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琼斯与老奈廷给勒之间的经过,兼及本史从未提过的一人之出现。 虽然那位罗马讽刺家,在思想感情上,拒绝承认有命运之神,森尼卡也有同样 的看法儿,但是西塞罗(我相信,他比前面那两位都更聪慧明哲)却分分明明地表 示了相反的意见;而且诚然不错,有些意外奇事,偶然异闻,谲极幻绝,无法解释, 仿佛决非尘世凡人的精练熟巧和先知预见能够安排作出的。 这种情况,正让琼斯碰上了;他找到奈延给勒老先生的时候,正值千金一发之 一瞬,如果命运之神真正应受罗马人对她的一切供奉崇拜,她也没法儿想得出来第 二个和这个一样的神机妙时。不再赘言:原来那位年老的绅士,和那位他想选作儿 媳年轻女人的爸爸,两个人苦斗鏖战了好几小时,后者刚刚退去,使前者留在那儿, 一心只想,在未来新郎之父和未来新娘之父之间这番长时间的争执中,自己得到胜 利,正踌躇满志;在这番争执中,双方各自尽力斗智,想要胜过对方,而双方都各 自以为自己胜利,满心欢喜而撤兵退军:这是这种场合中并非少见的情况。 现在琼斯先生晋谒的这位绅士,是人们都叫作是人情洞达、业务精明、圆通干 练的人物;换言之,也就是一个深信不疑决无死后的世界的人,所以就尽其所能, 在现在这个世界捞到最大的好处;他的行动,就以这个为准则。他年轻的时候,学 贾习商;但是发了财以后,弃商另就他业,或者,说得恰当一些,他从前买卖货物, 后来易之以收放银钱;他的钱,永远如山如阜,随意运筹;他很精干权衡资金,使 其生息繁殖,多多益善;有时以之供私人之需,又有时以之供公家之用。他对于银 钱确实是夜以继日,持筹盈握,因此我们颇为怀疑,他是否知道天地间还有任何别 的东西存在;至少有一点我们可以断言无疑,那就是,他坚决相信,没有任何别的 东西有真正价值。 我觉得,读者一定会承认,命运之神,不能再择一个更不适宜的时候,能使琼 斯的努力没有任何成功之望的了;一位喜怒无常、爱恶无定的贵夫人也不能挑一个 更不合时机的黑道凶日,使他出师上阵。 既然银钱在这位绅士的脑子里永占上风,因此,只要他看到一个生人来到他门 里,心里立刻就想到,这样的主人,要不是来给他送钱的,就是来向他要钱的。就 看这两种想法儿哪种正占势力,他用善意还是恶意看待来到眼前的人。 琼斯不幸的是,现在在这个老头子的脑子里,后者正占上风;因为恰好就在昨 天,有一个青年绅士前来造访,拿着他儿子的欠帖,要他还赌债,因此他一见琼斯 来到,就一心认为,准是又来索债的。琼斯刚一说,他是为了老头的儿子来造访的, 那老头一听,所疑果然不错,马上大肆咆哮喊着说,“他来净是白费气力。”“那 么,老先生,”琼斯回答说,“难道可能,您猜出来了,我来是要干什么的吗?” “如果我猜的不错,”那另一位答道,“我再跟你说一遍,你来也是白费气力。哼 哼,我想你就是那般专会吃喝玩乐的家伙,引诱我儿子胡作非为,吃喝嫖赌,非把 他毁了不可,是不是?不过我对你说实话吧,叫我再给他还赌债,可万不能。我只 指望,他以后永远也不再和那种人来往。我要是没那么想过,那我就不会给他张罗 个老婆了;因为我决不想在我手里,把别人坑害了。”“那么,老先生,”琼斯说, “这位女士是您替他张罗的了?”“我请问,先生,”那位老绅士答道,“这和你 有什么相干?”“别价,亲爱的老先生,”琼斯答道,“别因为我对于令郎的幸杨 极为关心,就生起气来,因为我对令郎十分器重钦佩。我就是为了那样,才到您这 儿来领教的。我刚才听您说了那番话,真是说不出来的高兴;因为我可以跟您开包 票,我对令郎确实是万分敬重。不但如此,老先生,我对您老人家的尊重,也不是 容易就能表示出来的;因为您太慷慨、太善良、太温蔼,太疼儿子了,给儿子结了 这样一门好亲事;这个姑娘,我敢起誓说,一定要使令郎作世界上一个最快活的人。” 几乎很少有别的情况,“能比刚一露面儿曾引起我们惊惶的人,会幸而把他们引入 我们喜欢他们的路子上去的了;他们所引起的惊惶一下逝去,我们马上就忘记了他 们所引起的恐惧,而认为我们自己现在所以坦然平静,就是最初引起我们惊惶的人 之所赐。 现在发生在老奈廷给勒身上的,就是这种情况,他一下发现,琼斯并非像他起 初疑心的那样,是来跟他要钱的,马上就对琼斯的来到发生了好感。 “阁下请坐,”他说。“恕我健忘,不记得有幸曾和阁下会过,不过,如果阁 下和小儿是朋友,并且对这位年轻的女士有话要说,那我洗耳恭听。至于说她是否 能使他快活,那要看他自己,如果她不能使他快活,那只能怪他自己不好。我总算 尽到了我的责任了,因为我把主要的条款都斤斤在意商量好了。她要带来的这份体 己会使任何通情达理、审慎谨饬、稳重沉着的人快活如意。”“决无问题,会使令 郎快活如意,”琼斯喊道,“因为她只光人一个,就足以构成一份财产;她长得别 提多美啦,举止别提多文雅啦,脾气别提多温柔啦,文化程度别提多高啦;她的确 不错是位顶多才多艺的年轻小姐;唱起歌儿来优美动人,弹起拨弦钢琴来婉转随手。” “这些方面我倒不清楚,”那位老绅士说,“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位女士;不过我 听你这样一说,并没因而反倒不喜欢她。我倒是很高兴,在我们讨价还价的时候, 她爹爹并没把这些拿手好戏作为重点,都提出来。我永远要认为,那就是他智力很 高的表现。只有那种傻头傻脑的家伙,才会把这些玩意儿提出来,给财产加码儿; 不过,我得对他说句公道话,这些玩意儿虽然决不能贬低那个女人的身价,他可一 直并没提起。”“我敢给您开包票,老先生,”琼斯喊道,“这位小姐在这些方面, 都有过人之才,至于我自己哪,我得承认,我恐怕老先生您多少有些畏畏缩缩,有 些不大赞成这段婚事;因为令郎对我提过,说您从来没见过这位小姐,因此,如果 是那样情况的话,我到这儿来,老先生,是要哀告您,央求您,要以令郎的幸福为 重,不要反对他和那样一位小姐结为夫妻;因为那位小姐,不但有我说的那些长处, 并且还有许多别的长处。”“如果阁下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先生,”那位老绅士说, “那我们父我对她带来的体己完全满意。”“老先生,”琼斯答道,“我对老先生 您真是越来越起敬。这么容易就满意了,在那方面这样不事苛求,不但表明老先生 您通达明白,稳重老成,还表明您人格高尚,心地超迈。”“并不见得非常不苛求 吧,年轻的绅士,不见得非常不苛求吧,”那位作父亲的答道。 “这越发更加高尚,而且请您恕我面谀,越发更加明白通达;因为要是把金钱 看作是幸福的惟一基础,那就比疯狂好不了多少。像这样一位女人,只有那么一丁 点儿的财产,只有一无所有的财产。”——“我看出来,”那位老人喊道,“我的 朋友,阁下对于金钱,有颇为公平的估计;不然的话,那就是你对于这位女士这个 人极为熟悉,而对于她的境况可不太清楚了。喏,我请问,你认为这位女士有多大 的财产?”“多大的财产?”琼斯说,“太可怜了,对令郎说,不值一提。”“啊, 啊,啊,”那另一位说,“也许他能得到的,不至如此吧。”“这我可不能同意,” 琼斯说,“因为这位女士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哦,哦,不过我说的这个更 好,是关乎财产那一方面的,”那另一位答道。“咱们既然谈到这儿了,那么你认 为,你那位朋友究竟能得到多少哪?””得到多少?啊,冒了尖儿,也许顶多二百 镑。”“阁下,你这是想要跟我开玩笑啊,年轻的绅士?”那个作父亲面带愠色说。 “绝对没有,半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琼斯答道。“我这是非常正经严肃的; 不但如此,您还得相信我,我这还是连一个法丁都没剩,全算在里面哪。如果我对 这位女士有不恭之处,我只有请她原谅。”“你确实对她不恭,”那位作父亲的喊 道;“我敢说一定,她的财产,有你说的五十倍。 她还是得先拿出那个数目五十倍的财产来,我才能允许我儿子和她结婚。” “别价,”琼斯说,“您现在谈允许不允许,已经太晚了。即懂她连五十个法丁都 没有,令郎可已经和她结了婚了。”“我儿子结了婚了!”那个老人吃了一惊说。 “不错,”琼斯说,“我恐怕老先生您还不知道吧。”“我儿子和亥锐丝小姐结了 婚了!”他又说道。“和亥锐丝小姐!”琼斯说,“不是,老先生;和囡丝·米勒 小姐结了婚了。她是米勒太太的女儿,令郎就在她家里寄寓;虽然她母亲没法子得 靠开公寓,那位年轻的小姐,可——”“——你这是跟我开玩笑啊,还是闹真格的?” 那位作父亲的用最郑重严肃的口气喊道。“老先生,”琼斯答道,“一点儿不错, 我讨厌开玩笑的人。 我是特别郑重其事到您这儿来的。我本来就认为,令郎因为这段婚事,在财产 方面远远配不上他,不敢告诉您,果然不错,没敢告诉您;不过为那位女士的名誉 起见,这件事不容再保守秘密了。”这个父亲一听这个新闻,正惊得像哑巴了一样 站在那儿的时候,一位绅士进了屋里,以哥哥相称,跟他打招呼。哥儿俩虽然在血 统方面,是难兄难弟,而在性情方面,却各走极端,几如水火冰炭。刚刚来到的这 位弟弟也是幼而学估,长而经商,但是他刚一看到他经商所得,已值六千镑,便立 即用其中的绝大部分,买了一份小小的田产,而退隐乡间。在乡间,他娶了一个没 有教产的牧师之女为妻,这位年轻的女士,一无姿色,二无财产,但是却富有善良 的心地,温柔的性格,他所以选她为妻,完全由于这种优点。 他和这个女人,同心一体,过了有二十五年之久。他们同衾共枕的生活,在现 代颇乏其例,只能从某些诗人所歌咏的黄金时代里,才能找到相似的仪范。她给他 生了四个孩子,但是除了一个女儿之外,其余的都不到成年就夭折了;这个女儿, 用俗话来说,叫他和他太太惯坏了,那就是说,养得太娇,爱得太过了;因此这个 女儿报答他们,也极尽职;她干脆拒绝和一个刚刚四十出头的绅士作不同寻常的结 合,因为她舍不得离开父母的膝下。 老奈廷给动先生打算娶作儿媳的那位年轻女士和他这位弟弟是近邻,和他侄女 是相识;实在说起来,他弟弟就是因为这档子已有成议的婚事,现在才特意来到京 城;他之所以来此,要说实话,并不是想要促成这档子婚事,而是要劝他哥哥,不 要把恶姻缘再办下去;因为他认为,这段婚事非使他侄子遭到毁灭不可。本来他早 就看到,和亥锐丝小姐结亲,不会有别的结果,尽管她财多钱广,因为不论从她的 外表方面看,也不论从她的性格方面看,都绝无婚姻生活幸福美满之望;原来她这 个人,身量极高,身材极瘦,长相儿极丑,态度极做作,智力极浅陋,脾气极乖张。 因此,他哥哥刚一提到他侄子跟米勒小姐结了婚的话,他马上就表示最大的满 意;并且在那个作父亲的痛骂儿子、宣称定要治得他乞讨为生不可的时候,那个作 叔叔的还发了如下一篇议论: “要是您,哥哥,稍微冷静一下,那我可要问问,您疼您儿子,是为了他呀, 还是为了您自己?我想,您自然要说是为了他的了,而且我想,您也要当真认为, 是为了他;再说,毫无疑问,您是为了他的幸福,才给他费心费力,操办这门子亲 事的。 “不过,您听我说,哥哥,为别人的幸福开方子、定规律,我永远认为是非常 荒谬的,要是坚持非那么作不可,那就是非常残暴。我知道,这是一种普遍流行的 错误;但是,尽管普遍流行,究竟还是一种错误。如果对别的事情说,这种办法是 荒谬的,那么对婚姻说,这种办法尤其荒谬,而且荒谬绝伦;因为婚姻幸福与否, 完全得凭男女双方有没有爱情。 “因此,我永远认为,作父母的想在婚姻问题上替子女包办,是违情背理的; 因为威逼力迫,想叫爱情发生,只白费气力,不但这样,爱情对于威逼力迫还深恶 痛绝,避之惟恐不远,所以我不知道,由于我们天性中不幸生成而又不可救药的乖 戾,爱情是不是连劝说的话都不耐烦听。 “不过,我认为,有一点还是不错的,那就是,作父母的虽然用强动硬是不明 智的,但是遇到这样的事,可得征求老家的意见;并且严格说来,也许父母至少应 该有否决的权力。因此,我承认,我侄子没有先限您商议就擅自结婚,是犯了错误 的。不过,说老实话,哥哥,您自己对这个错误是不是也起了一点儿促进的作用? 您对这件事那样时时的嚷嚷,是不是让他认为,只要财产方面缺乏短少,那您就按 理说有百分之九十九非拒绝不可?不但这样,您现在这样大发雷霆,是不是就是完 全由于那方面的缺乏短少而起?他固然不错,在这件事上,有失为人子之道,但是 您哪?完全不经他知道,就给他掂斤播两、付价还价,弄来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女 人又是您从来没看见过的,要是您和我一样地认识、熟悉,而把她弄到您家里来, 就一定是发疯犯傻,您这样作,是不是也一样地失职越权? “不错,我仍旧还得承认,我侄子有失子职;但是这种有失子职可断然不能说 是罪无可逭。他诚然不错,作了一件应该征求您同意而可没征求的错事,但是这件 事可主要地只于他自己的利益有关;您自己一定而且想要承认,您完全为他着想, 但是如果他不幸和您意见相左而且对于幸福有错误的看法儿,那您,我的哥哥,要 是真疼儿子的话,是不是要把他赶得寓幸福更远的地方去哪?他选择不当,落下了 恶劣的后果,您是不是要使这个恶果更加恶劣?您是不是要尽力想法儿,把本来只 是一种也许成灾、也许不成灾的苦难,变得一定非成灾不可哪?一句话,我的哥哥, 是不是只是因为他把您弄得无能为力,没法儿使他的境遇像您愿意地那样兴隆丰盛, 您就非要尽力使他的境遇更困苦、更艰难不可哪?”圣安特尼靠真正信仰公教的力 量,使群鱼谛听,奥弗斯和埃姆菲恩更进一步,借音乐之力,使本来顽冥不灵的木、 石,深受感动。二者都神奇超绝!但是不论历史,也不论传说,都不曾贸然记载过, 说有任何人,以雄辩和至理之力,战好货成性的贪婪而胜之。 老奈廷给勒先生,并没想对他弟弟的话作回答,而只说了后面这两句就住了口 :他说,关于教育子女这个问题,他们两个的思想感情永远是不同的。“我但愿, 老二,你只要看好了你自己的女儿就够了,而永远也不必这样不怕麻烦来管我儿子 的事;我相信,他从你那儿,不论在言教方面,也不论在身教方面,都没学到什么。” 因为少奈廷给勒是他叔父的教子,他跟他叔叔过的日子比跟他父亲过的还多,因此 他这位叔父时常宣称,他疼他侄子,几乎跟疼他自己的孩子一样。 琼斯遇到这样一位善良的绅士,不觉狂欢大喜;他们看到,费了好多唾沫,劝 了好半天,那位父亲不但没有心平气和,而反倒越来越烦躁不耐,于是琼斯就带着 那位叔叔,一同到米勒太太家,看他侄子去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