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陷害苏菲娅的阴谋诡计始显眉目 我记得,一位明哲通达的老年绅士经常说,小孩子们要是老实起来,什么事儿 也不作,那他们就一定是在那儿搞淘气的把戏。我不想把这句以罕见而有滋味的老 话推而广之,普遍应用到宇宙之间月明花灿那一部分人身上;但是我想,我可以放 笔而不至于动辄得咎地说,如果女性的嫉妒劲头,不以应有的愤怒与仇恨,公然形 之于颜色,见之于行动,那我们就不免要疑心,怨愤之情、狠毒之气,一定在暗中 作祟,琢磨怎样含沙射影,施其鬼蜮伎俩,以中伤它不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明打击的 对象。 白乐丝屯夫人的行动,就是这种情况的范例;她脸上笑容满面,却笑里藏刀, 心里暗中恨苏菲娅入骨。她既然明明白白地看了出来,这位年轻的小姐正是她肆意 满足情之所欲的障碍,所以下定决心,不管用什么这样那样的手段,都非拔去这个 眼中钉、肉中刺不可,事有凑巧,过了不久,要作到这一点的有利时机,不招而自 至。 读者很可能幸而记得,自命京城就是他们的天下那般少年纨袴、风流巨公,在 剧院里斗智弄巧、斗气争锋,结果演出全武行来,把苏菲娅吓得大起惊惶,那时候 我们曾对读者说过,她投在一位年轻勋爵的保护之下,那位勋爵把她平安地护送上 轿。 那位勋爵本来常常造访白乐丝屯夫人,所以苏菲娅来到京城以后,他见过她不 止一次,对她生了一种大大的爱慕之心;这种爱慕之心,经苏菲娅那次惊惶中的表 现(因为美在难中最使人怜),更煽动起来,因此可以不能认为很不恰当地说,他 确实是真正爱上她了。 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就相信,这位勋爵决不会把与这样一种送上门来的可爱对象 进一步相交的良机轻易错过,何况只凭上等社会的礼节习俗这一点,他就可以毫不 犹豫对她进行拜访。 因此,经过那番意外以后,第二天早晨,他就晋谒苏菲娅,见了面儿,除了通 常的问候礼敬以外,还希望她在昨儿晚上那番风波中,没受池鱼之殃。 爱情之为物,既然像火一样,一下完全点着,最快就成烈焰。所以苏菲娅在很 短的时间里就在情场上旗开得胜。时光现在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那位勋爵大人在 那位小姐跟前陪侍了整整两个钟头,脑子里才忽然想起来,他这次拜访,时间太久 了。苏菲娅现在比以前多少也称得起是能掐会算的了,所以不但就凭时间长这一点, 引起了惊惶,她还一点儿不错地从这位情人更多的目听眉语里,看出他心里的隐情 蜜意。不但如此,他虽然并没明白露出他的深情厚意,但是他说的话里,都有许多 未免太热烈、太温存了,不是仅仅把它们归于顺情说好话就可以了之的,虽然有的 时代,顺情说好话是流行的习尚,但是在现在这个时代里,居统领地位的时尚,和 这种情况恰好相反。这是大家所熟知的。 白乐丝屯夫人在这位勋爵大人刚一驾临的时候,就得到了报告;她看到会谈的 时间这样长,认为正中下怀,事情的进行正如她所愿意的那样;也正像她原先看到 这一对青年人第二次相会的时候她确实所猜想的一样。这种事儿,她想(我相信, 她想的还是很对),不论高低,她都决不应该在他们聚首交谈的时候,参加到他们 中间,推波助澜;因此她吩咐仆人说,勋爵要走的时候,告诉他,说她有话要跟他 说;同时她趁着勋爵还没走这个机会,琢磨如何能最好地实现她想出来的一条妙计 ;她觉得,没有疑问,这条妙计是勋爵大人要抓紧实行的。 费拉玛勋爵(因为这就是这位青年贵族的称号)刚一见到白乐丝屯夫人,她用 以下的方式开起炮来:“哟,我的勋爵大人,尊驾还没走啊?我原先还以为,我的 底下人丢三拉四,把我的话忘了,放您走了哪;我请您留步,有相当要紧的事跟您 相商。”“真格的,白乐丝屯夫人,”他说,“您要是认为我这回访问,待的时间 过久,有些诧异,我并不认为奇怪:因为我待得几乎都过了两个钟头了,而我只觉 得,那才不过半个钟头。”“我从这里面,可以得出什么结论来哪,我的勋爵大人?” 她说。“你们待得一定非常令人可心惬意,所以光阴才这样不知不觉地悄悄逝去。” ——“我说真格的,”他说,“向来我所遇见过的,没有这么可心惬意的了。我请 您告诉我,白乐丝屯夫人,您给人冷不防,一下就在我们中间放出来的这颗辉煌照 眼的明星是谁?”——“什么辉煌照眼的明星,勋爵大人?”她假装吃了一惊,问。 “我说的就是,”他说,“我前几天在这儿见到、昨天在剧院里抱过,现在又在这 儿这样不按常时就拜访的这位女士啊。”——“哦,您说的是舍亲威斯屯哪!”她 说,“哟,那颗辉煌照眼的明星不是别人,她只是一个土头土脑的乡绅之女,刚来 京城不到半月,还是头一次来。”——“我打心眼儿里说,”他说,“我得起咒赌 誓,认为她是在宫廷里长大了的;因为她除了容貌美丽以外,我从来没见过有任何 人举止那样雍容华贵,见识那样聪慧明达,态度那样文质彬彬。”——“哟,妙哇!” 那位夫人喊道。“我看,舍亲是手到擒拿的了。”——“我说真心话,”他答道, “我恨不得她是那样;因为我叫她迷得如痴似癫的了。”——“这倒是好事儿,我 的勋爵大人,”他说,“而且您这个恨不得也得说,还不能算恨得不对,因为她就 是一份很大的家产。我跟你实说吧,她是个独生女儿,她父亲的田产一年足足能进 三千镑。”“这样的话,那我可以把实话跟您说,”那位勋爵答道,“我认为这在 整个英国里,可以说是最好的一头婚事。”“一点儿不错,我的勋爵大人,”她答 道,“要是您看中了她,那我打心眼儿里高兴看到您能娶她。”“要是您对我这样 垂青,夫人,”他说,“那么,她既是令亲,您是否肯有劳尊口,替我向她父亲求 亲?”“您这当真是诚心诚意的吗?”那位夫人假装正颜庄容地问。“我希望,夫 人,”他答道,“您不会把我看得这样轻薄,认为我居然能拿这样的事跟夫人您开 玩笑吧。”“那么好啦,”那位夫人说,“我毫不怠慢,马上就替勋爵大人对她父 亲说去;我还是敢跟您说,准保一说就成,老头儿准会闭不上嘴地满口答应。但是 可有一种障碍,我提起来都觉得几乎碍难开口;然而那可又是您永远也没法排除得 开的障碍。您有一个情敌,我的勋爵大人,这个情敌,虽然我提起来就要脸红,可 不但是您,即使是全世界的人,都没法儿争得过。”“我说实话,白乐丝屯夫人,” 他喊道,“您这是在我身上泼了一桶凉水,把我冰得差一点儿就冻僵了。”“真没 羞,我的勋爵大人,”她说,“我还认为,我这是在您心里生了一盆旺火哪。凭一 个情人,大谈其什么一桶凉水,也不嫌寒碜的谎。我本来还以为,您要追问追问您 这个情敌的尊姓大名,好马上就跟他登上擂台,较量一番哪。”“我可以给您开包 票,”他回答说,“为了您这位使人着魔的令亲起见,我几乎没有什么不敢干的事 儿。不过我请问,您说的那个幸福的人是谁?”“哟,他呀,”她说,“我说起来 很难过,跟我们中间那些最幸福的人一样,本是世界上出身最贱的贱坯。他是个叫 化子、小杂种、小舍儿;他的境遇连勋爵大人您一名跟班儿的都不如。”“凭那么 一位德色才艺都十全十美的年轻闺秀,可会对这样一个毫无可取的家伙倾心爱慕, 可能有这样的事吗?”“哎呀呀!我的勋爵大人啊,”他回答说,“您别忘了,那 都是乡下啊,都是乡下把所有年轻的女人毒害了啊。她们在乡下,净学了一套想入 非非、脱离实际的恋爱观,还有一套我也说不上来的荒谬、愚蠢想法、念头,即使 在京城里,住上整整一个冬季,天天和雍容华贵、文雅大方的贵族子弟在一块儿熏 染陶冶,都几乎没法儿给她们刈除旧念。”“确实不错,”勋爵大人答道,“您这 位令亲价值连城,不能任其明珠投暗;像这样的自趋毁灭,一定得设法儿挽救。” “哎呀,我的勋爵大人啊!”她喊道,“有什么办法挽救?她家里的人已经尽到了 所有的力量了,但是这个女孩子,我认为,可喝了迷魂汤,一心无它,非往绝处走 不可。我跟您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我这儿老提溜着心,惟恐每时每刻都可以听到她 跟着他一块儿跑了的消息。”“我听了您对我说的这些话,白乐丝屯夫人,”那位 勋爵大人说,“不但没减低我对令亲的崇拜之心,反倒更激起我对她的最温柔之情, 使我更加起了怜情感慨。这样一件无价的翠羽明珰,总得想尽了办法把它保全,万 不能使它遭到任何损害。夫人您曾尽了您的鼎力,劝说过她没有?”那位夫人一听 这话,装作一笑,大声说道,“我亲爱的勋爵大人,您确实不错,当然懂得我们女 人,所以决不会吐露出这种话来,说一个年轻的女人,听人以理相劝,就能放弃她 所倾心的人。这类无价的翠羽明珰本身,也和她戴的翠羽明珰一样,都没有耳朵; 时光,我的勋爵大人,只有时光,才是医治她们那类愚蠢的妙方良药;但是这种妙 方良药,我可敢保,她决不肯服用;不但如此,我这儿战战兢兢,就没有一时一刻 不因为她而提溜着心的时候。一句话,除了使用暴力,就毫无别的办法。”“那么 得怎么办哪?”我们那位勋爵喊道,“得采取什么办法才成哪?——到底有没有办 法哪?哦,白乐丝屯夫人哪,为了取得这样一件宝贝,叫我干什么,都没有不成的。” ——“我的确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那位夫人停了半晌才回答道;于是又停了半晌, 才又大声喊道,“我说心里的话,我对这个女孩子,真是智穷力绌。——如果想要 把她保全,马上就非采取行动不可;而且,像我说的那样,非用暴力,就不可能成 功。要别冤屈了这个女孩子,那就得说,除了这段愚蠢的痴情以外,她不论哪方面, 都是值得称赞的,而她对于这种痴情,不久就会看出来,那是不对的;所以如果勋 爵您真舍不得我这位舍亲,我倒是想到,可以有一种办法,这种办法,实在得说, 是一种非常不可人意的办法,我几乎一想起来就心生畏惧。我得对您实说,采取这 种办法,非有勇猛过人之气不可。”“我在这方面,夫人,”他说,“自以为没有 任何缺陷;也决没有人疑心,夫人,”他说,“说我在这方面有缺陷。在现在这件 事情上,如果有任何这样的缺陷使我畏缩不前,那可真是闻所未闻的缺陷了。” “不是这样的说法儿,我的勋爵大人,”她回答说,“我对您的勇气是百分之百信 得过的,但是我对于我自己的勇气,可远远地信不过;因为我得冒天大的危险。一 句话,我得对您的荣誉之心确有把握。这种把握,一个精于人情、老于世故的女人, 不论怎么样,都不肯掉以轻心,就认为可以在男人身上取得。”在这一点上,我们 这位勋爵大人也同样使她极为满意;因为他的名声一向就清白无瑕,大家异口同声 说他的好话,也公正不阿。 “哦,那么,”她说,“我的勋爵大人,—我—我—我起誓说,我对这样的办 法,老存不胜畏惧之心。——别价,还是先决定不要这么办吧。——至少也得把所 有别的办法都试过了。您能不能把您的约会都谢绝了,今天就在我这儿吃正餐?那 样的话,勋爵大人您就可以有机会把苏菲娅小姐更多地了解一下了。我得对您说, 咱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今儿没有别人,只有白荑夫人、伊格勒小姐、汉姆斯太得 大尉和汤姆·受得渥兹;他们一定不会待得很久——别的客人我又一概不见。那时 候,勋爵大人您就可以把情势看得更明确一些了。不但这样,我还要想个办法,叫 您明明白白地看出来,她对那个小子倾心,都到了什么程度。”我们这位勋爵尽了 一切应尽的礼数,答应奉扰,于是他们分手,各自换衣服去了,因为那时已经是早 晨过了三点钟了,或者,按照旧式的说法算,下午过了三点钟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