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苏菲娅和地姑母之间的一场奇景 哞哞叫的母犊和咩咩鸣的母羔,可以成群结伙,在草场上漫游闲逛,而安全无 虞,不受人们的算计。固然不错,他们命中注定,以后终归非饱人们的馋吻不可; 但是她们还是可以有好多年的工夫,享受自由,不受骚扰。可是一个膘满肉肥的幼 麑被人发现,从深林中跑了出来,在田地里或者树丛中伏卧偃息,于是全区的人马 上都惊动起来,每人都毫不怠慢,要嗾使猎狗捕而获之,如果心善的乡绅出面拦阻 众人,保全了它的性命,那也不过是因为他可以安稳地独自猎取,果自己的口腹。 我常常认为,一个才德双全、家道富而身份高的年轻闺秀,在她第一次被人发 现已经离开育婴室,而在育婴室外迷离徘徊的时候,她的处境和这样一只幼麑非常 相似。全城马上众口暄腾、万足躜动,从公园把她追到剧院,从宫廷把她追到聚会 场,从聚会场把她追到她自己的闺阁,只在一个闹季的工夫里,她就很难逃出这个、 那个想要吞而噬之者的锐吻利喙;因为,如果她的亲友保护她而使她免于落到某一 个人之手,那也不过是把她交到这些亲友为她所选中的另一个人之手,往往比其余 那些人里的任何一个,她看起来,都更可厌可憎。但是同时,别样的妇女,却可以 一直平安稳当,几乎不受骚扰,成群结队,过游往来于公园、剧院、歌剧院、聚会 场:虽然至少她们之中,绝大多数,仍旧终于受到吞噬,遭到嚼咽,但是她们总算 能够长期多时,蹀躞蹁跹,放浪游荡,不受骚扰,免于束缚。 在所有这些巾帼俊秀、脂粉英豪之中,没有一个,比可怜的苏非娅,曾尝到这 种屡受磨难、数经困厄的滋味。她的煞星凶神,因为卜利福而让她受尽了一切折磨, 还不满意,现在兴风作浪,鼓动出另一个紧追硬逐的人来,这个人好像要折磨摧残, 使她受苦罹难,不下于那另一位已经施展出来的那样。因为她的姑姑,虽然不像她 父亲那样凶暴狠戾,但是她却同样锲而不舍,专以逼她就范为务,也不亚于她父亲 以前对她那样。 仆人刚在正餐之后离开,威斯屯老小姐,本来先前早已把这件事对她透露了, 现在对她说,就在那天下午,她恭候勋爵驾临,打算抓到第一次机会,就自己抽身 走开,以便她和勋爵能无人打拢,促膝密谈。“要是您这样办的话,姑姑,”苏菲 娅带出一些奋勇之气答道,“那我就抓到第一次机会,自己抽身走开,让勋爵一个 人待在那儿。”“你说什么,我的小姐?”她姑姑喊道,“我费了那么大的事,好 不容易才把你从你父亲的监禁中解救出来,难道这就是你对我的回报吗?”“您分 明知道,姑姑,”苏菲娅说,“我所以受到监禁,就是因为我拒绝迎合我父亲的心 愿,去接受一个我厌恶痛恨的人;我亲爱的姑姑,您把我从那番苦难里解救出来了, 难道要叫我落到同样折磨人的苦难里不成?”“那么,你这是认为,我的小姐,” 威斯屯老小姐答道,“我这位勋爵大人是可以和卜利福先生等量齐观的了?”“据 我看大可等量齐观,”苏菲娅喊道,“并且,要是我非得处刑受罚、跟着其中之一 受罪不可,那我一定宁肯牺牲自己,顺从我父亲的意愿,这样还可以落一个孝顺之 名哪。”“这样一说,我可以看出来,我的意愿,”姑姑说,“对你是丝毫无足轻 重的了;不过那种考虑,不能使我动摇。我的行动,出于更高尚的动机。我采取行 动所根据的目的,是要使我们的家门跻于鼎盛,是要使你的身份达于贵显,难道你 就不懂什么是出于幽谷,迁于乔木?难道你对于大马车有公冠侯冕的纹章,就感觉 不到心迷魂销?”“我以荣誉为质,”苏菲娅答道,“这种想法感觉,我全没有。 在我的马车上画上一个针插儿,使我同样感到高兴。”“你就永远也别提什么荣誉 不荣誉了吧,”姑姑喊道。“像你这样一副寒酸相、穷骨头,嘴里就不配说什么荣 誉不荣誉。 我很对不起,我的侄女,叫你逼得用了这样的字眼儿,但是你这种匍匐地上, 不想站起来的生性,我可真受不了;你一点儿也没有咱们威斯屯家那种世世相传的 气概风度。尽管你的心意有多么卑鄙,有多么猥琐,反正那都决不能归过于我,说 我也有这种心意。叫满世界的人都埋怨,说我怂恿你,叫你拒绝结全英举国最好的 一门亲事,这是我永远也不答应的;因为这门亲事,除了家产的好处而外,几乎可 以使任何门楣光大荣显,而且在名号一方西,更毫无疑问,远远高出我们的家门之 上。”“一点儿不错,”苏菲娅说。“我这个人可以说是先天不足,别人有幸,受 天之赐,生有耳目口鼻,我都没有。确实不错,看到排场的豪华,听到声势的煊赫, 就舔嘴咂舌,啧啧称赏,这一定不但得耳目聪明,而且还得资质聪明,只是我没有 那份儿聪明就是了。因为一点儿不错,人类不会无缘无故,就把对于他们好像只是 一切琐细中最微不足道的么么,像对于我那样,费神劳力或者伤神耗力地去争取, 兴高采烈或者意得志满地去占有。”“话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我的小姐,” 姑姑喊道;“你也跟别人一样,生有耳目口鼻,但是我可得对你实说,你并不是生 来就足智多谋,能把我当作傻子来愚弄,或者能把我所作所为,在世人面前揭露揶 揄;因此,我要当面说明,我还是决不食言,而且我相信,你也知道我是多么斩钉 截铁,下定决心:那就是,除非你同意今天下午和勋爵见面,否则我明天早晨就亲 自把你交到我哥哥手里,并且从此以后,永远也不再管你的事,永远也不再见你的 面儿。”这一番话是用气冲斗牛、说一不二的口气说的;苏菲娅听了这番话以后, 站在那儿,一时无言,有半晌之久,才潸然出涕,喊着说道,“姑姑,您要把我怎 么办就把我怎么办好啦;我是世界上万分苦恼、一毁到底的可怜虫;要是我亲爱的 姑姑都不理我了,那我还到哪儿找保护人哪?”“我亲爱的侄女,”她喊道,“勋 爵大人就是你很好的保护人;这个保护人,你所以弃而不取,只是因为你对那个坏 蛋琼斯仍旧恋恋不舍。”“说实在的,姑姑,”苏菲娅说,“您冤枉我了。即便我 以前有过那样的想法儿,但是自从您把那件东西给我看了以后,那您怎么还能认为, 我能不永远把那类念头消灭得一干二净哪?如果您还不放心,那我情愿凭天起誓, 求神作证,永远不再见他的面儿。”“不过,孩子,亲爱的孩子,”姑姑说,“你 要通情达理;难道你能捏造出半条反对的理由来吗?”“我认为,我已经对您说过 一条充分有余的反对理由了,”苏菲娅答道。“什么理由?”姑姑喊道,“我怎么 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啦?”“一点儿不错,姑姑,”苏菲娅说,“我告诉过您,他都 用最野蛮、顶万恶的手段对待过我。”“一点儿不错,孩子,”她答道,“我从来 没听你说过,再不就是我没听明白:不过你说的这个野蛮、万恶的手段,到底是什 么意思?”“一点儿不错,姑姑,”苏菲娅说,“我连对您说,都几乎羞得不好意 思出口。他把我掐在怀里,把我按到沙发上,用手抠我的前怀拥嘴在我的前胸上那 样狠狠地咬,直到这会儿,我左奶上的伤痕还没痊愈哪。”“真格的!”威斯屯老 小姐说。“不错,千真万确,是真格的,姑姑,”苏菲奴答道。“亏得侥幸,我爸 爸就恰恰在那会儿来到了,不然的话,他还想进一步作出什么更野蛮的行动来,那 只有上帝知道了。”“我听了这个话,简直是五雷轰顶,口呆目怔,”姑姑喊道。 “自从威斯屯成了有名有姓的大家世族以后,还从来没有一个姓威斯屯的妇女,曾 受过这样的待遇哪。即便是个王子,要是他敢想对我那样无礼,我也非把他的眼珠 于给他抠出来不可。能有那样的事吗?不能!一点儿不错,苏菲,这是你编造出来 的,好叫我对那个人生愤发怒。”“我希望,姑姑,”苏菲娅说,“您对我该看得 更高一些,不至于认为我会弄虚说谎。 我指着灵魂起誓,我说的的的确确,字字属实。”“那时我要是在场,我非拿 刀把他的心挖出来不可,”姑姑回答说,“然而可又一点儿不错,他决没有不正大 光明的意图啊;那还是不可能的,他不敢那样胡来。再说,他来正式求婚,就表明 他作不出那样的事来;他求婚的条件不但正大光明,并且慷慨大方。我也说不清楚 了;现在这个年头儿,对于放肆狎侮,太放任纵容了。在我那时候,没举行婚礼以 前,只许老远打打招呼就完了。我以前也有过情人,而且还是不久以前;有好几个 情人,尽管我从来没答应过跟谁结婚,我更没鼓励过叫他们对我敢有一点儿放肆。 这是一种愚昧的风气,我是永远也不会赞成的。不论谁,吻我的时候,只能吻一吻 脸就完了。那就等于一个女人对自己的丈夫,顶多也只能让他吻一吻嘴唇儿。再说, 我要是一旦有肯嫁人那一天,我相信,即便那样,也不是我一下就能受得了的。” “我要请您许我说一句话,亲爱的姑姑,”苏菲娅说,“您承认了您有过好多情人 了,即便您不承认,满世界的人,也照样儿没有不知道的。这些情人,都遭到您拒 绝了,而且,我深信不疑,这里面至少还有一个是戴公冕侯冠的。”“你说的不惜, 亲爱的苏菲,”她答道;“有一回,有个有爵位的人跟我求过婚。”“这样说来, 那么,”苏菲娅说,“您为什么就不许我也拒绝这一次哪?”“固然不错,孩子,” 她说,“一个有爵位的人向我求婚,遭到我的拒绝;不过那可不能算得是一段好姻 缘哪,那也就是说,并不能算得是一段很好、很好的好姻缘哪。”“这也许不假, 姑姑,”苏菲娅说;“但是可有身拥巨富的人,求您成就大好姻缘哪。求上门来的 有利婚事,并不见得就是第一次,也不见得是第二次,也不见得是第三次啊。” “我承认,不见得,”姑姑说。“那么,姑姑,”苏菲娅接着说,“那我为什么就 不可以指望,第二次向我求婚的,也许比这一次更好哪?您现在还可以算得年轻, 然而我可深信不疑,您决不肯碰到头一个有家产的就答应,不但有家产的,而且有 爵位的。我是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所以毫无问题,更用不着有绝望之惧了。”“好 啦,我亲爱、亲爱的苏菲,”姑姑喊道,“那你想要叫我怎么办哪?”“也没有什 么,我只求您,至少今儿晚上,别把我一个人撂给那个人,您要是答应了我这个请 求,那我就答应您的吩咐,如果,经过了那番事儿以后,您仍旧认为,我应该在您 的伴同之下——接待他一回的话。”“好啦,我答应你就这么办好啦,”姑姑喊道。 “苏菲,我是疼你的,决不能拒绝你任何要求,这你还不知道?你也知道,我这个 人的脾气,是非常随和、易与的:但是我并不是永远像现在这样随和、易与。从前 曾有人认为我肠硬心狠哪,我这是说,男人说我肠硬心狠。他们叫我是肠硬心狠的 帕孙妮莎;窗玻璃上常写着肠硬心狠帕孙尼莎的诗,我不知打碎了多少。苏菲,我 从来也没像你这样漂亮过,但是过去,我还真有点儿像你。我现在已经有些改了样 儿了。特利·西塞罗在他的书札里说过,连邦国、朝代都嬗变改换,何况人的形貌。” 她就这样娓娓不倦地谈她自己,谈她的征服胜利,谈她的狠心硬肠,几乎谈了有半 个钟头,一直谈到我们的勋爵大人驾临。在他这次会晤里,威斯屯老小姐连一次想 要自动告退的意思都没露过;所以勋爵经过最腻味无聊的会见以后,就起身告辞, 不但不满于苏菲娅,也同样不满子她姑姑;因为苏菲娅使她姑姑的脾气变得如绕指 之柔,所以她侄女所说,她几乎无一不同声附和;她还同意说,对付这样一个急色 儿,稍示矜持,略保距离,并非不宜。 苏菲娅就这样,运用了正打到心坎上而却决无人能加以贬抑的奉承阿谀,为自 己取得了些须安静,并且至少把一个使人难耐的日子熬了过去。现在我们看到我们 的女主角处于一种比她从前好多日子都好一些的地位了,那我们就要把眼光转到琼 斯先生身上,因为我们正把他撂在一种想象得到的、令人最可悲的凄惨境况中。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