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琼斯狱中遭遇 琼斯在狱里,除了派崔济前来看他的时候而外,都是抑郁愁闷,形单影只,过 了大约二十四个钟头,奈廷给勒先生才重新出现。这倒不是说,这位深有可取的年 轻人弃友而甩手,或者忘友而旁观;因为,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为朋友而奔 走上面。 经过访查以后,他听人说,在那番不幸交手的时候,目击现状的人,只有一条 兵船上的一帮水兵,那时候那条兵船正停泊在代特佛得。因此他就跑到代特佛得, 去寻觅那帮水兵,但是到了那儿,人家又告诉他,说他寻觅的那帮水兵,都上了岸 了。于是他到处寻踪觅迹,后来到底在靠近奥勒门一个路旁野酒馆里,我到了他们 之中的两个,一块儿在那儿喝酒;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个第三者。 奈廷给勒极想和琼斯单独一谈(因为他进囚室的时候,派崔济碰巧正在室内)。 他们刚只剩下二人,奈廷给勒就抓住了琼斯的手,喊着说,“好啦,我有胆量的朋 友,你可不许听到我要告诉你的话就特别灰心丧气——我很难过,只能报忧,不能 报喜;不过我认为,告诉告诉你,是我的职份。”“我早就猜到了,你报告的是什 么忧了,”琼斯喊道。“那个可怜的绅士这阵儿已经完了。”“我想还不至于吧,” 奈廷给勒答道。“他今儿早晨还活着哪;不过我也不必给你定心丸儿吃啦;我从我 所得到的消息里听来,我恐怕他的伤势是致命的。不过,如果事情当真像你告诉我 的那样,那就不论事情发展成什么样儿,反正只有你自己的懊悔难过,才是让你害 怕的原因;不过,我亲爱的汤姆,如果我求你对你的朋友把事情最坏的方面都说出 来,你可得原谅我。 你要是对我们有任何掩饰遮盖,那就是你跟自己过不去了。”“我亲爱的捷克, 你对我有这样的疑心,简直就像捅了我一刀一样,”琼斯说,“我是否给过你任何 理由,叫你这样残酷地疑惑我哪?”“你先别着急,”奈廷给勒喊道,“等我先把 一切情况都告诉你。我费了最孜孜不懈的打听探问,才到底碰到了两个在这件不幸 发生的时候在场的人;我说起来很难过,据他们说的,这档子事不像你自己说的那 样于你有利。”“那么,他们是怎么说的哪?”琼斯喊道。“他们说的,我还当真 害怕,不敢重叙。 因为那样一说,会对于你有不良的结果。他们说,他们离得太远,你们两个说 了些什么,他们都没听见,但是他们两个可异口同声地说,头一个动手的是你。” “那样的话,我以我的灵魂起誓,”琼斯答道,“那是他们大大地冤枉了我了。他 不但是先动手的,而且是一点儿没经招惹挑拨就动手的。那两个混蛋到底受了什么 支使诱惑,才这样诬在陷害我?”“那——那我可猜不出来,”奈廷给勒说,“要 是连你自己,还有我,你至亲最近的朋友,都想不起来、说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撒 谎,那么跟你痛痒不关的法庭,又能指出什么理由来,说那两个人的话,并不可信 哪?我把这个问题对他们一再提出了好几遍,另一位当时在那儿的绅士,也把这个 问题重复问了他们好几遍;那另一位绅士,据我看,也是个靠海吃海的人,而且确 实是很帮你忙的;因为他多次请他们好好考虑考虑,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 对他们问了又问,他们认为确实不确实;他们两个都回答说,管保确实,并且说, 他们都可以立誓,来坚持他们的证言。看在老天的面子上,我亲爱的朋友,你好好 地回忆回忆吧;因为,如果事情真是看起来这种样子,那你可一定要抓紧时间,仔 细周密地琢磨琢磨,怎么应付,才能于你最为有利。我当然不想故意让你吃惊;不 过,我相信,你是知道法律的厉害的,不管当时那个人口头上都怎么招惹挑拨。” “哎呀,我的朋友啊!”琼斯喊道。“像我这样一个可怜虫,还有什么有利无利可 言?这且不说,难道你能认为,我既然蒙上了杀人犯的恶名,还居然想再活下去吗? 如果我有任何朋友(可是,哎呀,我并没有),即便有的话,那我能恬不知耻,去 求告他,替一个犯了人性之中最为万恶的罪而受到判决的人说好话吗?你相信我好 啦,我不抱那样的希望;但是我可对一个更无限超越、无比卓绝的宝座,抱有一定 的信赖依靠;这个宝座,我认为千真万确,可以给我一切我所应得的保全护持。” 于是他屡屡庄严、热烈地郑重宣称,他第一次所承认的,都是真实情况。 现在,奈廷给勒的信心又动摇了,开始有些倾向于信他的朋友了,于是米勒太 太出现,把她承担全权代表那番使命的结果,作了令人沮丧的报告;琼斯听完了以 后,英气勃勃地大声喊道,“好啦,我的朋友,我现在对于将来的事态如何,完全 都无所谓了,至少对于我这条命,完全不在乎了;如果上天的意思,叫我用这条命, 来偿还我欠下的血债,那我希望,上天的仁爱总会有一天,使我的荣誉得到净洗, 总会相信一个要死的人所说的话,因而使他的人格得到公正的评判。”现在囚人和 他的朋友,相对悲伤哀悼,那种光景,既然很少有读者高兴目睹亲见,那我相信, 也很少有读者愿意详述细写。因此我们就略过这段情节而径直往下说一说狱吏进来, 告诉琼斯,说外面有一位女士,想要和他见面一谈,如果他有空闲余暇。 琼斯宣称,他对于这番传语,委实甚感意外而诧异。他说,“世界之上,他不 认得任何女士,可以指望,可能在这个地方和他相见。”但是,他既然看不出来有 任何理由,拒绝和不论什么人相见,因此米勒太太和奈廷给勒先生马上就告辞而去, 琼斯就吩咐狱卒,把那位女士请进来。 琼斯见报有女士来访,本已觉得出乎意料而诧异了,但他一看,这位女士不是 别人,却是洼特太太,他的惊异更不可言喻!因此我们要把他撂在惊异之中,好把 读者的惊异之感消除;因为读者十有八九,跟琼斯一样,也要对于这位女士的来到, 不止有一点诧异而已。 这位洼特太太是谁,读者早已知之甚悉;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读者也一定完 全了解。因此就请他想一想,这位女士怎样同弗兹派崔克先生以及另一位爱尔兰绅 士,一同坐上驿车,离了厄普屯,跟他们结伴来到巴斯。 那时弗兹派崔克先生手里,还有一个有权可补的缺,名额还空着,那就是说, 职司床第的太太之缺。因为新近还在位供职的那位女士,现在已经辞职而去,或者 至少得说,弃职而逃了。因此弗兹派崔克先生,一路之上,细细地考查了洼特太太 以后,认为她特别宜于补授这个缺额,所以到了巴斯,立即委她递补,她也丝毫无 所顾虑,立即受委,上任供职。这位绅士和这位女士,在巴斯待的全部期间,都以 夫妻的名义,双飞双宿;他们也同样以夫妻的名义,并肩比翼,一同来到京城。 还是弗兹派崔克先生是一个非常明达聪哲的老成人,在没有碰到另一个粲者以 前,就不能把现在所有的扔掉了呢(因为他现在对那另一个粲者,只能说是失而复 得的前景,仅在遥遥望中而已),还是洼特太太十二分尽心承欢枕席,所以他打算 仍旧把她留为主妇正室,而只把他太太作为备员,偶一临幸而已,像往往有的那样 呢?我不想明言;不过我确实可以说,他从来没对洼特太太提起他自己的太太来, 从来也没告诉过她,威斯屯老小姐转给他的那封信;从来连一次也没暗示明指过, 说他有把他太太重新找回来的意思;更不用说,他从来也没提起过琼斯的名字了。 因为,虽然他打算,不论在哪儿碰见他,都要和他来几个回合,他却不像那班审慎 谨饬的人那样,认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姊妹,或者有的时候一家全体,都 是在这种场合里最可靠的助斗之人。因此,她头一次听到有关这种情况,是他在酒 店里把伤口包扎好了以后,叫人送回家中,寸亲口对她说的。 但是,既然弗兹派崔克先生,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把事情的先后首尾,顶清 楚明白地说了出来,现在比平常,头脑也许更加有些混乱,所以过了一些时候,费 了一些劲儿,她才听了出来,原来使他的身体受伤遭害的那位绅士,也正是使她的 心灵受伤遭害的那个人氏,她心灵上的伤害,虽然不算致命,却也极为严重,所以 留下了相当深刻的疤痕。但是她刚一听到琼斯自己就是由于是假定杀人而关进门狱 的囚犯,就乘头一次遇到的机会,把弗兹派崔克先生托给护士看守,而自己则急忙 看望那位征服者去了。 她本来以轻松愉快的态度进了囚室,但是这种态度却叫可怜的琼斯那样郁怀愁 颜遏止消除了。因为他一见到她,吃了一惊,手画十字,求天保佑。 她一见这样,就说,“不错,你见到我诧异,我并不觉得奇怪;我相信,你没 指望会见到我;因为在这种地方,除了自己的太太,很少有绅士会因为有任何女眷 访问而受到搅扰的。琼斯先生,你可以看出来,你对我有多大的魔力。一点儿不情, 我绝难想到,自从咱们在厄普屯一别,咱们再见面儿,会是在这样的地方。”“确 实不错,太太,”琼斯说,“我一定得把这番探望,看作是仁爱友善;很少的人会 理睬倒霉遭殃的人,特别是待在这样阴森惨淡的地方。”“我可得正经八百地说, 琼斯先生,”她说,“我几乎很难相信,你就是我在厄普屯看见的那位使人可心的 青年。你瞧,你这一副面容,比起世界上任何地牢来,都更阴惨优郁。你到底是怎 么回事哪?”“我认为,太太,”琼斯说,“你既然知道我到了这个地方了,当然 也晓得,我是由于什么不幸的原因吧。”“呸,”他说,“你不是因为跟一个人决 斗,把那个人刺伤了吗?不就是这个吗,”琼斯一听她说得这样轻松,行若无事的 样子,不免显出一些忿忿之色,口称为了发生这样的事,良心上难过到极点。她对 这句话答道,“啊,先生啊,你既然把这件事这样往心里去,那么我现在给你一服 定心丸儿吃好啦;那位绅士并没死,而且我可以十分有把握地说,他也没有死的危 险。头一回给他包扎治疗的那个大夫,一点儿不错,是个初出茅庐的家伙,他好像 想把他这个病人的伤势,能说得怎么坏就怎么坏,为的是他把伤治好了,就可以得 到更大的名气。但是受伤的人以后换了一个御医,他说,除非病人发烧,他看不出 来有一点儿性命危险,而他现在并没有发烧的症状。”琼斯听了这个报告,脸上表 现了极大的安慰。她一见这样,又把她的话肯定了一番,最后说,“我真得说,碰 到绝想不到的巧事,出乎意料的意外,刚好和那个人寓在一所房子里,见过那位绅 士。我可以对你明说,他对你没昧良心,很讲公道;他说,不管这件事有什么后果, 反正他是头一个动手的,你一点儿也不该受埋怨,担责任。”琼斯听到洼特太太带 来的消息,宽慰至于极点。于是他对洼特太太说了许多她早就熟知的事儿,像弗兹 派崔克是谁,他为什么对他那样仇恨等等。 他同样也告诉了她几样她一无所知的事件,像手笼的经历和别的琐细情况,只 把苏菲娅的名字严密掩藏。接着他对自己所犯的愚蠢和放浪,懊悔痛恨;这些行为 中的每一种,他说,都带来了极大的恶果,因此,如果他还不从其中吸取教训,不 和这类邪行斜路永断纠葛,那他就罪无可道,过无可恕。最后他结束他的话说,他 对她保证,下定决心,永不再犯旧恶,否则更坏的情况,就要落到他身上。 洼特太太用嬉怒笑骂的态度,嘲弄他所说的这一切,认为他这只是心怀抑郁, 身受监禁,所以才有这种结果。她用关于魔鬼病了那句俏皮话,讥讽了他一番,告 诉他说,她深信不疑,她不久就可以看到他得到释放,又是和从前一样轻快活泼的 大小伙子了;那时候,她说,“我认为,毫无疑问,你这阵儿因良心上难过而生出 来的所有这些内疚、恨悔,都要平安无事分娩离身。”她又说了不少这一类的话, 其中有一些,据有些读者看来,记在心里,并无益于她的体面;我们还可以说,另 外有些读者,则对琼斯回答的话,会加以冷讽热嘲。因此我们把他们两个谈话的其 余部分略而不书,而只说一说,最后总算完全归于天真烂漫,两无所猜,而且琼斯 感到的满意更大于那位女士;因为琼斯听了她带来的消息,感到魂飞半天,不能自 持,而那位女士则看到那位青年痛忏深悔,并不完全高兴;本来她刚来见他的时候 对他的看法儿,和她现在离开他的时候对他的意见,已经完全不同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奈廷给勒的消息所引起的抑郁愁闷,现在几乎完全消逝;但 是米动太太使他生出来的沮丧低沉,却仍然未歇。她的报告,跟苏菲娅自己信上所 说,完全吻合无间,因此他一点儿都不怀疑,苏菲娅已经把他的信都给她姑姑看了, 她自己下了永不变更的决心,和他恩断义绝。这种想法儿给他的深痛剧苦,无物可 以相比,只有命运留以相待的一个消息,这我们在下一卷第二章里再行奉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