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包括各种事项 在我们回到琼斯那儿以前,我们得先再一次临视照看苏菲娅一番。 虽然那位年轻的小姐,用抓挠、胳肢各种逗弄、安抚的办法,把她姑姑哄得脾 气极为柔和,肝火大为平息,像我们先前已经说过的那样,但是她却并没能使她姑 姑对费拉玛的婚配那股热心热肠,起一丁点儿降温消炎的作用。这股热心热肠,现 在受了白乐丝屯夫人的煽动,火焰更旺,因为白乐丝屯夫人昨天晚上告诉威斯屯老 小姐说,她看到苏菲娅个人的行为和对勋爵的态度,都极为满意,所以需要趁热打 铁,一切迁延迟缓,都能危及大局,惟一成功之路,就是尽力促使婚事急转直下, 来个迅雷不及掩耳,不容那位年轻的小姐有考虑思索的余地,在她还几乎不知道自 己作的是什么,就逼她出口答应。她说,在有身份的人中间,一半儿的婚姻都是这 样功成事就的。这种事实,十有八九也许是真有的,而且我认为,婚后于飞唱和的 夫妻,所以能那样互相疼爱,也都得归功于这种办法。 这位夫人还把同样的办法,对费拉玛勋爵点破了,于是他们两个,马上迫不及 待地按照这个主意行动起来。因此,威斯屯老小姐,应勋爵之请,定好了就在紧跟 而来的第二天,要年轻的男女两造,单独会面。这个约会是她姑姑亲自通知苏菲娅 的,并且用的是说一不二、非此不可的词句,所以苏菲娅把她所能想得到的一切反 对托词,都提出来了,而并无一丁点儿效果,只好终于表示了任何年轻小姐所办得 到的之中一种最大限度的顺从,答应了会见勋爵。 既然这一番谈话听起来都无娱情悦性之处,我们只好请求原谅,不要把这番会 见中的谈话全部叙述。在这番会见里,勋爵大人对无言默默、羞颜红红的苏菲娅, 把他最纯洁、最热烈的爱情多次宣明了以后,苏菲娅终于把所有她能提得起来的精 神集于一举,用低低的声音颤抖着说,“我的勋爵大人,您自己应该感觉得到,您 先前对我的举动,和您现在所作的宣明,是否协调符合。”“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 他答道,“可以补救我过去的疯狂不成?我那次所作所为,我觉得,一定很明显地 可以便您深信不疑,都是爱情过分强烈,才使我失去理智。”“一点儿不错,我的 勋爵大人,”她说,“你是有能力的,可以把我也许愿意鼓励而且认为更可领情的 爱,给一个证明。”“那您点明了好啦,小姐。”勋爵很热烈地说。“我的勋爵大 人,”她低头看看她的扇子说,“您这样僣妄非分的强烈感情,搅得我多么不得宁 静,我知道您一定很了解。”“您就能这样全无心肝,竟叫那是僣妄非分?”“不 错,我的勋爵,对我们迫害的人口称的一切爱情,都是侮辱性最大的僣妄非分。您 对我这样追求,对我说来,是顶残酷的迫害;不但如此,那就是乘我处境不幸,而 最不豪侠、最不义勇地想占便宜。”“最令人爱慕、最令人崇拜、巧于施迷、精于 布魔的天人啊,您千万可不要加我以最不豪侠、最不义勇地想占便宜的罪名,”他 喊道。“因为我别无他念,只是一切都为您的荣誉、您的利益,着眼设想;我没有 别的目的、别的希望、别的野心,只是一心要把我这个人、我这份儿荣誉、我这份 儿财产、我所有这一切,都献在您的脚下。”“我的勋爵大人,”她说,“就是您 那份财产和您那份荣誉,才给了您我所引为疾苦的便宜。正是那些炫目耀眼、闪烁 晶莹的奇珍异宝,才诱惑得我那些亲戚起了利欲之心;但是这些东西,在我眼里, 可和草芥一样。如果勋爵您想要赢得我的感澈之情,那只有一条路。”对不起,我 的天神化人,”他说,“半条都不能有。一切我能为您作的,都是您份内所最应有 的,都是我心里所最感快乐的,因此没有您所谓可以感激者的余地存在。”“一点 儿不错,我的勋爵,”她答道,“您可以得到我所能献出的感激、景仰、一切愿心 和祷祝;不但如此,您还可以不用费什么事就能得到我这一切;因为对于一颗义侠 慷慨的心,俯允我的请求,确实是一件容易事。这样的话,那就请您许我求您,停 止您永远毫无成功之望的追求。我不但为我自己起见,也为勋爵您起见,才求您这 样施恩赐惠;因为一点儿不错,像您那样人格高尚,决不会使一个穷困无辜的可怜 虫受苦遭优,而以之为乐。勋爵您所用以为目的而追求的是什么哪?还不是楔而不 舍,自找麻烦,自寻烦恼?因为这种锲而不舍,我以荣誉为质,以灵魂为誓,永远 也不能、永远也不会,使我回心转意,不管您都可以把我逼得坠入什么样的苦海愁 城之中。”她说到这儿,我们这位勋爵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那么,小姐, 难道我就没能修到能享艳福的地步,竟成了小姐您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成?再不, 那就得请恕我鲁莽,说我疑心您别有意中之人了。”他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苏 菲娅有些不甘示弱地答道,“我的勋爵,我所以这样行动的理由,我对您不免任何 必须把它解释明白的责任。您不惜屈尊就教,慨然求婚,我自然应该感激;我得承 认,那决非我所能配,更非我所敢望。但是我只希望,我的勋爵大人,我宣称这并 非我所能接受的时候,请您不要非硬让我解释我的理由不可。”费拉玛勋爵对这番 话,费了好多唇舌来作回答,不过我们对他这番回答,并不完全了了,而且严格说 来,那既不合于人情事理,也不合于语文规范;不过他最后结束他这番滔滔宏论说, “如果她早已和某个绅士订约许婚,那就不管他要因此而多么懊丧,他都得认为, 应当以荣誉为重,不再唐突。”也许我们这位勋爵,说到绅士这两个字的时候,口 气太重了;不然的话,我们想不出有任何别的原因来,能解释他激起了苏菲娅的愤 怒;因为,她回答他的时候,好像特别露出她受了侮辱而大发其敌汽之气的样子。 她正把声音比一般稍高一点儿说着的时候,威斯屯老小姐闯进了屋里,两腮发 红,如熊熊之光,两眼冒火,似烈烈之焰。“您受到这样的接待,我的勋爵大人,” 她说,“真羞得我无地自容。我敢对勋爵您实话实说,我们全家的人,没有不深深 感到大人您对我们宠命优渥的;同时我义不容辞,非叫你明自明白不可,威斯屯小 姐,咱们全家的人,没有不指望你的所作所为,都和这个完全相反。”她说到这儿, 我们这位勋爵介入插言,替这位年轻的小姐讲情,但是毫无用处;这位姑姑滔滔不 绝地骂下去,一直骂到苏菲娅掏出手绢儿来,在一把椅子上颓然一坐,一下痛哭起 来。 威斯屯老小姐和勋爵大人又对谈了一气,一直谈到勋爵告辞的时候。最后所谈, 在勋爵一方面是痛痛地伤感悲悼,在威斯屯老小姐一方面,是千准万确、满应满许, 说她侄女一定得、一定要答应他一切所愿。“一点儿不错,我的勋爵大人,”她说, “这丫头净受了些不明事理、不通世务的教育,和她的家产既不相称,和她的家世 更不相配。所有这一切,我说起来不胜惆怅,都是她父亲一人之过。这丫头沾染了 一片糊涂呆傻的乡下人所有的那种腼腆羞涩的坏习气。我以荣誉为质,我的勋爵大 人,就是这个,并不是别的;我深信不疑,她骨子里还得说心地明白,所以可以有 法子把她劝得通情达理。”最后这一段话,是苏菲娅不在跟前的时候说的;因为她 在这以前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离开这个屋子了,离开的时候,比任何别的时候,都 更怒颜勃然。现在,那位勋爵先对威斯屯老小姐的感激表示了多少次,对自己什么 都不能征服的强烈爱情宣布了多少遍,把自己锲而不舍而经威斯屯老小姐大大鼓励 的坚定恒心千准万确地保证了多少回,后来总算来了个告辞而别。 在我们叙说威斯屯老小姐和苏菲娅现在二人之间的经过之先,我们应该提一提 刚才发生了一件不幸的意外,才使威斯屯老小姐那样怒气冲天闯进屋里,像我们刚 看到的那样。 那么,读者得知道一下,现在伺候苏菲娅的那个女仆原来是自乐丝屯夫人荐来 的,她曾跟了自乐丝屯夫人一些时候,专司伺候夫人梳洗打扮之职;她是个很懂事 儿的女孩子,曾受过最严格的命令,要把这位年轻的小姐行监坐守,看得紧紧的。 这种命令,我们说起来很不受用,是由昂纳阿姨转达的,因为白乐丝屯夫人现在已 经把昂纳完全买通了,成为心腹,因此那位善良的阿姨原先对苏菲娅那一片性命相 依的好心,现在完全抹杀勾销,一变而为对新主人的百依百顺了。 所以,在米勒太太走了以后,白提(因为那就是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回到她小 姐的身边,就看到她小姐正把一封长信孜孜地看,颠来复去不嫌心烦,而看的时候 所露出来明显可见的激动,很足以说明那个女孩子所起的疑心;而这种疑心还有更 坚强的根据,因为她偷着听见了苏菲娅和米勒太太二人之间那一场的全部经过。 白提把这件事的首尾,全部都告诉了威斯屯老小姐;她因为忠心报主,从老小 姐那方面得了许多夸奖和一些报酬,除此而外,还受到命令说,送信的那个妇人如 果再来,白提一定要把她带到威斯屯老小姐自己跟前。 不幸得很,米勒太太又来了的时候,刚好赶上苏菲娅和那位勋爵正在那儿觌面 交谈。白提按照吩咐,把她一直带到威斯屯老小姐面前;威斯屯老小姐既然已经掌 握了头天的经过里绝大部分的情况,所以很容易就把那位可怜的米勒太太骗过,使 她相信,苏菲娅已经把全部事实都招出来了,因此她就从米勒太太嘴里,把关于那 封信和关于琼斯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圈弄、套问出来。 这位可怜的好人,真正可以说就是简单的化身。人类之中有那么一种最容易相 信别人对他们所说的一切,她就是那种人中之一;造化对那种人,既没宠赐以诈术, 用以攻击别人,也役恩赐以诈术,用以保卫自己。因此任何想要行骗的人,只要稍 费一点点骗术,就非常容易叫他们吃亏上当。威斯屯老小姐把米勒太太所知的一切 (其实她之所知并不算多,但却足够当姑姑的东猜西疑之用的了),全部掏干挖空 以后,她斩钉截铁地说,苏菲娅决不会见她,也决不会有回信,也决不会再收任何 信。说完了以后还不肯放行,又巧弄舌簧,应景切题,说米勒太太这样为友效力, 劳苦功高,造福无量,她无以名之,只能赐以马泊六之嘉名,这样凶狠地训了米勒 太太一顿,始释之而去。这番发现,已经搅得她心火欲燃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又和那一对青年交谈的房间是隔壁,所以可就听见苏菲娅坚决拒绝勋爵的求婚了。 因此,她本来已经点起来的火儿,更猛烈地燃烧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才冲 进屋里,对她侄女大发狮子吼,这种情况,还有从那时起,到勋爵走为止,中间发 生的事儿,我们都已经描写过了。 费拉玛勋爵刚一离去,威斯屯老小姐就回到苏菲娅跟前,顶恶毒苛刻地把她臭 骂了一顿,因为她对苏菲娅推心置腹,而苏菲娅却把她这种信赖践踏蹂躏;又因为 刚刚就在头一天,苏菲娅还自动最庄产地起咒赌誓,决心如约,永远不再和那个人 往来,而现在竟背信弃义,又和他暗递书柬。苏菲娅矢口否认,说她没和那人暗通 消息。“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威斯屯小姐,”姑姑说;“难道你否认昨儿收到他 一封信?”“一封信,姑姑!”苏菲娅未免有些失惊的样子答道。“只把我的话重 复一遍,我的小姐,”姑姑答道,“那就表示没有多么好的教养。我说了一封信, 我还是坚决非要你马上就把那封信拿出来给我看不可。”“我是不屑于撒谎的,姑 姑,”苏菲娅说;“所以我承认,我是收到了一封信,但是那可决不是出于我的意 愿,而且,一点儿不错,我还可以说,那实在是违背我所允许。”“确实不错,确 实不错,我的小姐,”姑姑喊道,“不管怎么样,反正就凭你承认了你收到一封信, 你就应该羞得无地自容;不过信在哪儿?因为我非看一看这封信不可。”对于这句 不能驳回的严令,苏菲娅犹豫了半晌,没作回答;后来才到底宣称,那封信并不在 她的口袋儿里以作自解;本来这话不假,信的确不在苏菲娅的口袋儿里。但是姑姑 一听这话,失去一切耐心,只问了她侄女这样一个简短的问题:她是决定要嫁费拉 玛勋爵,还是不要?对于这个问题,她得到的是最坚定的反面答复。威斯屯老小姐 于是赌咒发誓,或者近于赌咒发誓,说,她明天早晨一早儿,就把苏菲娅再交还她 爸爸手里。 苏菲娅于是开始用以下这种方式对她姑姑讲起道理来:“姑姑,我到底为什么 就要受到硬逼强迫,非嫁人不可?请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您处在我的地位上, 那您要认为这多残酷,您的父母给您自由,由您自己去看着办,那他们有多慈爱! 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剥夺了我这种自由!我永远也不想扭着我爸爸的意愿结婚, 也永远不想不先取得您的同意就结婚——要是我请求你们不论谁同意的时候,请求 得不合情理,那时候你们再硬逼我嫁另外一个人,也不算晚哪。”“一个女孩子, 口袋儿里装着一个杀人犯写给她的信,嘴里可说这样的话,”威斯屯老小姐喊道, “这叫我听着,能受得了吗?”“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您,我没有这样的信,”苏菲 娅答道:“同时,如果他真是个杀人犯,那他不用多久,就决不能有再搅和你们的 机会了。”“你怎么能,威斯屯小姐!”姑姑说,“说起他来,就这样大胆放肆, 当着我的面儿,承认你对这样一个恶徒,一往情深?”“一点儿不错,姑姑,”苏 菲娅说,“您把我的话完全曲解,变成奇谈怪论了。”“确实不错。威斯屯小姐,” 那位女士喊道,“你这样待我,我不能再受啦;你这都是从你爸爸那儿,学会了这 一套对待我的态度;他净教给你对我撒谎。他用他那一套歪门邪道的教育方法,把 你一毁到底了;谢天谢地,他现在可舒服啦,就要自食其果啦。我再对你宣布一回, 从此以后,我要像那位明哲睿智的普鲁士国王那样,完全保守中立。你们父女两个 都太聪慧明达了,不是我这套办法所能驾御控制的;因此你把东西都归置起来,明 天从这所房子里乔迁大吉好啦。”苏菲娅尽她所能,从事谏净;但是她姑姑对她所 求却一概充耳不同。因此我们只好暂时把她撂在这样的决心之中,因为好像无望使 她回心转意,变更初衷。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