊相识,”琼斯说,“不 过,假设我能把这位老人家劝过来,那你自己是否能答应我,采取惟一能把这一家 可怜的人解救的办法哪?”“我急不能待想要采取,也就像我谋求我自己的幸福一 样,”奈廷给勒回答说;“因为我永远也不能在任何别的女人身上找到幸福。哎呀 我亲爱的朋友啊!你要是能想象出来,在这十二个钟头里面,我都为我那可怜的心 上人怎样难过,那我深信不疑,她就不会是你的怜悯之心全部关注的人了。一片热 烈的爱,都只把我引向她一个人;我所有的那些关于荣誉的愚昧顾虑,你都给我拨 云雾而见青天了。只要有法子能把我父亲劝过来,叫他俯就我的心愿,那想要满足 我自己的幸福,或者满足囡丝的幸福,就万事俱备,一无所缺了。”“那样的话, 我就决定把这件事一力承担起来了,”琼斯说。“不论需要对这件事采取什么样的 方式表明,你可都不要见怪,因为这种事儿,你也不会不明白,不会是另外一种样 子,能长久瞒得过他;本来这类性质的事儿,一旦传了出去,就是星火燎原,像现 在这件不幸的事儿早已传播开了这样。再说,如果再有关乎生死的不幸跟着发生, 这是我打心眼儿里深深害怕会发生的,除非马上采取办法赶紧制止;我说,如果真 有那样的事儿跟着发生,那老兄的名儿可就要在众口里喧腾了;那样一来,如果令 尊还有一丁点儿普通的恻隐之心,他就要听来大不受用了。要是你能告诉我,在什 么地方可以找到这位老人家,那我连一分钟都不耽搁,马上就去找他。同时,我去 找你父亲,你也别白白地闲待着,你也作一些好事,去看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一趟, 这你就更可以表示出来你的侠肝义胆。同时你也可以亲眼看到那一家的悲惨情况, 证明我说的决无夸大之处了。”奈廷给勒对这个提议马上答应了;现在,他说出了 他父亲的住址,还告诉琼斯,十有八九能找到他常去的那个咖啡馆;跟着踌躇了片 刻,于是说道,“我亲爱的汤姆,你这是要去挟山超海。你要是了解我父亲的脾气, 你就永远也不会认为,他能允如所请的。你先别忙,我这儿有一个妙法儿——假设 你就对他说,我已经结了婚了,那么木已成舟,叫他点头,也许还容易一些。我拿 我的荣誉起誓,我听你这样一说,我真难过到极点,我爱我那个囡丝又爱到极点, 所以我差不多恨不得我不管有什么后果,早就真该跟她结了婚了。”琼斯听了这样 的妙计,极为赞许,答应全力以赴,依计而行。于是他们分了手,奈廷给勒去看他 那位囡丝,琼斯就去找那位老绅士。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