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史实续述 奥维资先生在他说那番话最后一部分的时候,曾想起当年对琼斯的温柔怜惜, 使这位大善人不觉满眼含泪。米勒太太是看到了这一点的,所以她说,“不错,不 错,先生,虽然您尽力掩饰,但是您对这个可怜的青年所施的恩德,可无人不知; 但是那些歹徒说他的那些坏话,可没有半个字是真的。奈廷给勒先生把全部事情都 访查明白了。总的看起来好像是,有一个勋爵,因为和琼斯是情敌,雇了那些歹徒, 要把琼斯先生硬拉到兵船上去当水兵。——我敢一口咬定了说,我不知道,下一次 遭殃被拉的,该轮到哪个倒霉的人身上。这儿这个奈廷给勒先生曾见过拉伕队的带 队,这个带队倒可以说很够绅士派头儿,他把所有的情况都对奈廷给勒先生说了, 并且还因为答应了眷勋爵办这件事,觉得内心很有愧。他说,他要是早就知道琼斯 先生原来是一位绅士,那他决不会干这种事儿的;不过他们原先可告诉他,说琼斯 先生是一个到处流浪的普通无业游民。”奥维资听了这番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都是 前所未闻。“倒也是,先生,”她答道,”我也相信您一字未闻。那些歹徒对律师 讲的,我相信,当然和我说的会完全不一样。”“什么律师,太太?您这话什么意 思?”奥维资说。”算了吧,算了吧,”她说,“您这是又来了您那一套啦,作了 好事儿可老掩盖着。但是这儿这个奈廷给勒先生可亲身见过他。”“见过谁,太太?” 他答道。“谁? 您用的那个律师啊,先生,”她说。“您好心好意打发了去访查这件事的那个 律师啊。”“我以荣誉为质,我对这个,眼瞎子一样,完全一团漆黑。”“既是这 样,那么,我亲爱的好姑爷,你就把事情的经过对奥维资先生说一说好啦,”她喊 道。 “一点儿不错,先生,”奈廷给勒说,“我确实见过我刚一迸这个屋子的时候 走出去的那位律师本人。我是在奥勒得兹吉特一个酒店里见过他的,还有费拉玛勋 爵雇来要把琼斯拉伕弄到船上那两个家伙也在场;他们就是预备拉琼斯先生,所以 在琼斯先生和弗兹派崔克先生不幸斗殴的时候才也在场目睹。”“我承认,先生,” 米勒太太说,“我看到这位绅士进您的屋子那时候,我还对奈廷给勒先生说过,我 认为那是您打发那位律师到那儿去访查这件事的。”奥维资一听到这个新闻,脸上 露出惊怪诧异的样子来,有两三分钟的工夫,确实哑口无言。后来才到底转到奈廷 给勒那面,对他发言。他说,“我一定得承认,我这整个一辈子里不论听到什么话, 都没有听到您这个话这样吃惊过。您一定敢保,这就是您见过的那位绅士。”“我 绝对、完全敢保,”奈廷给勒答道。“在奥勒得兹吉特?”奥维资喊道。“并且您 还限这位律师和另外两个人在一块儿待过?”“不错,先生,”那一位说,“在一 块儿待了差一点儿有半个钟头。”“好啦,先生,”奥维资说,“那位律师都作什 么来着?你是否听到了他和那两个人中间的全部经过?”“没全部听到,先生,” 奈廷给勒答道,“我到那儿以前,他们早就在一块儿了。我在那儿的时候,律师并 没说多少话;但是,那两个家伙可一口咬定,说了一派和我从琼斯先生听到的说法 儿完全相反的话,这些话,根据我从弗兹派崔克先生那儿听到的,可以证明绝对是 天大的谎言。我有好几回,仔细盘问了那两个家伙,盘问了以后,这位律师于是要 求这两个家伙不要说谎,只说实在的情况;他的活好像是很想替琼斯先生主持公道。 因此,我看到这位律师在您这儿的时候,我就认为,一定是您一片好心,促使您打 发那位律师到那儿去的。”“难道不是您打发他到那儿去的吗?”米勒太太说。 “一点儿不错,我没打发他去,”奥维资答道;“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 曾为这件事到那儿奔走过。”“那我全明白啦!”米勒太太说,“我以灵魂为誓, 我全明白啦!无怪他们新近老鬼鬼祟祟地在屋子里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奈廷给勒 姑爷,我得求你马上把这两个家伙抓到了——只要他们还没钻到土里,就一定要把 他们抓到了。我要自己抓他们去。”——“亲爱的好太太,”奥维资说,“请您且 稍安勿躁;劳您的驾,打发仆人到楼上问一问,要是道令先生还没走,就叫他到这 儿来,要是他走了,就叫卜利福先生来。”米勒太太往外走的时候,嘟嘟囔囔自言 自语说了些什么,她一会儿回来了,说,“道令先生已经走了;但是那另一位,” 像她叫的那样,“可正来了。”奥维资比那位善良的女人脾气要冷静,她的精神为 了她的朋友,已经全副武装起来,跃跃欲试了。他也并不是没有怀着和她极为相近 的疑窦。卜和福来到屋里的时候,他带着非常严肃的面容,并且露出向未有过、不 甚友好的模样,问卜利福,道令先生去见过琼斯和那另一个绅士决斗的时候在场的 几个人,关于这个,卜利福是否知道任何情况。 对于一个专以掩盖真实情况或者矫饰虚伪为事的人,没有比叫他意想不到、对 他忽然发问更使他身临危境的了。就是由于这个道理,那般专以使他们监在老贝利 的同胞得救性命力高尚职责的高人善士,才以极端的缜密,用多次预先审查的方法, 事先揣测出,在审理案件之日,可能问他们雇用者的每一样问题,这样一来,他们 就可以备有适当而现成的回答,都是最奸诈的机心,最敏捷的巧思,都不能立时之 间应付裕如的。除此而外,这种意想不到的情况,使血液突受刺激,猛遭冲击,往 往使眉目大改、颜面忽变,因而使人不由自己,露出犯罪的证明。当时卜利福突然 听他舅舅这样一问,脸上就一点儿不错,正经历了这样一番改变,因此我们几乎很 难埋怨米勒太太,说她未免过于急躁,马上就大声喊道,“我拿着荣誉为质,有罪! 我指着灵魂起誓,有罪!”奥维资先生因为她这样雷迅电疾,尖锐地批评了她,跟 着转到卜利福(他好像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那面,问道,“先生,你怎么犹 犹疑疑,不马上回答我问你的话啊?这个律师一定是你使出来的;因为我相信,他 不会无缘无故,出于自动,把这件事揽到身上,特别是并没经我知道。”卜利福于 是答道,“我承认,舅舅,我是犯了失于检点之罪。但是难道我就不可以希望您能 恕我无罪吗?”“恕你无罪?”奥维资怒气勃勃地说。——“不错,舅舅,”卜利 福答道,“我知道您要大生其气的。然而我亲爱的舅舅可一点儿不错,一定会饶恕 人类种种弱点中过分友爱那一种所产生的结果。对于不应受到同情的人生恻隐之心, 我承认,是一种罪过,但是这种罪过,连您老人家自己都不能完全不犯。我明知道, 我因为现在说的这个人,犯了不止一次这样的罪过;我得承认,是我打发道令先生 去的,但是并非去作虚有其表、华而不实的调查,而是去访求证人,好尽力设法减 轻他们证词里的严重性。舅舅,这就是事情的真象;这件事,虽然我本来打算瞒着 您,但是现在可决不否认了。”“我得承认,”奈廷给勒说,“据我从那位绅士的 行动看起来,事情好像就是这种样子。”“现在,米勒太太,”奥维资说,“我相 信,您这一辈子,这一次可得承认错怪了人了吧,对我外甥不像先前那样盛气相向 了吧。”米勒太太默不作声!因为,虽然他本来把卜利福看作是毁坏琼斯的仇人, 不能匆匆一下就喜欢起他来,但是在这一回特别的情况下,卜利福跟对其他的人一 样,把她也都骗过去了;因为魔鬼是完全向着他的朋友的。实在说起来,我认为那 句俚俗之言,说“魔鬼往往不理朋友,并且临难弃友,”大大诬蔑了那位绅士的人 格。他也许有的时候,弃他那些酒肉朋友;再不顶多弃他那些半拉朋友;但是他对 于那般令人全心全意听他指挥命令的仆人,一般总是忠诚卫护,帮他们度过一切走 投无路的难关,一直到他们的合同期满为止。 一个政府,平定叛乱,势力更加强大;一个病人,疾病痊愈,身体更加健康; 在同样情况下,怒恼愤恨,一旦消除,疼爱更获新的生命。奥维资先生现在的情况 就是这样;因为卜利福把大大的嫌疑一旦扫荡,那斯侩厄信里所列出来的小小嫌疑 自然湮没无踪、让人忘记;而斯威克姆既是奥维资极为厌恶的人,所以斯侩厄对琼 斯的敌人所指摘的过失,就成了他一个人独自背上的黑锅了。 至于那个年轻的绅士,奥维资先生对他的愤怒怨恨,以渐减轻,终至消失。他 对卜利福说,“他不但对他这样出乎常情、努力行善,完全宽恕,而且反要把他的 所为,当作榜样,以示抚慰。”于是,他带着赛过天使的笑容转向米勒太太那面喊 道,“您说怎么样,太太?咱们叫一辆车来,大家一块儿坐着到狱里去探望您那位 朋友,好不好?我可以老实地对您说;我到狱里探望,这并不是第一次。”我相信, 每一位读者都能替这位令人可敬的太太作答。但是如果他想体贴到这位太太当时心 中所感、意中所会,那他却非富有善心、广蓄慈意、深知熟悉朋情友谊,就办不到。 我只希望,很少数的人能体会到,现在卜利福心中作何感想;但是那般能体会的人, 一定会承认,他没有借口,可以反对这番探监之行。但是命运之神,或者说,前面 刚提到的那位绅士,却站在他那一边,助了他一臂之力,使他免于受惊;因为,马 车刚刚叫来了那一会儿,派崔济也正好来到;他把米勒太太从众人中叫到一旁,把 新近刚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件令人魂飞魄散的意外对她说明了,他听到奥维资 的意图,就求她务必想个办法把他拦住;“因为,”他说,“这件事,即使冒千险、 犯万难,也都得瞒着他,对他保密。但是如果他现在去探监,他一定会看到琼斯先 生和他的亲娘在一块儿;因为他离开琼斯的时候,琼斯的亲娘正好刚来狱里,两个 正在那儿对他们出于“不知”所犯的滔天大罪,同悲共痛,相悲互痛。 那位可怜的太太,一听到这个令人惊然的消息,几乎魂魄丧失,没有比现在更 不能想出任何花言巧语的了。不过女人在这方面,比起男人来,总是更能随机应变, 所以她就想出了一套借口托词,回到奥维资跟前,说,“先生,我敢说,您听到我 竟会反对您刚才好心好意提出的探监行动,一定觉得诧异;不过如果这个提议马上 就付之实行,我还是害怕会有恶劣的后果。请您想一想,先生,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新近遭到了这么些苦难,心情一定是顶郁抑、顶愁苦的;现在,他一看到您老人家, 一定要乐不可支,他看到咱们大家,一定要一下欢喜若狂,这样一来,我很担心, 要引起他强烈的激动,都可能与性命有关,特别这阵儿,门外他那个仆人说,他的 身体远远不能算得平安无事。”“他的仆人就在门外吗?”奥维资喊道;“那就请 您把他叫进来好啦。 我有一些关于他主人的问题,要问问他。”派崔济一开始的时候,害怕在奥维 资先生面前露面儿;后来,米勒太太,本来时常听到他亲口对她说过他的整个身世, 答应为他先禀报,才把他的心说活了。 奥维资虽然多年没见派崔济了,但是他一进屋里,奥维资还是马上就想起他来。 因此米勒太太省了一番阔论雄辩,其实她本来是词令繁富的;因为,我相信,读者 早已看了出来,这位好心肠的太太,每逢遇到给朋友帮忙的时候,除了别的以外, 都是用舌头随时准备服务的。 “那么,你就是,”奥维资对派崔济说,“琼斯先生的仆人吗?”“我很难说, 老爷,”他答道,“我是个正常的仆人,不过,回老爷话,我现在跟他住在一起。 Non sum qualis eram ,这是老爷您可以明明白白看得出来的。”奥维资先生于是 问了他许多关于琼斯的问题,例如他的身体以及其它事项。对于这些问题,派崔济 一一回答了,回答的时候,一点儿也没顾及事情实际如何,而只考虑到他想要事情 好象如何;因为这位忠诚的家伙信奉的道德或者宗教各种项目之中,并没列有严守 真实这一条。 在他们两个谈话的时候,奈廷给勒先生早已告辞而去,以后不久,米勒太太也 告退出屋;同时奥维资同样把卜利福也打发开了;因为他认为,派崔济和他单独在 一块儿,比起在许多人面前,更能把话讲得清楚详尽。他们刚一只剩下自己,再无 别人打扰,奥维资就开始谈起,如下章所说。 -------- 泉石书库